CHAPTER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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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們把唐宛如送到醫院之後,醫生二話沒説就把她推進手術室去了。

半個小時過去之後,我們聽見手術室裏傳來唐宛如號啕大哭的聲音。我和顧裏衝進去,看見她拿着鏡子不斷顫抖的肩膀,她不停地哭,但卻因為嘴被手術線縫着,無法張開,所以只能在喉嚨裏發出一陣一陣難聽的嗚咽。那聲音聽起來就像電影裏被捆綁着,用膠布貼住了嘴的人質在恐懼地呼救。

她丟下鏡子,抓起旁邊的紙和筆,刷刷刷寫下“會留疤麼?”然後遞給醫生看,醫生安她説:“會有一條淡淡的粉疤痕。”唐宛如鬆了口氣,我能覺到她出一個如釋重負的笑容,儘管她嘴角那道長長的被縫合的傷口讓她的笑容看起來無比詭異恐怖。

“但那也是需要三五年之後的事兒了。”醫生嘆了口氣,有點不忍心地補充道“而且還要你完全沒有疤痕體質。”唐宛如愣了一會兒,然後把手上的鏡子啪的一聲摔在我和顧裏的腳下,鏡子四分五裂的碎片裏,有無數張唐宛如絕望的臉。

我知道,除了那面鏡子之外,其實還有很多東西,都同時在那一天被摔碎了。

在唐宛如康復的那一個星期裏,我和顧裏還有neil,我們幾個輪地照顧她。

南湘在爭吵完的第二天,就從家裏搬走了。她沒有和我們告別,只是和顧準兩個人在她的房間裏平靜地收拾着東西,顧準買來了三個巨大而又昂貴的rimowa的行李箱,我看着那三個巨大的箱子攤開在地上,彷彿三隻張着巨口的怪物,它們在一點一點地把曾經屬於我們的歲月,嚼碎了進肚子裏。

顧準拿着兩個已經收拾好的行李箱,先下樓去了。只剩南湘一個人在房間裏,收拾檢查着最後的遺漏。

我站在門口看着她平靜而又悠然地把衣服一件件疊好放進箱子,她那張不施粉黛的臉看起來晶瑩剔透,隱隱像是在發光,她全身上下都洋溢着一種對未來的憧憬,彷彿即將出發前往一段美好的旅行——我其實並沒有多少意外,她對即將到來的離別表現得如此冷血。人的心,要多軟有多軟;要多硬,也有多硬。

我問她:“你要搬去哪兒?你之前的那個家,已經沒有人在住了。”她沒有回答我,繼續把她梳妝枱上的那些花花綠綠的瓶瓶罐罐,大大小小的盒子蓋子,都收起來,放進箱子裏。

我不甘心,我的手用力地掐着門框的木頭,以此來讓自己看起來鎮定:“你是不是要搬去顧準家?”我能覺到一股熱從我膝蓋位置一直朝上湧,湧到我的眼眶位置就堵住發脹。

她的背影看起來僵硬了幾秒鐘,然後她轉過頭來,她的笑容真美啊,漆黑的眸子被濃密的睫包裹着,臉龐又小又緻,皮膚在光線裏吹彈得破,像用樹梢尖上的新雪堆起來的一樣。她笑着説:“怎麼,不行麼?”我抬起手背擦掉臉上的眼淚,我認輸了,我了下鼻子,説:“我好恨你。”南湘啪地把行李箱合上,她抬起頭,目光認真地在我臉上來回掃視着,我知道,此刻自己鼻涕眼淚的異常狼狽,她拖着箱子,走到我面前,目光沒有絲毫退縮和讓步,她一字一句地盯着我的鼻尖,對我説:“林蕭,你以為我不恨你麼?”那是她留在這個房子裏的最後一句話。

這句話就像一枚用黑紅雞血畫出的道士符咒一樣,永遠地貼在了她房間門的門楣上。

後來,在這個巨大的別墅裏只有我和顧裏兩個人居住的那些子裏,每一次我經過南湘空蕩蕩的房間門口,我都能聽見這句話:“你以為我不恨你麼?”它不但永遠地貼在了門楣上,它也永遠地貼在了我的心口。

南湘搬走後的第三天,顧源也搬走了。

但他走得遠比南湘瀟灑得多。

他本來就沒有像我們幾個一樣每天都住在這裏,他只是偶爾會過來過夜,因此他的所有家當不外乎就是幾套衣服、幾瓶洗漱用品、幾件內衣褲、幾雙襪子、幾條領帶,和一些他愛看的人物傳記類圖書罷了。他帶走這些只需要一個不大不小的紙箱。

