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死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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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如果也想留下我們,不必有任何顧忌。”馬如龍一直在聽,聽他們説完了,心裏忽然有很多觸。他們都是年輕人。他們不做作,不賣,不虛偽,不矯情,他們要自己闖出自己的名聲,絕不倚賴任何人。他們雖然殘廢,但是絕沒有一點自卑,並不自暴自棄。馬如龍不想和這樣的年輕人為敵。

“我不想留下你們。”他説:“你們隨時都可以走。”他們沒有走,兄弟兩人都在用同樣的眼看着也,一種很奇怪的眼,先開口的還是孫早。

“我們也看得出你沒有把我們當怍仇敵,”孫早説:“如果你是別人,我們説不定會結個朋友。”

“你實在不是個險的小人,”孫遲道:“只可惜你是馬如龍。”兄弟兩人,同時嘆了口氣,同時轉過身,“篤”的一聲,以木杖點地,準備走了。

他們好像也不想跟馬如龍為敵。但是他們也沒有走出去。

他們的身子剛移動,脅下的木杖剛剛點在地上,張老實的手已揚起。馬如龍只聽見一陣極尖細的急風破空聲,兩木杖就忽然從中折斷,兩樣東西隨着斷折的木杖落下,竟是兩顆花生。

張老實喜歡喝酒。花生是最普通,也是最好的下酒物。張老實的桌子上總是擺着一堆花生,但是從來也沒有人想到他能用花生打斷堅實的木杖。用鋼刀去砍,都未必能砍斷的木杖。

孫早兄弟也沒有想到。他們雖然沒有跌倒,他們用一條腿站在地上,還是站得很穩,就像是釘在地上的一樣。可是他們臉已變了。

馬如龍的臉也變了。

“你想幹什麼?”

“我想留下他們。”張老實仍然面無表情:“你不想,我想。”馬如龍沒有再説為什麼。就在這一瞬間,他已覺到自己的指尖,腳尖,嘴角,眼角,每一個覺最靈的地方,都同時起了一種奇妙的變化,忽然同時變得僵硬麻木。

也就在這一瞬間,孫早兄弟的身子已凌空躍起,向外面竄了出去。他們雖然是殘廢,可是他們的身子掠起時,不但姿態優美,而且快如鷹隼。他們雖然是殘廢,可是他們的輕功之高,江湖中已很少有人能比得上。

但是他們落下來時,還是在這個雜貨店裏,一落下來,就無法再躍起i因為他們兄弟兩個人身上,都至少已有四處道被封死。

八九顆花生隨着他們的身子一起落在地上。真正的內家高手,飛花摘葉都可以傷人,當然也同樣可以用花生隔空打。只不過從來也沒有人能看出張老實是這樣的高手,從來也沒有人能想得到。

張老實是怎麼出手的,孫早兄弟是怎麼倒下去的?馬如龍都沒有看見。他的視覺已模糊,整個人都已變得麻木遲鈍。他也沒有看見張老實站起來走過去,從孫早兄弟身上搜出了一瓶藥。

直到張老實把這瓶藥灌入也嘴裏,他才漸漸恢復清醒。張老實仍然別無表情,只淡淡的問:“現在你是不是已經知道我為什麼要留下他們了?”馬如龍已經知道。有些事他雖然沒有看見,卻已經知道,世上本來就有很多事是用不着親眼看見也一樣會知道的。他知道他已經中了孫早兄弟的毒,一種看不見,也覺不出的無形無影的毒。

也們説的也許確實是真話,只有真話才能使別人變得大意疏忽。就在他對他們已經沒有敵意時,他們放出了這種無形無影的毒,就正如有些人已經把某些人當作朋友時,才會被出賣一樣。

馬如龍並不是完全不瞭解這些事,可是他能開口時,他説的第一句話就是:“放他們走。”他説:“現在就放他們走。”張老實忍不住要問:“為什麼?”

“因為我是馬如龍,因為他們做的只不過是他們自覺應該做的事。”因為他們還年輕。年輕人做事往往都是這樣子的,因為他們要成名,要做一個成功的人。這不是他們的錯。一個年輕人想要成功,想要成名,絕不是錯。

孫早兄弟走的時候沒有再回頭,也沒有再看馬如龍一眼。馬如龍也沒有再去看他們,他不願再增加他們心中的愧疚。

他只問張老實:“你真的沒有見過大婉,也不知道她是誰?”馬如龍問:“你一直都只是這家雜貨店的夥計?”張老實沒有回答。他已經把地上的花生一顆顆的撿起來,一顆顆的剝開,一顆顆放進嘴裏。

等他開始咀嚼的時候,才嘆息着喃喃的説:“該問的事他不問,該問的人他也不去問,卻偏偏來問我這些廢話。”馬如龍道:“我知道我應該去問王萬武,這次他們究竟來了多少人?來的都是些什麼人?”

“你為什麼不去問?”馬如龍道:“因為我現在問的這件事更重要。”

“重要,有什麼重要?”張老實又在嘆氣,“我見過大婉又如何?沒見過大婉又如何?你為什麼一定要問?”

“因為我想知道她在那裏?”馬如龍説得很堅決:“我一定要知道。”

“她在那裏,跟你又有什麼關係?”

