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傻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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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幾年前在無比失意之中被調到一所很偏遠鄉村的鄉村小學任教,那校舍很差,很破舊。

開學初期。縣鄉教育大檢查,鄉鎮教育組那幾個小頭目,來了之後,都緊皺眉頭,其中一個説,這個學校是全縣鎮最爛的。都是土,到處是土。其時,學生正在打掃衞生,滿院子塵土飛揚,土一直飛揚到屋頂上樹梢上去。整個校園彷彿籠罩在一片大霧之中。這就是我的校園,我工作得環境啊。那是七年前的事情。

每個週末我騎自行車來學校時,在村子外圍寬大平整的麥場上總能看見我班上那個叫寶光的學生,正和一羣年紀相仿的小孩子在追逐攆打。週五下午,提前一節課放學,我們都是通常是把學生送走之後再走,有時天氣晴好,有什麼事情,還會在那個低凹中的小院子(都是教師宿舍所在地)內聊幾句再走。

我每次回家都要從寶光家門前經過,常常見他和一羣孩子湊在一起似乎要幹什麼,有時他們在村中大路邊行走,有時在空曠的麥場上瘋玩。幾乎每週回家來時都見他在家門口,路邊,空場上玩耍,班上別的學生只是有時見到,有時見不到。更多的時候,常常見到他和幾個甚而更多比他小比他矮小比他瘦弱比他文靜的孩子在一起玩。

他叫寶光,班上學生卻都叫他寶貝。他穿得很樸素,衣服都是半新不舊的,黑褲襖,黃膠鞋,頭髮總是亂蓬蓬的,像麥草一樣朝天直立,有時頭髮長了,就彷彿風中蘆葦野草一樣紛披在頭上。由於常常貪玩,風中來土裏去,加之他常被別的孩子欺侮,掀倒在地上,他的衣服常常是不乾不淨,土灰的。

引起我注意寶光的是幾次‮試考‬。那一年,我剛調到紫雲鄉。鄉上教育專幹也是才調來的,他在縣上教師進修學校賦閒二年,才得了機會抓了實權。張專幹是教師出身,教過多年中學語文,也在中學當過教導主任,副校長,因而他在行,知道怎麼抓教育,怎麼統御全鄉幾百教師。校長很年輕,很明。他是從中學下來的,專門就為了混一個小學校長的官職啊。説實話,現在大小是個官,多少都有油水的22222。當校長,學校有經費,最起碼可以少代課,工作量輕鬆,本人自由,可以管理別人,不用被人管理。我那個小學一下子從外鄉調來幾個人。校長對學校教學抓得很緊。我們校長不知從什麼地方搞到一套單元測試題,語文、數學兩樣都有。這套單元測試題分a、b卷,也就是一個單元可以考兩次。校長要求我們每個單元結束,要進行單元測試。學校要進行全校的月考,期中‮試考‬,以便檢查各個教師教學情況。考考考,教師的法寶,學生的緊箍咒。其實,‮試考‬也是懸在老師頭上的達摩里斯之劍。‮試考‬既考學生,也在考評、檢測、衡量老師的教學業績。如果‮試考‬排名靠後,教師輕則便會受到校長白眼,冷遇,批評,子很不好過,重則會被調離學校,在外校也受到領導的鄙視和另眼相看。看了那套單元測試題,我真嘆出版商的明。那套測驗題,除了單元測驗分a、b卷外,還有月測試題,期中、期末試題都分別是三套試題。試題真是太多了。題海戰術,名為提高教學質量,實則是束縛我們的繩索。

