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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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的上海按道理説應該算天,但民眾們顯然沒有預料到,
天也能熱得如此讓人噁心。也許《辭海》裏面除了秋老虎之外,還應該收錄進一個詞叫做“
豹子”劈頭蓋臉的陽光彷彿鐳
一樣在臉上爆炸着,隔着墨鏡都能看見每一個路人臉上嗶剝作響的火星四濺。所有的綠樹一面倒伏,是被颱風吹的,也是被洶湧的人
掀的——此刻的上海,
覺像是會聚了整個世界的人口,明明“世博會”五月份才會開幕,但此刻已經有無數慕名而來的各路人馬在各個大小廣場上
着各方鳥語,他們似乎站在南浦大橋上眺望一下依然被腳手架圍着的世博館場地也覺得過癮。此刻的上海,
覺就像是週末的大澡堂子,烏泱泱的都是熱
和水汽,以及呼
裏讓人恨不得割斷喉管的汗味,那
覺就像是有人扔了一把長
的鹽在你嘴裏。
而遠離市中心的一所偏遠的紀念堂裏,此刻正在舉行着一場葬禮。
葬禮外的空地上,四五棵參天大樹靜止不動,陽光在它們身後投下巨大的漆黑影子,像鬼魅一樣緊緊地粘在水泥地面上,看起來又冷漠又悲痛。
空曠的大廳裏設着極其講究的靈堂,所有的親屬和來賓一席的黑裝扮。女賓還好,能夠穿着黑紗黑緞的小禮服裙子,雖然熱,但還在勉強可以承受的範圍之內。但男賓就比較受累了,黑
襯衣再加上黑
西裝,脖子還被一條黑
領帶給勒着,周圍四面八方洶湧而來的光線被黑
的布料
收乾淨,這
覺其實和被丟進焚化爐的人沒什麼太大的區別,你在他們苦大仇深的黑
西裝上拿
筷子劃拉一下,就能點燃。從那些男賓們苦大仇深的臉上看得出,如果多站一會兒的話,現場就得再設幾個靈堂。
顧裏媽站在隊伍的盡頭,望着遺像出神,遺像用的不是照片而是畫像。畫師把死者的眉頭畫得緊皺着,法令紋的陰影也畫得很深,看起來年紀顯大,如果去掉那一頭利落的維多利亞·貝克漢姆式短髮的話,看起來和年輕時的顧延盛簡直就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顧裏媽林依蘭此刻愁眉深鎖,面容沉痛,但是眼珠子卻在滴溜溜地轉動着,一副心懷鬼胎底氣不足的樣子。這個時候,她黑ladydior的手提袋裏手機嗡嗡地震動了起來,她悄悄地從隊伍裏離開,躲到角落裏接起了電話,鬼祟小聲地説:“顧裏!你有沒有人
啊?你親姑媽的葬禮你也不參加,她和你爸可是一起從孃胎裏鑽出來的!”
