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回雲破月明江湖留劍影水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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猛聽得轟隆隆悶雷也似的聲音,但見幾塊磨盤般的巨石從山頂上滾下,那一股官軍發一聲喊,紛紛躲閃,大石一塊接着一塊,滾滾而下,震得山谷轟鳴,聲威駭人,看情形,山頂竟然另有能人,暗助葉成林拒敵。

陽宗海吃了一驚,顧不得傷人,舉目一看,但見兩條人影飛馳而至,葉成林看到了,急忙一個盤龍繞步,回掌護身,高聲叫道:“承珠妹妹,真是你麼?”但見於承珠衣袂風飄,自對面的山頭上疾馳而至,恍如仙女素娥,凌空飛降,她的背後還跟着一個長身玉立的少年人,葉成林怔了一怔,方自想道:“這人是誰?竟然有這樣俊的輕功?”但聽得於承珠縱聲長笑,遙遙招手,朗聲説道:“不錯,是我。凌姐姐,你看,我把誰帶來了?”凌雲鳳眼一看,喜極如狂,疑在夢中,隨着於承珠而來的這個少年人,正是她思夜想的霍天都!她張口呼,“霍哥哥”三個字在舌頭上打滾了無數遍,卻是叫不出來,原來喉頭已嚥住了。

高手比鬥,那容如此分神,婁桐孫疾攻幾記,驀地一招“猿猴摘果”將凌雲鳳的劍柄抓着,但於承珠早已料到婁桐孫會趁凌雲鳳説話之際強攻,一抖手飛出了三朵金花,上打雙目,中打口,下打膝蓋,婁桐孫顧不得傷害凌雲鳳,急忙一個“細巧翻雲”以絕妙的身法倒縱出三丈開外,而且在倒縱之時,手腕用力一帶,“喀嚓”一聲,竟把凌雲鳳的青鋼劍折斷,斷劍跟着出,令得凌雲鳳也不敢乘機追殺,確是一高手的功夫。

婁桐孫快,於承珠更快,就在這一瞬間,於承珠飛身一掠,青冥寶劍吐出碧瑩瑩的寒光,劍鋒也已堪堪刺到婁桐孫背後。婁桐孫反手一記擒拿,解招進招,立即和於承珠鬥在一起。於承珠笑道:“凌姐姐你們久別重逢,這廝給我吧。”凌雲鳳口顫動,“霍哥哥”三個字直到如今才叫出口來。霍天都微笑道:“凌妹妹,你歇歇去。葉大哥,你也把這賊子給我吧。”長劍一展,搭上陽宗海的劍脊,將葉成林替了下來。

凌雲鳳又是失望,又是歡喜,但那些微的失望迅即被巨大的喜悦掩蓋了,正如淡雲遮不住燃燒的太陽。她心中想道:“我的霍哥哥不失英雄本,是啊,若然換我是他,我也會先替下了葉成林的,兒女私情慢慢還可以談,強敵卻萬萬不能放過。只是陽宗海名列天下四大劍客,霍哥哥,他,他不知可抵擋得住?”但見陽宗海越鬥越狠,一招“長河落”劍光如練,唰地便向霍天都左肩刺來,這一招虛中套實,實中套虛狠辣狡猾,兼而有之,端的厲害。哪知霍天都兀然木動,待他劍尖離身數寸,看看就要沾衣之際,手腕倏翻,疾如閃電股地還了一招“金雕展翅”拿捏時候,妙到毫巔,陽宗海這一招若然放盡,那就是將一條手臂送上給霍天都砍了。

陽宗海大吃一驚,料不到這一個陌生的少年,劍術竟是如此湛,急急變招,再不敢絲毫輕敵。霍天都運劍如鳳,鷹翔隼刺,每一招使出,都是攻敵之所必救,陽宗海雖然有一柄大內寶劍,竟然被他的凌厲攻勢得只有防守的份兒,霍天都一劍緊過一劍,一點即收,前劍剛收,後劍又出,有如長江大河,滾滾而上,陽宗海想盡辦法要削斷他的兵刃,但霍天都深得“快、狠、穩、準”四字劍訣的華,一沾即走,一走即攻,兩柄劍從不相,已把陽宗海殺得有點手忙腳亂!