第一次單元‮試考‬,我把數學試題發到全班每個人手中了。新學年新學期第一次單元‮試考‬,學生都很認真,力求一個好的開端,給新老師良好的第一印象。教室裏鴉雀無聲,靜悄悄的,彷彿無人的空曠教室。學生一個個全都屏息凝氣,在認真地審題思考。隨着‮試考‬進行,學生都緊皺眉頭,神凝重,有的抓耳撓腮,有的咬着嘴,有的眼珠子滴溜溜亂轉。我知道這是因為隨着‮試考‬的進行,試題越來越難,學生越來越吃力。試題一般也都是先易後難,何況這是一套有一定難度的試題,是中等偏上的試題啊。我就是要在開學第一次‮試考‬選擇一套比較難的試題來給學生先施加一些壓力,迫使他們後面好好學習。這就是一開始就給他們加壓,讓他們提前有思想準備,一開始就樹立刻苦學習的長期打算。

‮試考‬進行不到十五分鐘,寶光了試卷。我震驚的程度不亞於哥倫布發現了新大陸,這肯定是一個具有很高智商聰明過人的學生,是全班一號尖子學生。雖這麼想,我還是有點半信半疑。我從教多年,走過的學校也不少,經常監考,但這麼短時間內完成這種有一定難度的試題的情況卻還是聞所未聞,從未遇到過的。這個學生上課總是很沉默,從不舉手發言,從不回答問題,我想這也許是格使然,以後慢慢改變,也沒在意。也許,真人不相,相非真人。天才都是與眾不同行為乖僻的人,再説百人百,不必強求一律。我為班上有這樣一個智力超常的學生而欣喜不已。

於是,我看他的試卷。可是,這一看,又使我一驚,我的眼鏡幾乎要掉下來了。他的確把試題做完了,從頭到尾,整整四頁試題,從單選、多選、判斷、填空、應用題、四則運算、他逐題做過,一個不缺。試卷上沒有空白之處,全部塗滿了藍墨水書寫的字跡。可是細看一下,問題立現。他純粹是胡作亂寫,風馬牛不相及,牛頭不對馬嘴,胡撿被子亂扯磚。如果説前面的選擇、判斷我不做思考,還不能一下子看出他的失誤的話,那後面的四則運算,應用題則是一眼就能盾出他的失誤的。他自己列的式子數字都不是原題的,純粹是隨便捏上去的,然後又胡算了一下,寫了個結果。再看他前面的選擇、判斷、(這要佔幾十分,將近兩頁)也都錯,沒一個對。看來他是不假思索進行選擇的判斷的。

他則安然坐在座位上,似乎對自己頭一個卷還頗為自得。我現在對這個學生有看法了,這是不正常的學生,與眾不同的學生,二般學生,特殊學生。先‮試考‬吧,後面再具體瞭解情況吧。

接下來,語文單元測驗,不到十五分鐘,他又第一個卷。我又是一驚。看他的試卷,全部寫滿了,連作文也寫滿了。可是,我仔細一看,他還是胡寫。作文,全是寫的英語字母sssss。這不是屠夫狀元嗎,‮試考‬,別人作詩寫文,他則畫豬腸子。屠夫狀元的故事我聽説過。

‮試考‬結束後,我問其他學生,這個寶光怎麼在卷子上胡寫呢,沒有一個對的啊?一個男生説他有病,本學不進去。那個男生學校本來不讓升級,他媽説全當學校給他管娃,‮試考‬不佔班級名額,唸到什麼程度就是什麼程度,能學多少是多少。這樣,他每學期學費,‮試考‬不算數,人就安然留下了。其他男生則都默不作聲,裝聾作啞,很漠然的樣子。

這個學生從外表上看不出有什麼異樣,圓滾滾的腦袋,胖乎乎的圓臉,眼睛黑黑的,大大的,很清澈,五官端正。上課,他坐得端端正正,盯着黑板,若有所思。其實,他什麼都沒聽進去,只是看熱鬧,覺得新奇好玩,或許覺得老師朗誦很好聽,或許他喜歡上課這種氛圍,或許只是一種習慣使然。我倒覺得他上課是在聽天書,不然‮試考‬也不會那麼差。就像人們常説的看戲一樣,內行看門道,外行只看舞台上穿紅的穿綠的出來進去,花臉敬德大喊大叫,揮搶動刀,耀武揚威,看熱鬧。

