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徊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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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用考慮了,”我説:“如果我不能嫁給他,我寧願死!”於是,我們結了婚。結婚那年,我十九歲,他卅二歲。婚後三年,子是由一連串歡笑和幸福堆積起來的,我從沒想過,生活裏會有任何波折和不幸。母親一年前遷居台中時,還曾對我説:“假若發生了任何事情,千萬寫信告訴我!”難道母親已預測到我們之間會有問題?難道她已憑母的本能而猜到我要遭遇困難?我握筆尋思,心中如亂麻糾結,越想越紊亂不清了。一封信寫了兩小時,仍然只有起頭那幾個字,收起了信封信紙,我站起身來,倚着窗子站了一會兒,看看手錶,是下午四點半。忽然,我想打個電話給牧之,沒有任何事情,只是想聽聽他的聲音,以平定我的情緒,也驅走室內這份孤寂。

對方的鈴聲響了,有人來接,我説:“請何牧之先生聽電話!”

“何牧之?他下午請了病假,你是那一位?”我腦中轟然一響,茫然的放下了聽筒,就倚着桌子站着,瞪着電話機。請病假,請病假?這是怎麼一回事?他又沒有上班?今晚,大概又不會回家!為什麼?到底發生了什麼?昨夜以前,一切都是正常的。但一夜之間,什麼都變了!我木然的呆立着,越是要思想,就越想不清,直到‮腿雙‬發軟,我才摸索的坐到沙發上去。靠在沙發裏,我坐了不知道多久,當門鈴突然響起來的時候,我大大的嚇了一跳。昏亂而神志恍惚的開了門,門外,卻出乎意外的是牧之,我詫異的説:“怎麼,是你?”

“怎麼了?”他好像比我更詫異:“當然是我,不是我是誰呢?我下班就回來了,不是每天都這樣的嗎?”不是每天都這樣的嗎?我看看手錶,可不是,已經六點鐘了,正是他每天下班回家的時間!我看了他一眼,從他的臉上,我看不出什麼特別來,假如我不打那個電話,我決不會懷疑到什麼。可是,現在,我的心緊了,刺痛了。我轉身走進房裏,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緒和臉。他跟了進來,換上拖鞋,走到桌子旁邊,伸手去拿咖啡壺,我才猛然想起今天竟忘了煮咖啡!我“哦”了一聲説:“真糟!我沒有煮咖啡!”

“咖啡用完了嗎?”他問。

“不是,是我忘了!”

“哦,”他望望我,眼睛裏有抹刺探的神:“沒關係,等下再煮好了!”我走進廚房,圍上圍裙,想開始做晚飯,今天已經開始得太遲了!把冰箱裏的生拿出來,才又想起竟忘了出去買一點蔬菜,扶着桌子,對着菜板菜刀,我突然意興索然,而神崩潰了。我順勢在一張小凳子上坐下來,用手托住頭,心慌意亂,而且有一種要大哭一場的衝動。牧之走了進來,有點吃驚的説:“你怎麼了?憶秋?”

“沒什麼,”我有些神經質的説:“我頭痛,今天什麼都不對勁,我不知道。我覺得有什麼事發生似的!”他俯下身來看我,輕輕的用手按在我的肩上,安的説:“別胡思亂想,會有什麼事呢?起來,我們出去吃一頓吧!你也太累了,該好好休息,明天我到介紹所去找一個下女來,再過兩個月你也要分娩了。”我沒有動,他把我拉起來,吻吻我的額角説:“來,別孩子氣,出去吃晚飯去!”我一愣,我又聞到那股淡淡的香味!我把面頰貼近他,深深的呼了一下,一點都沒錯,那股香味!我下意識的用眼睛搜尋他的衣領和前,沒有口紅印!但是,香味是不會錯的。我轉開頭,藉着解圍裙的動作,掩飾了我的懷疑、恐懼、和失望。和牧之走出家門,我習慣的把手進他的手腕裏,我的手無意間進了他的西裝口袋,手指觸到了一樣冷冰冰的東西,我心中一動,就不動聲的握住了那樣東西。趁他不注意,我出手來,悄悄的看了一下,觸目所及,竟是一隻黑大珍珠的耳環,我震了震,一切已經無需懷疑了,我把那耳環依然悄悄的送回了他的口袋,心卻不住的向下沉,向下沉,一直沉到一個無底的深淵裏。