凌雲鳳看得又驚又喜,心中想道:“幾年不見,想不到他的劍術竟然進如斯。記得小時候與他在天山之上一同學劍,他立誓要繼承父志,獨創一家。我當時曾與他戲話:你若自成一家,我也要創出一派劍術專破你的。呀,現在他在別後第一次與我相見,見我的劍被人空手摺斷,不知他心中可在笑話我麼?”看一看地上的斷劍,高興之中又有幾分慚愧。凌雲鳳是個心高氣傲而且志在四方的女子,後來她與霍天都結了婚,由於格的不同、兩夫雖極恩愛,終於不能偕老,而在幾十年後,她果然也創出一派劍術,這是後話,不在本書範圍,暫且不表。

再看婁桐孫以分筋錯骨手惡鬥於承珠。於承珠這一年來,在師父身旁得到許多指點,劍術也大有進境,再加上她用的是玄機師祖的鎮山寶劍,婁孫孫被她得離身一丈開外,分筋錯骨手只能自保,本就無法進攻。

官軍的火把從孤山那邊蜿蜒而來,有百數十名官軍已在向棲霞嶺上攀登,山頂上的大石仍是源源不斷地滾滾而下,看來除了已經到來助戰的霍天都與於承珠之外,還有高手幫忙,葉成林心中一動,想道:“莫非是張大俠也來了?”想出去助戰,卻放心不下音和尚,於是先去察看音的傷勢。

音和尚功力深厚,一時虛,過了片刻,便悠悠醒轉,這時畢擎天也剛好醒轉,他被婁桐孫捏碎了筋脈,但覺骨節劇痛,百駭裂,一點力氣也使不出來。睜開眼一看,突然見音和尚正坐在他的對面,兩隻眼睛睜得又圓又大,登時嚇得魂飛魄散!

音和尚看清楚了是畢擎天,端的是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捏起兩隻拳頭,“嘿”的一聲冷笑道:“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嘿,你終須還是撞在灑家手上!”來不及跳起,便是一拳劈面搗去。

葉成林叫道:“師伯祖且慢動手!”音和尚正在氣頭,一拳打出,收也收不回來,忽聽得有人笑道:“師伯,你真是薑桂之,老而彌辣!也用不着為這廝生氣啊!”但見微風颯然,白衣一閃,卻原來是張丹楓到了!

張丹楓左手接着音和尚,右手按着畢擎天。音和尚道:“丹楓,你怎麼啦?”張丹楓微笑道:“我有話説。”兩道眼光有如利劍,朝着畢擎天一笑説道:“聽説你想向我討彭和尚那份地圖,與朱明天子一爭天下,卻怎的這樣沒有骨氣,你將來有何面自見你去父親於地下?”畢擎天恨不得有個地鑽了進去,羞慚愧侮之極,一咬牙,冷冷説道:“事已至此,不必多言,張丹楓,你就一劍把我殺了吧!”張丹楓仰天大笑,倏地笑聲一收,斂容説道:“我要殺你,也不待今天。想你畢家世代英豪,你曾祖畢清泉創立丐幫,你祖父畢凌虛助張士誠驅逐元兵,你父親震三界畢道凡更是英雄蓋世,武林共仰,你想想你的列祖列宗,當真一點也不知道愧悔麼?”畢擎天面上一陣紅一陣白,驀地嚎啕大哭,跳了起來,就向大岩石一頭撞去,卻被張丹楓輕輕地把他救了回來,只聽得張丹楓緩緩地説道:“你小時候我在官軍手中將你救過一次(詳見《萍蹤俠影錄》),今天之事,是你自己造孽,自作孽,不可活,按説不再救你了。但一來看在你祖父、父親的份上,二來你畢家獨門武功,丐幫世代相傳的衣缽,也不當至你而絕!好吧,我便在官軍手中,再救你一次!”音和尚火氣雖大,其實心腸極軟,聽張丹楓提起畢家歷代的英雄,想起了畢擎天的父親畢道凡正是他的最好朋友,更因為看見了畢擎天了眼淚,那一對拳頭早已不知不覺地收了回來,但仍是放心不過,問張丹楓道:“江山易改,品難移,你不怕他再造孽麼?”張丹楓道:“他受了這一次教訓,料想不會再蹈覆轍了。何況他已被婁桐孫的分筋錯骨手破了十一二條筋脈,這一身武功,已是廢了。他今後只可以指點別人的武功,自己是不能再與別人鬥勝爭強了。”畢擎天剛才全神貫注,聽張丹楓對自己的處決。這時鬆了口氣,想起自己已經殘廢時又覺周身劇痛,一粒粒黃豆般大的汗珠直淌出來。張丹楓掏出了一顆碧綠的丹九,説道:“這是我自練的少陽小還丹,可以保得住你三天的元氣,趁着我們給你擋着官軍,你趕快從山後逃走吧!”畢擎天叫道:“好,這次乃是死後重生,昨的畢擎天算是埋到墳墓裏了!”向張丹楓磕了三個響頭,立即轉身便跑。