有時,他也會做小動作,低下頭,雙手在屜裏亂摸亂動。上課讓他回答問題,他總是惶然無助的樣子,呆呆地站着,一臉木然,看一下我,然後就耷拉下腦袋,眼神無助無奈地瞅着別處,一言不發,彷彿犯了極大的錯誤一樣。看到他那孤苦無助的難受樣子,我心中很不忍,於是讓他坐下。

他到底是怎麼個程度?能不能補救一下呢。我打算讓學生輪幫他趕一下學習進度。這樣也有好處,一來幫助學習差的同學,二來可以團結同學,增強班級凝聚力。我們已經是四年級了,我給他出了幾道數學題測驗他。

2+8等於多少?我問。10,他口而出。7+3等於多少?10他又一次朗地回答。9-4等於多少?5。他回答。2乘8是多少?16。三七多少?21。他回答得很利,他的臉很明朗,臉上有喜,很自然。10以內的加減乘除,他都可以做對,但10以外就不會了。4加9是多少?他啞然。12加8是多少?他又是無語,只是茫然地望着我。20減去7是多少?他痴痴地看了我一陣子,無奈而傷地低下頭。他連小學一年級水平都沒有啊!我震驚。他為什麼差得這麼遠。我問他原因,他低着頭不説話。我再問什麼,他都不説話。他顯得很悲傷無奈,彷彿叛逃、投降、落伍的士兵被人詢問掉隊原因,彷彿小偷被人當眾抓住。

我問其他學生,問他同桌的那個眼睛亮亮的男生。這時候,正是上午第二節課下了,下來還是我的自習課和副科,學生做作業,看課外書都可以。由於我的寬鬆與和藹可親,學生漸漸地和我都悉了,都紛紛給我説寶光過去的情況。

郭寶光原先和其他學生一樣,都各方面很正常的,很聰明的,學習很好的,上課常愛舉手發言,‮試考‬常常是班級第一名,老師上課常常表揚。幾個教寶光的老師都説這孩子很伶俐,反應快。鄉鎮各科競賽老師常常讓他參加,他在鄉鎮上都獲得年級第一名。他爸爸對他寄予極大的希望,希望他長大考大學。他爸爸常常對人説,我這兒子長大後考一般大學應當沒有問題。他爸爸沒有上過大學,兒子給老子爭個光啊。我兒子唸到什麼程度,我供給到什麼程度。我怎麼都要叫我寶光上個大學,祖祖輩輩是農民,我這次要補上。他爸爸每次去縣城出車時候,都要把自己的兒子帶上,似乎實在炫耀。寶光過去是急子,是有情的。一次,他放學回來吃飯,他媽到地裏勞動沒有及時回來做飯,結果,他那天吃飯遲了,作業沒有及時做完,受到老師批評,他就回去給他媽使氣,在家裏大喊大叫,罵他媽,踢打他媽,彷彿瘋了一樣,還砸東西,把一個碗都摔壞了。還有一次,他爸説給他買一個玩夥,可是從縣上回來時候,卻忘記了,他就生氣地十天半個月不説話,什麼活也不幹,一直到他爸爸給他買下了還餘怒未消。