“當然有關係。”馬如龍直視着張老實,説道:“如果你也曾想念過一個人,你就會明白的。”張老實撿上還是全無表情,手裏的花生卻忽然全部掉落在地上!他又彎下去撿,彷佛特地要避開馬如龍那雙熾熱的眼睛。就在這時,裏面一間屋子裏的謝玉侖忽然大聲的説:“你想知道大婉的事,為什麼不進來問我?”馬如龍立刻就進去了。就在他轉身走入那道掛着舊布門簾的窄門時,忽然有一行人用碎步奔入了這條小巷。

一行二十八個人,年輕,健壯,動作矯健靈,行動整齊劃“。二十八個人身上,都穿着質料剪裁都完全一樣的黑緊身衣,打着倒趕千層的裹腿,手裏都提着個形狀大小都完全一樣的黑帆布袋。

布袋裏裝的是什麼?這二十八條大漢是來幹什麼的,大多數人都有好奇心,大多數人都會留下來看看他們的來意。馬如龍沒有留下來,他只看了一眼,就掀起門簾,走了進去。除了大婉外,別的人,別的事,好像都已引不起他的興趣。

謝玉侖已經掙扎着坐了起來,眼睛裏的表情複雜而奇怪,也不知是痛苦?是憤怒?

還是悲傷?也許這幾種情每樣都有一點。她盯着馬如龍。

“你認得大婉?這件事就是你們兩個串通好來害我的?”馬如龍沒有否認。他不想否認,現在也不能再否認,不必再否認。謝玉侖一雙乾瘦的手雖然用力握住棉被的角,卻還是在不停的抖“你一直都在想念她?”她的聲音忽然嘶啞:“你天天跟我在一起,可是你天天都想念她?”馬如龍也沒否認,這一點他更不想否認。謝玉侖的手抖得更厲害。

“你為什麼要想念她?難道你喜歡那個醜八怪?”這一點也正是馬如龍時常都在問自己的。我為什麼會如此想念她?是不是因為我已經真的喜歡她?不是喜歡,是愛。只有愛才會如此持久,如此強烈。但是這一點他連想都不敢去想,連他自己都不敢相信。

謝玉侖忽又冷笑。

“你想不想知道她是誰?”

“我想。”

“如果你知道她誰,説不定會很失望的。”

“我不會,絕不會,”馬如龍的回答堅定明確:“不管她是誰都一樣。”

“好,我告訴你,”謝玉侖彷佛在喊叫:“她只不過是我的一個丫頭而已。”馬如龍的態度卻很平靜。

“你是大小姐,她是丫頭,你是美人,她是醜八怪,不管你是什麼人,她是什麼人,我還是一樣可以想念她。”説完了這句話,他又走了出去。

謝玉侖大喊:“你回來,我還有話告訴你。”馬如龍沒有回來,連頭都沒有回過來,不管她要説什麼,他都不想聽。謝玉侖忽然倒在牀上,鑽入枕頭下,她真是位大小姐,也許此公主更驕傲,更尊貴,從來也沒有人看見她過淚。

難道她現在已淚?

“張榮發”只不過是家雜貨店的老闆,“馬如龍”只不過是一個什麼事都做得出的惡賊,不管是為了誰,她都不該淚的。

口鐵震天與王萬武一直在冷冷的看着他們,鐵震天忽然嘆了口氣。

“我是個好的人,我一輩子,最少已經有過幾百個女人。”

“我也差不多,”王萬武説。

“但是我始終不瞭解女人,”鐵震天嘆着氣:“我這一輩子都無法瞭解。”王萬武也嘆了口氣,説道:“我也是一樣。”口口馬如龍沒有聽見他們説的話。他一走出門,就立刻被外面的變化所震驚,他從未想到在這條陋巷中,這個陋店裏,會看到如此驚人灼變化。

張老實沒有變。他彷佛又醉了,他的破桌上有個空樽,樽中的劣酒,已入了他的腸。他伏在桌上,也不知是醒?是睡?是愁?是醉?他時常郡是這樣子的,這已不是第一次,驚人的變化,發生在這條窮苦平凡的陋巷中。

外面本來已看不見人,那些居住在陋巷破屋中的人,本來已不知到那裏去了,現在連他們棲身的破屋郡已看不見。就在這片刻間,所有的屋子都已被拆除,被那二十八條年輕健壯,動作矯健的黑衣大漢所拆除。他們的帆布袋裏,裝的就是拆房屋最有效的工具。他們的動作更確實有效。

屋頂上的磚瓦一塊塊被掀下,木板一塊塊被撬開,釘子一被拔起,很快的被運走。破舊的傢俱,還沒有清洗和已經清洗了的衣服碗筷,孩子們破碎的玩器,婦女們陪嫁時就已帶來的廉價首飾,男人們酸淡的濁酒…也郡已同樣被運走。

這條陋巷,雖然窮苦平凡,在某些人的心目中,卻是唯一可以躲避風雨的安樂窩。

因為這裏是他們的家。可是現在他們的家已不見了,所有的房屋也都已不見了。這條巷子已經不再是一條巷子,除了這冢雜貨店外,所有的一切已被拆除移走。這條巷子忽然間都已變成了一片泥濘。醜陋的空地。空地,死地,空空蕩蕩,空無所有的死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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