眾人目送他的背影下山,無不嘆。忽見小虎子蹦蹦跳跳地跑來,叫道:“又有一股官軍上山來了。師父,你不去幫忙師叔麼?”原來雲重、雲蕾都與張丹楓同來,山上的石頭,正是雲重以金鋼掌力推下去的。

張丹楓笑道:“等你師姐和霍大哥一會好嗎?你留心看看你霍大哥的劍法。”陽宗海見張丹楓突如其來,早已慌了手腳,但被霍天都制了機先,無法得死中求活,迭使險招,霍天都以靜制動,以援制急,一口劍不疾不徐,卻是緊緊封了陽宗海的退路,端的有水行雲,極得輕靈翔動之妙!張丹楓頻頻點首,對音和尚道:“從此之後,武林中又將多一劍派了!”小虎子道:“於姐姐的劍術也不見得就輸於他了。”小虎子因為第一次遇見霍天都之時,便遭他戲,故此對他總是不大服氣。眾人看時,只見於承珠的青冥寶劍霍霍展開,端的是柔如柳絮,翻若驚鴻,加上寶劍的光芒四,與婁桐孫打得難分難解,兩個人都似裹在光冷電之中,看上去比霍天都的劍勢還更要美妙好看。

張丹楓笑道:“你師姐這一年來進境甚速,大是不易,但霍天都的劍法已漸至融會貫通,獨創一家之境,將來連我也未必比得上他。”凌雲鳳把眼看時,但見陽宗海忽地猛攻,劍起處,“怒濤卷空”

“黃沙蔽”一連兩招最凌厲的招數,劍光恍似漁翁撒網,一大片光網當頭直罩下來,張丹楓笑道:“陽宗海情急拼命,更促其敗。”話猶未了,只見霍天都繞身晃步,反踏洪門(中路方位),驀然間舌綻雷,大喝一聲“撒劍”只聽得“噹啷”一聲,紫虹電,陽宗海的那把大內寶劍,果然手飛去,霍天都飛身一掠,把寶劍搶到手中,陽宗海武功也確算高強,就在這一瞬之間,在半空中一個“鷂子翻身”落下山坡,如飛奔跑,張丹楓哈哈大笑,説道:“寶劍易手。從今之後,天下四大劍客也換了新人!”於承珠見霍天都得勝,自己與婁桐孫卻仍是相持不下,心中焦躁,驀然間劍法一變,使到疾處,一片青光揮霍,連人影也淹沒在劍光之中,婁桐孫漸難以應付,但他功力究竟比於承珠尚勝一籌,掌指兼施,每每將於承珠的劍點震歪,到了緊張關頭,便突然運用一兩招極妙的分筋錯骨手法,阻礙於承珠的攻勢,小虎子叫道:“師姐,你號稱散花女俠,為什麼不用金花暗器?”話聲未停,只見於承珠反手一劍,在劍光耀眼之中,三朵金花已是電而出。