他還是一個非常健康的孩子,身體很好。常常在放學後,在村子的麥場上和一羣孩子瘋玩。他常常是同齡孩子中跑得最快的,誰也攆不上他。他很愛惹其他孩子,或者把其他孩子的帽子拿走,或者乘人不備把其他孩子擰一下,一惹下,他就和其他孩子在麥場上開始狗攆兔的遊戲,常常是幾個孩子甚至比他大的孩子幾個人都攆不上他。他跑得虎虎生風,滿頭大汗,在麥場上的柴草堆以及其他孩子之間閃展騰挪,有時他為了躲開其他孩子的追趕甚至跑到廣闊的田野上去。每年季,洋槐花開了,村子周圍的以及大路旁邊、壕溝裏都長了不少洋槐樹,洋槐花開放得蓬蓬,非常繁密,香氣氤氲在田野上。這時候,人們都拿着鐵鈎在樹底下勾洋槐花。洋槐花蒸很好吃,比蔬菜和各種果木香甜可口。於是,農村人都很愛吃。有時候,洋槐花太高了,鈎跟不上,人們就放棄了。可是,在人們夠不上的樹木高處的枝條上,人們常常看到寶光像一隻猴子一樣捷伶俐地攀援而上,爬到樹頂上,用鈎子勾洋槐花,很自如的樣子。下面的人們常常在喊叫在驚呼在嘆叫他下來。他卻常常在眾人的驚訝嘆的目光中勾下許多洋槐花後才彷彿猿猴一樣捷地下來。每年秋季,柿子成了。簡直是農村秋天最奪目的風景!一個個柿子似小燈籠掛在枝頭。尤其樹頂的柿子最是嫣紅,一個個爭芳鬥豔,綻着美麗的笑臉。你細看她們紅潤的臉:淡綠的葉子襯托着沉甸甸的紅果子,格外誘人。尤其是到深秋,樹葉更是火紅一片,秋風過處,彷彿燃起了一片大火,熊熊燃燒,烈焰騰騰。成的柿子掛在枝頭常常惹得鳥雀前來啄食。每天放學後,寶光常常掛在樹上,隱匿在密葉繁枝之中,彷彿小老鼠一樣在偷吃已經成綿軟鮮紅的柿子,別人不注意,從路邊經過,他有時會出其不意地嗤嗤發出笑聲,或者故意怪叫,或者故意搞惡作劇,把被鳥雀啄食已經壞爛的柿子啪地一下扔在行人的前邊或者後邊,把過路人嚇一大跳。至於掏鳥窩掏馬蜂窩更是他經常乾的事情。聰明的孩子也常常是調皮的頑劣的。人們常常這樣看待他。。

可是,二年級暑假走親戚,他媽先回去了,親戚出去到外村跟集趕會去了,把他一個人留在屋子裏。他一個人午睡醒來,大白天一個人很寂寞在家裏玩,看見院中桑樹上紫紅的黑紅的桑椹非常繁密,綴滿枝頭,令人饞涎滴。那一顆顆嗓椹啊,那麼飽滿,那麼肥碩,汁多多,幾乎要溢出來了。桑樹高大茂盛,彷彿一把撐開的巨傘一樣遮蔽了半個院子,一片陰涼。桑葉那樣碧綠光潔,層層疊疊,彷彿碧玉一樣點綴在橫七豎八的枝幹之上。紅綠織,一幅多麼美好的圖畫啊。樹上鳥雀鳴叫,蜂飛蝶舞,煞是熱鬧。鳥雀似乎品嚐桑椹甜美的果,因而興奮異常,嘰嘰喳喳吵個不停,撲楞楞從這個枝頭飛到那個枝頭,似乎陶醉在這甘美的果園裏了。一陣風颳過,滿樹的枝葉在搖曳,那一顆顆紫紅黑紅的桑椹也隨風起舞,又彷彿在向他頻頻招手示意,讓他快上來採摘食用它們。他看到一顆顆透的桑椹在説,快上來吧,小朋友,小主人,你不知道我們的滋味是多麼甘美啊,吃了保管讓你仙,魂不守舍,讓你永遠難忘。你不上來採摘,那些饞嘴的鳥雀會把我們吃完的。一顆顆桑椹,彷彿一顆顆紅珍珠紅寶石紅瑪瑙,在風中翩翩起舞,在詠歌唱。他聽到桑椹在對他説,上來吧,小朋友,勇敢些,高處才有景緻呢,甜美的果實在高處,懦夫是採不到的,它只屬於勇敢的人。一陣陣清的風也在慫恿他,樹上,高處風更大更涼快,上去個透。