“是啊,可是我爸鑽出來之後,過了七年,她才鑽出來呀!怎麼能説是一起呢?做人得實事求是,不要浮誇,一畝田產不出一萬斤小麥,一個孃胎,也不能同時鑽出一個臍帶還粘在胎盤上的嬰兒和一個已經會打醬油買味的小學一年級紅領巾。”顧裏彷彿耗子
般尖厲的聲音從林依蘭的手機話筒裏擴音出來,在空曠的靈堂上彷彿深夜隔壁鄰居家傳來的廣播一樣來回飄動着,林依蘭一把捂住話筒,抬起頭看了看顧延盛妹妹顧延清的遺像,
覺她的愁眉鎖得更深了…
“顧裏,虧你姑媽從小到大對你那麼好,死者為大,平時她邀請我們去她家吃飯喝茶你不去就算了,她的葬禮你也不來,這總歸説不過去吧?!”林依蘭躲到更角落裏,做賊似的對着電話竊竊私語,但是語氣裏充滿了憤怒和理直氣壯。
“媽,我再説一遍,做人得實事求是,我姑媽對我好?連她長什麼樣子我都忘記了,我從小到大隻見過她一次,那還是在爺爺家裏過年的時候,而且她從頭到尾只和我説了一句話:‘顧裏,先讓姐姐吃,懂嗎,聽過孔融讓梨麼?你要像姐姐一樣多念點兒書。’然後她就特別淡定地把我手裏的巧克力搶過去進了表姐嘴裏。你説她要不要臉?而且表姐那個時候黑得跟烏骨雞一樣,她還拿巧克力給她吃,不知道吃啥補啥麼?越吃越黑!你説她良心有多壞?白雪公主她媽也沒這麼狠啊。”顧裏的聲音劃破靈堂的寂靜,響徹雲霄。
顧延清的遺像看上去,法令紋深不見底,愁雲慘霧的。
顧裏一邊衝着正在給她穿藍消毒大褂的護士翻白眼兒,一邊繼續對着手機説:“還有,媽,我説你對一個死人都這麼關心,你就不能關心關心我嗎?你女兒現在還在醫院裏躺着呢,而且現在還有個大姐在給我穿藍
大褂子,釦子從後面扣的衣服你見過麼?我現在就像一顆花生一樣,只要你用力,就能整個對半剝開。而且這衣服的料子也太反人類了,要形容起來,就跟現在躺在棺材裏的顧延清穿的差不多,都是能直接推進鐵箱子裏一把火燒掉的材質。你怎麼就不關心一下我?”我看着顧裏身邊那位被顧裏稱呼為“大姐”的滿臉青
痘的小妹妹,她呼
明顯有點兒上不來。我特別理解她,一般人第一次聽顧裏講話,都是這反應,久了,就免疫了,就像丟進冷水鍋裏的蛤蟆,在小火慢燉的過程裏,自然而然地就不驚恐了,就學會泡温泉了。和顧裏待在一起的時間越久,就越能欣賞這種善於拿別人更善於拿自己開刀的語言藝術。我和南湘從小浸
在小説的藝術世界裏,被全世界的大文豪耳濡目染,但我們卻掌握不了如此出神入化的文字質
。而顧裏,這個從某個意義上來説和唐宛如一樣的文盲(因為她只看數字和財經雜誌,她看小説腦袋疼),卻能舌燦蓮花口吐砒霜,不得不歸結於天賦。
“可能這樣有點兒冒昧,但是,”顧裏臉上的表情可一點兒都不冒昧,自然極了,掛了電話,她衝着小護士微笑着,看起來非常美“我能叫你lucy麼?這樣對你我都比較方便,因為我特別不善於記名字。”好吧,又來了。這應該是她生命裏出現過的第127個lucy。她生命裏圍繞着無數個lucy,樓下便利店的大媽、小區門口天天遛狗的中年婦女、隔壁那個天天扎着兩條大辮子坐寶馬上學的小丫頭片子、給小區除草的女工,她們都是lucy。第126個應該是上個星期她們部門新進來的一個實習女大學生,第一天女大學生拿廣告預算給她審的時候,顧裏看了看新面孔,説:“lucy,今天是你第一天上班吧,覺如何?”女大學生説:“我的名字叫ella…”
“我很抱歉,但是,”顧裏的表情可一點兒都不抱歉,她看着預算報表頭都沒有抬“以後你給我的文件,請一律用正規五號字打印好麼,lucy?”ella:“…好的。”其實之前公司電腦工程部一個專門負責給顧裏修電腦的叫馬雄的網絡工程師,顧裏也一度企圖稱呼他為lucy,但是因為對方實在是太過壯碩、肌雄渾、