這天夜裏,當牧之在我身邊睡之後,我偷偷的溜下牀來,找到了他的西裝上衣,我像個小偷一般掏空了他每一個口袋,怕燈光驚醒了他,我拿着那些東西走進客廳裏,開亮了燈仔細檢查。那隻黑耳環原來是一對,一對耳環!在一個男人的口袋裏,為什麼?或者是開關太緊了,戴的人不舒服而拿下來,順手放在她同伴的口袋裏。我自己不是也曾把太緊的耳環取下來,放在牧之口袋裏嗎?或者因為它礙事而取下來,礙事!礙什麼事?我渾身發熱了!放下這副耳環,我再去看別的東西,全是些不關緊要的,可是,內中卻有一張縐了的小紙條,我打開來,在台燈昏黃的光線下,看出是一個女娟秀的筆跡,潦草的寫着幾行字:“牧:仔細思量,還是從此不見好些,相見也是徒然,反增加數不盡的困擾和痛苦。今天,請不要再來找我,讓我好好的想一想。牧,人生為什麼是這樣子的呢?為什麼?為什麼?我該責備誰?命運嗎?牧,我們彼此鍾情,彼此深愛,為何竟無緣至此?

昨夜你走後,我縱酒直到天亮,暗想過去未來,和茫茫前途,不繞室徘徊,狂歌當哭。酒,真是一樣好東西,但真正醉後的滋味卻太苦太苦!

文”我握着這張紙條,昏昏然的挨着桌子坐下,把前額抵在桌子邊緣上,靜靜的坐着,一動也不動。這張紙條向我揭一切,證實一切,我的天地已失去了顏,我的世界已經粉碎,沒有什麼話好説了,沒有什麼事好做了,當你在一夜之間,突然失去了整個世界,你還能做些什麼呢?

牧之在卧室裏翻身,怕驚動了他,我滅掉了燈,我就在黑暗中呆呆的坐着,一任我的心被絞緊,被壓榨,被碎…我無法思想,無法行動,只到那種刺骨的內心的創痛正在我渾身每個細胞裏擴散。我不知道別的女人做了我會怎麼辦?我向來缺乏應付事情的能力,婚前,任何事情都有父母為我做主,婚後,我又一切依賴着牧之。以前母親常説我沒有獨立神,是個永不成的孩子。而今,這件事突如其來的落在我頭上,頓時讓我不知所措。最初的動和刺傷之後,我開始冷靜了下來,我知道我不能和牧之爭吵,雖然我並不聰明,但我知道一件事:“爭吵”決不會挽回一樁瀕臨破裂的婚姻。而我,是絕對無法揣想將牧之拱手讓人的滋味。於是,在各種矛盾的思中,最先到我腦中的思想就是:找出那個女人來!至於找到那個女人之後,我該做些什麼,我就完全不知道了。

我度過了神經質的三天,三天中我做錯了任何一件事,每到下午,我就情不自的要打電話去找牧之,三天中有兩天他都在,有一天不在,而那天我又的聞到那股香水味,於是,我開始覺得,室內到處都染上了那股香味,甚至連廚房用具上都有,這股香味迫得我要發瘋。第四天中午,我衝出了家門,一口氣跑到牧之公司的門口,在公司對面的一個小食堂裏坐下,蓄意要等牧之出來,要跟蹤他到那個女人那裏。可是,我白等了,他並沒有離開公司。

我等了四天,終於把他等出來了。看到他瘦長的個子走出公司的玻璃大門,猶疑的站在太陽光下,我緊張得心臟都要跳出了腔。他立定在那兒,左右看了看,招手叫了一輛三輪車,我拋了十塊錢在餐桌上,衝出食堂,立即跳上一輛動車子,對車伕指指牧之的車子説:“跟住那一輛,不要給他們發現!”車伕對我好奇的看了一眼,就踩動了車子。我們兩輛車一前一後的走着,由衡陽街到重慶南路,一直走向杭州南路的住宅區,最後,停在一棟小小的式房子前面。我目送牧之走進了那棟房子,才付了錢跨下車來。