只有七歲才上小學一年級的他,在樹葉鳥兒桑葚的慫恿下,不能自控了,他要攀到樹上去,做一個勇敢的兒童,做一個有出息的兒童。父親從小就對他講過許多古代英雄兒童少年的故事,老師也在課堂上講過許多古代英雄兒童少年的故事。他們在學校學習的歌曲都是:學做二小放牛郎。語文課上是雞信的故事,是王二小的故事,曹衝稱象的故事,是夏完淳怒斥洪承疇和孔融讓梨的故事。他在課外也聽父親和村裏的人講過智勇雙全的少年天子康熙擒鰲拜的故事,聽過小丕顯智擒潘仁的故事,聽過《説岳全傳》中少年英雄岳雲、雙槍陸文龍的故事,還聽過“草原英雄小姐妹”——龍梅和玉榮為保護集體的羊羣與暴風雪拼死搏鬥用熱血和生命譜寫的一曲英雄讚歌的人事蹟。當時,草原英雄小姐妹的名字和英雄事蹟,從內蒙古草原傳遍大江南北,她們的故事被拍成電影、搬上舞台、譜成歌曲、寫進課本。寶光的父親就是聽學草原英雄小姐妹的故事長大的新中國的一代人,他把這個人的故事又拿來教育薰陶自己的兒子。因此,他有着深厚的英雄情結。

他當時什麼也沒有想,只是憑着一股熱情和憨直的衝勁,就沿着搭在房前檐的梯子一階一階上去了。他小心翼翼,雙手緊緊扒住梯子邊緣橫木,惟恐閃失。他越來越高,離開地面了,到半空中了。他終於可以夠到鮮紅酥軟的桑椹了。他的頭已挨着了層層疊疊的綠葉了。他定了定神,迫不及待地伸出了一隻小手,顫巍巍地抓住了橫在眼前的一條細枝。摘下枝頭那顆又黑又大的桑椹。啊!真是美不勝收,甜美醉人。一股極甘美的汁彷彿蜂一樣,但比蜂那純甜有更多滋味,進他的胃。他到這是他今生在世界上嚐到的最美的果實,最好的滋味。他是一個農村孩子,姐妹多,從小家貧,父母又都是農民,矮小平庸,沒本事,他從小到大沒有吃過什麼好東西。水果糖也只有在過年走親戚時吃幾個。平時就見不上。而現在是好果實好滋味就在眼前,唾手可得,真是得來全不費功夫,真是天賜好事。他迫不及待地又一連摘了幾個不那麼黑紅的桑椹,味道比剛才那個黑紅的大桑椹差了些但還是很甜美。他小心翼翼地把自己身體上下枝條上的紅、紫、黑、鮮紅的桑椹都吃空了。他好愜意啊。他到自己本事太大了,今天自己做了一件多麼了不起多麼愜意的事情。獨自攀上房檐之上的梯子,摘吃了桑椹。

可是今天的情況有點特殊,梯子只能夠得上自己頭頂的哪一些桑葚,再遠的就怎麼都夠不上了。並且,距離自己更遠的桑葚都很不好摘取,而距離自己比較近的枝條實在太軟太細,本不能扶持一個人的重量。他很猶豫,不知道自己是該上還是該下。於是,他就展開烈的思想鬥爭。自己是一個從小就有出息的兒童啊!更何況自己過去就一直是很勇敢很大膽的人,別人不敢做的事情他敢做,這有什麼可怕的。退下去吧,實在沒有意思,自己本身就是一個堅強的人,這實在不吻合他的習慣和個。自己過去可是從來沒有失過手,從來都是膽大心細,穩健如山。這次,不用怕,不會有什麼事情的。再説,桑葚滋味實在是太甘美了,太誘人了,叫他罷不能。