髮濃密且聲沉如鼓,最終顧裏還是沒有逆天而行。
顧裏從病牀上下來,彆扭地在牆上的鏡子裏看着自己裹在藍消毒大褂裏的樣子,我幫她把病牀前面掛着的身體檢查表拿上,再拿起她那個金貴的chanel包包,陪着她朝主治醫生的辦公室走去。她雖然面容瘦削得只有巴掌大小,骨瘦如柴且身穿病服,但她卻健步如飛,身輕如燕,腳踩gucci的錐子高跟鞋小
一擰,呼啦一聲就穿過了走廊,看上去就像要趁着迴光返照的力氣而逃出醫院的(神經)病人。她的速度之快,幾度讓我錯覺她是在醫院裏短道速滑,我在後面氣
吁吁地追着,看起來彷彿幾天前莫名其妙躺在地上呼
暫停的人是我。
我推開主治醫生的門,他正好開始接受顧裏的盤問。
顧裏一把拉開椅子,坐下來,像個女特務一樣打量了一圈屋內的擺設,衝醫生看了一眼,説:“説吧。”我明顯看見醫生打了個哆嗦,估計是沒見過這麼囂張的病人。他拿着病歷,坐得特別端正,彷彿一個正在對教授作報告的研究生。我不得不承認,顧裏的身上天生就有一種氣場,讓人面對她的時候容易丟盔卸甲恨不得把棉褲都
下來。
“嗯,呼暫停呢有幾種情況,一種是睡眠呼
暫停綜合徵,但是當時你在工作,所以説,我們不能認為你是處於睡眠狀態…”醫生照着他手上的病歷,認真而又表情費勁地念着。
顧裏抬起眼皮翻了個白眼兒:“不然呢?你睡着了能彩排啊?你睡着了能穿着高跟鞋打電話啊?你睡着了能發完傳真後還發個短信提醒對方‘傳真已發請查收’啊?”在一連串密集的機關槍子彈啪啪啪啪啪啪的掃裏,醫生的臉刷地漲紅了,嚥了口口水,繼續道:“第二種情況呢,是中樞
的呼
暫停,比如患有腦炎或者麻醉劑過量等…”顧裏把她那張素顏的巴掌小臉,湊到醫生面前:“這位大爺,你麻醉劑過量,還能彩排啊?還能穿着高跟鞋打電話啊?還能…”醫生的眼眶濕潤了起來,他堅強地把場面撐着,繼續説:“第三種情況,就是人體突然
的休克引起的呼
暫停現象,”醫生擦了擦汗“我們初步診斷,是因為你身體瘦弱,而且有低血壓,本來血糖就過低,再加上之前連續熬夜,而產生了身體報復
的休克睡眠狀態…”
“報復的休克睡眠狀態?
…
你的意思是,我之所以突然就那麼在眾目睽睽之下放倒在地面上,是因為…”顧裏似乎在思索醫生的話,眼珠子轉來轉去的“…我突然睡着了?”顯然,顧裏實在不能接受這樣的解釋,在我看來,她寧願是得了個什麼病,也不願意是因為這樣丟臉的原因。
我在旁邊有點兒想笑,但是我不敢,因為我怕顧裏直接報復地讓我睡着。
正當我憋笑憋得有點兒難受時,我的電話響了。我還沒來得及接起來,顧裏的電話也響了。
——ok,我馬上回來。
——ok,我馬上回來。
我們倆異口同聲地對着手機吶喊着。
“伏地魔也召喚你了麼?”顧裏掛掉電話,望着我説。
“沒有,伏地魔是讓他手下的食死徒kitty召喚的我,他不屑於親自給我打電話。”
“無論如何,還是快點兒回公司吧,因為聽上去他的語氣着急,
覺像是我們那棟大樓被金剛襲擊了,要麼就是有人在他的辦公桌上放了一缸活魚。”顧裏從椅子上站起來,抖了抖自己的肩膀。
“是啊,我記得上次汶川地震的時候,整個寫字樓都搖晃起來,全公司的人都在尖叫的時候,他還鎮定地坐在窗口,拿着一杯咖啡,看上去快要睡着了。”我回憶着宮洺無時無刻不呈現着的那種靈魂出竅的冷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