婁桐孫身回勢轉,第一朵金花貼着肋旁,倏然穿過,揮袖一拂,縱身一躍,二三兩朵金花一被拂落一被閃開。於承珠冷冷笑道:“看你能閃得幾時?”越打越狠,接連打出了三十六朵金花,但見金花織,滿空飛舞,飛來飛去,互相碰擊,或走直線,或走弧形,競無一朵跌落地上,而且三十六朵金花,分打人身的三十六道大,認之準,毫不混亂,妙到毫巔!張丹楓也暗暗叫好。原來於承珠這個“金花打”的手法,除了得自雲蕾傳授之外,還參悟了西域異人阿薩瑪的金球手法,除了功力稍差之外,已是青出於藍,在師母之上了。

婁桐孫在三十六朵金花包圍之下,像煞一隻無頭蒼蠅,亂飛亂闖,忽地裏一聲慘叫,前心後心膝蓋腳踝一連中了七八朵金花。張丹楓叫道:“珠兒,可以住手了!”於承珠的金花暗器不但可以打,而且花瓣鋒利,賽如匕首,住手一看,但見婁桐孫已成了一個血人。張丹楓道:“看在你師父份上,饒你不死,還不快走!”婁桐孫一蹺一拐地奔下山坡,他的琵琶骨已被打穿,膝蓋的筋脈也給削斷,像畢擎天一樣,這身武功亦已廢了。

這時官軍已彙集了數百人攻上山頭,盤天羅揮舞鋸齒長鞭,首先攻到,張丹楓道:“這是一個渾人,小虎子,你給我打他幾個嘴巴,叫他快滾!”盤天羅聽得張丹楓説話的聲音,已先慌了,但見小虎子果然揚手來打他的嘴巴,怒氣又生。鋸齒鞭霍地一掃,要將小虎子攔卷倒,哪知鞭梢剛起,手腕關節忽地一陣痠麻,力不從心,競被小虎子狠狠的打了兩巴掌,啪啪兩聲,兩顆門牙竟然打折。小虎子在貴州苗疆之時,曾被盤天羅欺侮,這時仗着師父暗助,得以親手報仇,快意之極,大聲叫道:“我師父叫你快滾,還不滾麼?”啪的又是一記嘴巴,這一記打得更重,打得盤天羅果然拋了長鞭,抱頭疾滾,小虎子樂得哈哈大笑。

張丹楓率領眾人前去與雲重、雲蕾會合,拔起了十幾棵大樹,在山上滾下,雲重又施展了金剛大力手法,推倒了幾塊大岩石,那些官軍只恨爹孃生少了兩條腿,避之唯恐不及,哪還敢再攻上山頭。

張丹楓等一行人立刻從後山逃走,棲霞山距離葉成林所住的九溪十八澗不過二三十里路,走到了楊梅塢時,剛好是三更時分,眾人放慢腳步,霍天都與凌雲鳳握手並肩,互問別後之情,當真是恍如隔世。

葉成林與於承珠相聚,也自有一番慨,但覺心事如麻,不知從何説起。於承珠正想問他在屯溪的情形,葉成林卻光問她道:“你可知道鐵鏡心的下落嗎?”於承珠眉頭一皺,道:“剛一見面,你為什一麼就提起他來,討厭死了!”葉成林怔了一怔,低聲説道:“要不是鐵鏡心,我與凌雲鳳姐姐都不能與你相見了。”將鐵鏡心救義軍險的經過,詳詳細細,一一説給於承珠知道,於承珠呆了半晌,道:“想不到他能夠這樣。嗯,這還像是一個人!我本來是當他死了,現在我倒希望他能夠活着。”葉成林本以為於承珠對鐵鏡心的俠義行為會有一番讚歎,見她如此,殊出意料之外,但所得於承珠幽幽地嘆了口氣,退:“在杭州之時…”張丹楓忽地口笑道:“知人論世,若是功能掩過,那麼偶然的失足,那就不提也罷。嗯,成林,你真的想見鐵鏡心麼?”葉成林大喜道:“師叔,你知道他的下落?”張丹楓笑道:“你們今晚安心地睡一覺,明我便帶你們去見他。”葉成林喜出望外,於承珠更是驚疑不定,想不到師父有什麼神通。但她素來最信服師父,師父既然這麼説,那麼明天就一定能見着鐵鏡心。