鳥雀在他頭頂和離他較遠的樹幹樹枝上明啁鳴叫,彷彿在驚叫。這個小孩子真大膽,真勇敢,不簡單啊,爬這麼高。它們彷彿在向他唱讚歌,同時又在鼓勵他再勇敢一些往中間的樹枝上,往更高的樹枝上去採摘更多更大更紅的桑椹。於是,他又向上攀登。可是,命運的後手就在這時候突然顯現了,從空而降,在他向上登攀在他試圖抓住自己頭頂更上面的那個細枝條從而很快就閃過去就很快地再次幾乎是同時抓住旁邊那個壯的大樹枝的剎那,他失足了,那個他力圖抓住全神貫注地圖謀志在必得的大樹枝卻在他就要抓住的剎那被一陣忽然刮來的狂風吹得擺動了一下,就那擺動的一下,離開他就是一個枝頭,他掉下去了。如果沒有那突然而來的大風,那個他力求抓住的樹枝就不會一下子偏離它原先的位置而位移到它旁邊的斜路上去,而讓寶光沒有抓住,真是失之毫釐啊。就是這一點點的距離和失誤,讓寶光的人生從此改寫。寶光從七八米的高處摔下來了,正好摔在頭上。他昏過去了。可是,他失去了最佳搶救時機。他被親戚發現已經是半下午了,已經是黃昏了。親戚趕快叫他家長,把他送到縣上醫院,結果,一來兩去,失去最佳時機。他雖然被救下了,可是卻從此落下後遺症,智力嚴重衰退,走路很不利索,總是一瘸一拐的,慢騰騰的怎麼也走不快,趕超不了別人。後來,他父母為給他治病,東奔西跑,走了許多大醫院和小醫院,還在民間用了不少偏方和單方,找神姑神漢按照信説法在家裏攆,可是都不見好轉,沒有什麼結果。那一次在西安一家很有名的大醫院經過一羣很權威的醫學專家會診之後認定寶光的病要治好很麻煩,要花費十多萬元,而他得父母僅僅是收入極其有限的普通農民,面對如山沉重的治療費用數字,只有選擇沉默和放棄。這已經不知是第幾次的治療了,這已經是花完了全家所有積蓄和和從所有親戚那裏借下的錢。父母已經大失所望,準備把他拋棄,扔在火車上,讓人拾去,或者讓其聽天由命,活到什麼程度就是什麼程度,活多長就是多長。他雖然被摔傷,大腦受損,智力衰退,可是,在一些基本的人事和常人情道理方面卻很依然很清醒。他似乎看穿了父母的心思。於是,他説,爸爸媽媽,我長大一定要養活你們。你們為給我看病,花了那麼多錢,我不報答你們,我不得安心啊。我長大怎麼都要報答你們的養育之恩。説着,他哭了,淚下如雨。他的父母見此情景,也都傷淚,不忍心把他拋棄了,於是,把他帶回家了。

上面可從那次摔傷之後,他從此就遲鈍了。子緩的生了鏽,脾又温和又靦腆,像一個害羞的女孩子,而不像一個活潑剛烈調皮的男孩子。與其他孩子在一起玩,常常又成為其他孩子欺侮辱的對象。也許自卑,也許可以為學了,他也安之若,滿不在乎,受人欺侮了,只是沉着臉,低着頭,面無表情,閉着嘴巴也不説話,內心一定是殷楚無奈的。