然而,他連紙箱都沒用。

他只是冷淡地對顧裏説了一句“那些東西我不要了”之後,就把大門的鑰匙從他鑰匙圈上卸了下來,然後丟到了門口那個黃銅鑄造的小狗嘴裏銜着一個飛盤造型的鑰匙托盤裏。

咣噹一聲,他和這個房子的故事就結束了。

準確地説,是他和顧裏的故事,就結束了。

在顧源離開的那天晚上,顧裏就把顧源所有的衣服和物品,全部收到了紙箱裏,她讓我幫忙和她一起,把紙箱搬到院子裏的草坪上放着。顧源的東西都是價值連城的高級貨,我想,不用等到第二天早上,就一定會被物業的人收走的。

我看着面前的箱子,突然想起幾年前,在我們還在唸大學的時候,顧源和顧裏的那次吵架,顧源也是把顧裏曾經送給他的禮物全部放到了一個紙箱子裏,悄然地丟到了我們寢室門口。我還陷在過去的回憶裏時,顧裏就已經果斷地轉身回到了屋子裏。我望着她的背影,風把她光滑濃密的頭髮吹散,路燈照在她酒紅的頭髮上,泛出一種彷彿榛木般的紅潤,她瘦削的身材被夜包裹得更加緊緻,她看起來像一個行走在夜晚的,已經對人間的愛恨不再產生悲喜的古老幽靈。

但是一分鐘之後,她手上提着一瓶烈酒從屋內走了出來,她又走回到紙箱面前,擰開蓋子把酒嘩啦啦地朝箱子裏面倒。她冷靜地將一瓶500毫升的烈酒倒空了之後,從口袋裏掏出一個白銀外殼的打火機,那是顧源收藏的一個s。t。dupont的全球限量款。

顧裏凝望着手裏跳動的火苗,火光在她的瞳孔裏閃爍着,她看了幾秒鐘之後,冷靜地把整個打火機丟進了那個灑滿烈酒的紙箱裏。火舌瞬間從紙箱裏躥出來,彷彿藍幽幽的蛇,整個草地突然亮了一下。

唐宛如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從房間裏走了出來,她安靜地和我們站在一起,與眼前的一切告別。她兩隻手分別握着我和顧裏,我們三個手拉手地站在草地上,火光把我們的影子投在草地上,我們看起來又瘦又長,身材好得能賽過超級模特,我們彼此手拉手的樣子,看起來就像動畫片裏相親相愛的草原英雄小姐妹。火光映着唐宛如嘴角那條又長又紅的傷口,她看起來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

後來,我的夢境裏總是反覆地出現這場無聲無息的火。空曠的黑綠草地上,一團小小的火焰在烈酒的催化下,發出藍幽幽的光芒。本應火熱赤紅的焚燒,此刻因為這幽然的藍光,變得似乎沒有了温度。夏末秋初的夜晚,無數的飛蛾和昆蟲,從黑暗的樹影裏漂浮過來,朝着幽藍的火焰鎮定而冷靜地飛去。它們彷彿早就存在於這個世界上的無數記憶碎片、舊塵埃,此刻,它們被眼前無聲而劇烈的悲哀召喚着,紛紛靠攏於這場漫長的告別。顧裏的面容在跳動的火光裏顯得孱弱而蒼白,她的目光裏星星點點,彷彿一個旋轉的銀河。我們三個都安靜地站在黑暗裏,全身而退地欣賞着眼前似乎沒有盡頭的焚燬。我們都明白,彼此眼中的光芒最終是會熄滅下去的,就像《微觀世界》裏,無數銀河無數星球無數文明無數生命都隨着時間的逝而寂然地隕滅了。

——沒有什麼可以熬得過時間。連光都不行。連魂魄都不行。只有它是最後的勝利者。當宇宙空無一物的時候,只有時間留了下來,它膨脹着填滿了一切。

——那個箱子最終燒成了一堆灰燼,被幾場大雨沖刷了之後,就再也找不到痕跡了。只是那一小塊草坪,卻在很長一段時間裏留下了一塊焦黑的土壤,綠油油的草地上,彷彿有一個難看的疤痕。直到我們所有人都搬離了那棟別墅,那塊被燒焦的草坪,都依然還是光禿禿的樣子。

——我經常在想,我當時其實就應該知道,這是上帝給我們的暗示,只是我們都忽略了而已。我們其實早就提前看過預告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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