這一晚於承珠和凌雲鳳聯牀夜話,她們二人,情同姐妹,無話不談。凌雲鳳聽説霍天都得到張丹楓指點劍術要訣,上乘心法,十分歡喜,再聽到鐵鏡心在杭州曾向婁桐孫漏義軍的軍清,又不大罵鐵鏡心的糊塗,但罵完之後,卻又笑道:“鐵鏡心經過這次教訓,也未嘗無益。這次他來救義軍險,大家就很他,張大俠説得好,知人論世,若是功能補過,那麼偶然的失足,也就不必再提了。嗯,我看他對你倒是情深一片呢。”於承珠嘆了口氣道:“師父是有意隱惡揚善,我看鐵鏡心這個人,不是一次兩次的教訓所能改變的。我總是到,他終究不是和咱們一個路子的人,這次也並不見得是偶然的失足呢。”於承珠可算得是最看得透鐵鏡心的人,想起往諸般情事,心頭不覺惘然,輾轉反側,將近天亮,才和上眼睛。

一覺醒來,只聽得小虎子吱吱喳喳地和人談話,起來一看,卻原來是沐磷。沐磷叫道:“承珠姐姐,你果然在這兒。你看我是不是長得高了?”於承珠奇道:“你怎麼來到這兒?你姐姐好嗎?”沐磷道:“我姐姐等着你呢,不過師父吩咐,叫我先帶你看鐵鏡心去。”於承珠叫道:“什麼,你帶我去看鐵鏡心?”小虎子未曾回答,張丹楓已走出來招手笑道:“珠兒,師父沒騙你吧,我説今天能見着鐵鏡心就一定能見着鐵鏡心。”原來沐國公見鐵鏡心久久不回,放心不下,另外派人進京奏稟皇帝,説是大理之事,鐵鏡心幫他處理,亂子得以不至鬧大,因此保奏鐵鏡心做他的參軍,沐燕、沐磷也跟了專使進京,打聽得鐵鏡心已在杭州被押,立刻請朝廷的大臣保釋,那時張驥的奏摺還未到京,大學士(相當宰相職位)楊宣是張驥的親戚,和沐國公又是至,立刻斡旋此事,將張驥的奏摺留下不發,寫了一封詳細的信給張驥叫他賣沐國公的人情,張驥當然奉命唯謹,在御旨未到之前,便將鐵鏡心轉移一個地方軟,極為優待,張丹楓耳目眾多,他一到杭州就知道這個消息,這時沐燕、沐磷也已到了杭州,帶來了確實的消息,説是皇帝已准予所請,就派沐國公的專使來傳遞御旨,這一兩便會到杭州來接鐵鏡心,沐燕、沐磷住在杭州撫衙,張丹楓悄悄去會他們,於承珠一點也不知道。

這些變化鐵鏡心也不知道,他本來被囚在六和塔,忽然有一張驥派了杭州知府將他接出來,安頓在錢塘江畔的一幢別墅內,錦衣玉食,極為優待,鐵鏡心向知府詢問,知府只是叫他安心靜養。鐵鏡心一切行動自由,本來可以逃跑,但他怕連累父親,而且他也抱了決心,要為於承珠犧牲,所以也只好懷着悶葫蘆在杭州知府的別墅內靜養。

這一鐵鏡心起得很早,屈指一算,搬到這兒來已經有四五天了,什麼消息也沒有。鐵鏡心也煩得很,走出小樓,倚欄遠眺,北望是林木鬱瀚的鳳凰山,南望是晴空一碧的錢塘江,銑鏡心嘆了口氣,朗聲道:“江山如畫人何在?問花無語水空!”樓前的幾樹碧桃蓓蕾已綻,看來用不了幾天,就將開滿枝頭了。江南的天來得早,寒冬方過,園子內已是意盎然。

可是鐵鏡心的心中卻是異樣地陰冷,他眼看桃花,耳聽江,陡然間又想起了於承珠來,想起了在波濤洶湧的長江,和她第一次相逢的情景,而眼前的錢塘江卻是這麼平靜。

“哎,我這樣為了她,她可知道,今生今世,難道我就是這樣地和她永訣了麼?”他知道只待御旨一下,他的命運就決定了,他也曾抱過萬一的希望,希望皇上會念及他的父親是前朝老臣,對他從寬發落,但想到自己所犯的罪名是如此嚴重,這希望又像無邊一閃的彩虹,迅即消失了。