寶光長相不算賴,個子中等,臉是那種柔和的圓,眉撇成八字,面相有些愁苦,卻也端正。他才十四歲啊,卻常常一個人沉默不語,只是心事重重。他除過學習不好外,除過幹不了重體力活,對其他事情還是很明白的。他已經清楚地意識到自己與其他孩子的不同、差距,意識到自己是一個殘疾人,是一個別人眼中的廢物,意識到自己是一個各方面都比其他人比一般正常孩子差的人,自己已經不是昔那個生龍活虎、聰明伶俐、人見人愛的寶光了,自己是一個可以被人隨意欺負辱的弱者,生活的弱者了,意識到自己將來的黯淡的前途和萎縮的人生。他面對這些如山的重壓和苦難,只有默默承受,只有低頭認可,只有面對痛苦,只有以苦做樂。索不讓這如山的重壓把自己壓垮吧。於是,他便在課外瘋狂地和人玩,和比自己小的孩子在一起瘋玩,只有在忘情的玩耍中,他才會忘卻殘酷的現實,忘卻生活的失意,忘卻自己的不幸,才會停止思考,才會在汗水裏麻痹自己,忘記將來。可是,在課堂上,在其他學生都靜靜地學習寫作業時候,在其他學生都在課堂上踴躍發言的時候,在其他學生都學有所得而到真正快樂臉上湧上幸福紅暈和自然而然的快意的時候,在其他學生都全神貫注地沉浸在學海中享受成長和獲得知識的成就、滿足的時候,我看到他臉上的茫然和失落,他的惆悵和無奈,他的嫉妒和憤恨。在別人都專心學習的時候,他常常睜着一雙木然無神的眼睛,有時在東張西望,更多的時候則是瞅着教室前面的黑板和教室門框甚至教室上空的房梁橫柱,有時則是透過窗户不時瞅瞅教室外面的院子和從窗口飛過的小鳥,有時似乎在若有所思。

寶光的學習實在是差,我組織學生輪為他在課後輔導,下午放學後到他家為他補課。可是,學生到他家後,常常是在一起玩耍,取樂。寶光的母親還找我反映情況,説學生到他家都在玩耍,沒有給寶光好好補課。他母親找了我幾次,我決定在放學後親自檢查一次,看看情況如何。一次放學後,我突擊檢查,果然如此。我批評這些補課的學生對老師佈置的任務不認真完成,對同學不熱心,不關心同學,沒有雷鋒神。可是這些挨我批評的學生都一臉委屈的説,他們要為寶光補課,可是寶光不學習,坐不住,不聽,他們佈置的作業和習題他不做。他們也沒有辦法。我問寶光,他低着頭不説話。説着,其他學生又在一邊混鬧開來,在原子量捉藏了,拿子趕打麻雀了。我看到此情此境,也大為鬆動。學生整天在學校學習,課業負擔很重,一放學,就瘋了一樣,一點都不愛學習了,只想玩耍,這時候要讓他們再靜心學習顯然很難。這是小學啊,不是中學生大學生啊,每天從清晨據到學校,一直到下午放學,一整天時間都在學校,就連老師我也煩躁疲倦不堪,何況學生啊。看到學生開心玩耍的情景,看到學生興高采烈的樣子,我沒有辦法指責為寶光補課的學生,任其自然吧,我想。對於寶光補課的事情,我束手無策。我對寶光的母親説,你自己不會為你寶光補課嗎?你自己也是中學畢業啊,小學一二年級的課程你肯定會,你怎麼不補課啊。她母親説,她實在太忙了,地裏面又許多活要做,家裏也有許多活要做,沒有時間啊。白天地裏家裏有活,除此以外,還有一三頓飯,餵豬餵雞狗。説着,她就一邊掃院子,一邊要到院子外的頭門前的硬柴堆上要去取材做晚飯。很快,她就回來,我在院子裏轉了轉。她不滿地對我説,你有時間,你來給娃補課吧。我一聽,頭一下子大了,我連忙搖頭擺手説不行,説我也很忙,本沒有時間。我心想,我一個班級要那麼多學生,哪有時間為一個學生去天天補課,你是孩子的母親,自己的親骨,自己都耐不下煩,下不了狠心幫一把,我怎麼可以做到啊。看來,這個母親已經對自己這個已經殘疾的兒子失望和放棄了。也難怪他母親這樣大意,原來,寶光上面由一個姐姐,下面有一個弟弟,都很聰明健康正常的。一家三個孩子,除過這個殘疾智障的之外,還有其他做依靠啊,所以父母也就放棄希望了,也就無所謂了,全當養活了一個動物一個牲口一樣。

寶光的父親個子在一般莊稼人看來也是矮小,母親也不高。他父親是一個老實本分的莊稼人,很勤苦,卻沒本事,在縣上開三輪拉人。為了給他治病,家裏花去不少錢,家裏的老屋一直沒錢修葺。那老屋破敗不堪,到處漏風,門窗東倒西歪。風一吹哐當直響,住人是不安全的。他父親便些泥沙和了,這裏糊一下,那邊填個缺,房上再加固,傾斜用支柱支撐,依舊住了下來。也難怪他了,他養活四個孩子,都在上學,又為寶光治病花去不少,自己又矮小,瘦弱,沒力氣,沒本事,只好在縣上開三輪載人,也掙不了幾個錢,僅僅餬口而已。他瘦弱的雙肩承擔着一座山啊!他顯得很疲憊,壓抑,萎靡不振。他看到老師來了,很客氣很熱情,把我讓進自己裏屋,給我倒開水,給煙。

寶光這個樣子,我已經失去信心和希望了,就讓他這樣混子吧。這個孩子是智障孩子,是殘疾孩子,沒有辦法和其他孩子同樣要求,還是放鬆一些吧。這個孩子實在不愛學習,實在學不進去,實在學習吃力。學習對他來説,比爬山還要費勁,還要勞累,就算了吧。別人輕輕鬆鬆就可以掌握的東西,要他費幾十倍的時間和力恐怕也難以奏效。

每次學生在上自習時候,其他學生都在專注出神地學習,他則茫然無助地做小動作,做些無聊乏味的瑣事,捏捏衣角,‮撫‬一下頭髮,手指,把書擺一下,東張西望。我和學生聊天,他後面的那個男生説,醫生説,寶光只要把手術做了,把壓迫大腦神經的那個什麼東西取了,智力就會正常了,就會和過去一樣了,學習也會很快趕上了。寶光聽到這個同學替他説話,臉上初欣的神,很高興,似乎自己的全部希望就寄託在將來有錢做手術上。我就這樣對寶光姑息遷就。可以説,在我執教的這一年裏,他什麼也沒有學到,原地踏步,也可以説是倒退了。

可是到了下一學年開學後,班級裏好幾個學生都留級。他母親也要寶光留級。我則因為一些特殊原因,要調動工作到另一個學校去,只是在原地等待鄉鎮教育組人事調動文件下發。我只是暫時在學校給一個班級帶一門數學課,這一次,我沒有給寶光代課。寶光在本村另一個老教師手下學習,那個老教師對學生要求很嚴格,對寶光也是一視同仁,同樣嚴格要求。寶光每天下午或者放學後,都被罰站在場上背書寫作業。我親眼看到那個老師在全班學生面前嚴厲批評寶光懶惰怕吃苦,不下決心下功夫刻苦學習,只是混子。我看到寶光一個人孤零零地低着頭紅着臉狼狽不堪地站在全班同學隊伍面前,彷彿做了小偷一樣被人抓住。此情此境,我於心不忍,這是殘疾孩子啊,這是弱智孩子啊,這樣苛刻的要求合適嗎?子上走了跤了,麻袋繡花,底子太差,亡羊補牢,為時已晚啊。不過,我聽那個老師説,在他嚴格要求下,寶光學習有了一些進步。聽到他説寶光的進步,我很驚訝。為自己的疏忽而嘆,也為寶光的艱辛付出而慨。是啊,寶光取得一點點在別人看來微不足道的進步,都是付出幾十倍於別人的時間力代價換來的。真的很不容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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