忽聽得有輕輕的腳步聲走上樓梯,鐵鏡心回頭一望,只聽得一個極捻的聲音輕輕喚道:“鏡心!”鐵鏡心心絃顫動,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過了好一會子,心情才稍稍平靜下來,叫道:“承珠,你是怎麼來的?”於承珠道:“葉成林將你的事都告訴我了。”鐵鏡心秀眉一展,道:“我拼着舍了命,將他從九死一生的境地之中救了出來,他都告訴了你麼。”於承珠道:“沒有一點遺漏。倒是我將你在杭州所做的事情瞞了他了。他們對你很是謝。”鐵鏡心“嘿嘿”一笑;道:“承珠,要不是為了你,我才懶得理會他呢。承珠,你那封信罵得我好慘,現在你總該看清楚了我鐵鏡心是怎樣的一個人物了吧?”於承珠道:“不錯,經過了這一會,我是看得更清楚了。你怕我看不起你,更怕天下英雄恥笑,説你出賣朋友,因此你總算做出了一樁好事。你有點糊塗,卻也還算得是有點正義的讀書人。”鐵鏡心好像了氣的皮球,憤然説道:“就僅僅是這樣嗎?”於承珠笑道:“你要我把你説成是一個古往今來,絕無僅有的大英雄大豪傑麼?”鐵鏡心傲然冷笑道:“不敢,不敢,我當然不是什麼英雄豪傑,但葉成林要不是我,他早已被官軍所俘,現在在監牢裏將是他而不是我了。”於承珠眉頭一皺,正容説道:“要不是你做了這件事情,我還會將你當作一個人看待嗎?要不是你漏了義軍的軍情,他們也不至於一敗塗地,鏡心,一個自傲的人也應該是一個善於自責的人!”這一瞬間,只見鐵鏡心倏然變了顏,他想不到於承珠此來,竟然並沒有表示什麼,卻是向他説出這一番説話。

過了半晌,鐵鏡心冷笑道:“難道他們這一羣草莽英雄,烏合之眾,到今天這個樣子,就完全是為了我鐵某人?”於承珠道:“當然不是完全為你,可是你漏軍情,也正是像落井投石一般,義軍在危難之際,你卻幫皇軍推了他們一把!”鐵鏡心氣道:“我做的事情,樣樣都是為了你。我也不知我還有幾天命,你卻在我臨死之前,特地跑來向我責備。”於承珠微微一笑,道:“鏡心,我是為了你好,可憐你卻不懂。不過,你可以放心,你死不了。非但死不了,還會有大官做,這是我師父探聽到的確實消息,再過一會,就會有人來接你了。”鐵鏡心這一喜非同小可,但卻盡力抑制着不讓它出來,他還要做最後的掙扎,想獲得於承珠的心,他嘆了口氣,繼續説道:“縱算你這消息是真,我死不了,但總也可以表明,我為了你,不惜去死!”於承珠道:“所以我今才來看你。哎,鏡心,可憐你總是不懂。如果我稱讚你,過份地將你捧上三十三天,那就是反而累了你了。看來咱們終究不是一條路上的人。”鐵鏡心從她温柔的聲音中聽出了淒涼惋惜,心頭一片茫然,又嘆了口氣道:“我真是不懂。承珠,每次我和你見面,你都似乎比上一次又變了,越來越變得使人難於理解了,越來越變得令我到你好像是一個陌生人了!”於承珠憐憫地看他一眼。錢塘江早方起,眼光看出樓外,但見海鷗三五,正隨着頭上下,逐飛翔。鐵鏡心道:“承珠,你可還記得咱們在長江共度的時刻,也有這樣的拍岸驚濤,逐波海燕?”於承珠點點頭道:“不錯,錢塘江雖然不及長江浩蕩,但兩者都到大海之中。”於承珠的思想跑得太快,鐵鏡心跟她不上,許久許久還會不過意來,只是喟然嘆道:“過去的子真像江水一樣,一過去就不會回來。承珠,我真不懂得你為什麼與我越離越遠?”於承珠悽然一笑,忽地説道:“你瞧,懂得你的人來了,我該走啦。”鐵鏡心愕然回顧,只見沐燕笑盈盈地跑上樓來,着鐵鏡心笑道:“晤,這裏的景還居然不錯哩。不過昆明,比這裏更佳,這個時候,桃花、李花、蝴蝶花想來都已開了。鏡心,我爹爹已將你保釋了,專使帶了御旨,馬上就來,你與我一同到昆明去吧。嗯,於姑娘,師父和葉大哥都在下面,怎麼,你不多留一會兒,就要走了。”於承珠笑道:“你們在這樓頭賞賞花吧,我不打擾你們了,嗯,這園中什麼花草都有,就可惜沒有大青樹。”鐵鏡心目送她下樓而去,只見葉成林在一棵大樹旁邊,正在向他招手。鐵鏡心心中一酸,幾乎也想追下樓去,但卻還是給沐燕的輕顰淺笑留下來了。

沐燕將前因後果説清,鐵鏡心這才恍然大悟自己為什麼被移到別墅中備受優待,問道:“我爹爹呢?”沐燕道:“家父久仰今尊大人的道德文章,也已請準皇上,將他接往昆明去了。”鐵鏡心之極,想道:“原來沐家父女對我這樣體貼入微。我的才學到底還是有人賞識!”沐燕目注房中,抿嘴笑道:“你的東西這樣凌亂,咱們就要走啦,我替你收拾收拾。”鐵鏡心不知不覺地跟她入房,只見沐燕拈起一張詞箋,笑道:“原來你還有興致填詞。”輕輕念道:“望裏山接翠微,無情風自送歸,錢塘江上悵斜輝。我以江來又去,君如鷗鴛逐波飛,人生知己總相違。”鐵鏡心尷尬一笑,説道:“囚居鬱郁,用坡老詞意填了這一闕‘浣溪沙’調,教你見笑了。”原來他這首詞乃是懷念於承珠的,這時心中卻是想道:“我把於承珠當作我的知己,她卻並未把我當作知己。哎,只怕天下之大,只有這位沐小姐才是我的紅顏知已了。”沐燕盈盈一笑,説道:“小妹不辭班門斧之誚,用韋莊詞意,也來填一闕浣溪沙,請你指正。”就接在鐵鏡心詞稿下面,揮筆寫道:“酒冷詩殘夢未殘,傷心明月倚欄干,思君鬱郁錦衾寒。咫尺天涯憑夢接,憶來唯把舊詩看,幾時攜手入長安?”韋莊是唐朝秀才,後來奉使入蜀,被前蜀王王建留在四川做“記室”沐燕用韋莊詞意填向,不但曲曲折折地表達了她的心事,而且是勸鐵鏡心學韋莊一樣,既然在中原不得志,那就不如到雲南去佐她丈親。鐵鏡心讀了此詞,暗暗稱讚沐燕的聰明,手捧詞箋,正待説話,但見沐燕回眸一笑,兩人心意相通,一切的話都不必再説了。

過了半晌,沐燕説道:“他們都在下面,你不下去和他們見見麼?”鐵鏡心與沐燕步出樓頭,只聽得沐磷大叫大嚷道:“姐姐,你快向承珠姐姐道喜,咱們快要喝她的喜酒啦。”原來沐磷從小虎子口中,探聽到千承珠已由張丹楓作主,與葉成林的婚事定了。沐磷有點失望,但卻是高高興興地大叫大嚷出來。

沐燕笑道:“是麼?”但見於承珠滿面飛紅,道:“你聽這小鬼頭亂説,沐磷,你等着先喝你姐姐的喜酒吧。嗯,我得回去見師父啦,你們不必下樓相送了。”鐵鏡心倚樓凝望,只見葉成林已與於承珠走出園門,向他揮手道別了。鐵鏡心有些惆悵,只聽得沐燕嬌聲説道:“東西收拾好了,咱們也該走啦!”正是:惆悵曉鶯殘月夢,夢中長記誤隨車,此中情意總堪嗟!

大樹凌雲抗風雪,江南玫瑰簇朝霞,各隨緣分別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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