這棟房子是標準的式建築,外面一道只有三尺高的圍牆,可以從牆外一直看到裏面,牆內有個小院子,堆着幾塊山子石,石邊栽着幾蓬棕櫚樹,從棕櫚樹闊大而稀疏的葉子的隙縫中看進去,就可一目瞭然的看到這房子的客廳,客廳臨院子的大窗是完全敞開的。我倚牆而立,緊張的注視着裏面,生平我沒有做過這樣奇怪的事,不安和動使我渾身發軟。我看到牧之走進客廳,一個下女裝束的女人給他倒了杯茶,立即,有個女人從裏面閃了出來,牧之迅速的迴轉身,和她面對面站着,他們隔得很遠,兩人都不移動,只默默凝視。我屏息而立,竭力想看清那個女人,但距離太遠,我只能看到她披着長髮,穿着一襲黑衣,這裝束給我一個似曾相識的覺,但我知道我不可能見過她。他們相對凝視,我覺得他們已經凝視了一個世紀那麼長久,我站得兩腿發酸,而他們的凝視似手永無結束的時候。那女的一隻手拿着一柄發刷,另一隻手扶着紙門,像生一般佇立在那兒。然後,我看到牧之突然跌坐在一張椅子裏,俯下了頭,用雙手緊緊的矇住了臉。我雖站在牆外,都可聽到他的啜泣聲,一種男人的啜泣,那麼有力,那麼沉痛,那麼充滿了窒息和掙扎。我為之駭然,因為我從沒想到牧之會哭泣,這哭聲使我顫慄痙攣。然後,我看到那女人的發刷落在地上,她對他跑過去,跪在他面前,一把攬住了他的頭,他們兩顆黑的頭顱相併相偎,卻各自沉默着不發一語。我的呼變得那麼侷促,手心裏濕漉漉的全是冷汗。我無法再看下去,轉過身子,我像患了重病般把自己的身子挪出了巷口,叫了一輛車,勉強支持着回到家裏。

家,這還是我的家麼?我的丈夫正繾綣在另一個女人的身邊!我在牀上平躺下去,用一條冷巾覆在額上,我周身發着熱,頭痛裂。我努力要止自己去思想,但各種思想仍然紛至沓來。看他們的情況,相戀如此之深,決非一所能造成,唯一的解釋,是他們原是一對舊情侶,卻突然重逢而舊情復熾。牧之的啜泣聲盪漾在我耳邊,敲擊在我心上,一個男人的眼淚是珍貴的,除非他的心在血,要不然他不會淚,而他的淚向另一個女人,不為我!我心中如刀絞般痛楚起來,我開始看清了自己既可悲又可憐的地位,守着一個名義上的“何太太”的頭銜,佔有了牧之一個空空的軀殼,如此而已,牧之,牧之,這名字原是那麼親切,現在對我已變得疏遠而陌生了。

我一直躺到牧之回家的時候,他的氣很壞,我相信我的也一樣。他身上的香水味使我頭暈,我逃避的走進卧室裏,他揚着聲音問:“憶秋,咖啡呢?”

“我忘了!”我生硬的説,語氣裏帶着點反叛的味道,這是我自己也無法解釋的情緒,我想到他在那個女人的屋裏,她倒茶給他喝,他不是也照喝嗎?回到家裏就要認定喝咖啡了!

牧之走了進來,用他的眼睛搜尋着我的眼睛。

“憶秋,怎麼回事?”他問。

“沒什麼,就是我忘了!”我在牀沿上坐下來,徊避着他的視線,彷佛是我犯了什麼過失而被他抓到似的。

“好吧!”他聲音裏有一絲不滿,卻明顯的在壓制着。

“我自己來煮!”他走出屋子,我心中慘痛,失去他的悲切中還混雜了更多被欺騙的憤怒。他愛那個女人,我知道,他從沒有像凝視那個女人那樣凝視過我,從沒有!這使我到無法忍耐的憤恨和嫉妒,我坐在牀沿上,咬着嘴和自己的痛楚掙扎,牧之又折了回來,不耐的説:“憶秋,你沒有做晚餐嗎?”

“我忘了。”我有氣無力説。

牧之凝視着我,他的眼睛裏滿布猜疑。

“你病了嗎?”他問。

“沒有。”

“有什麼不對?”我直視着他,我要聽他親口告訴我!

“今天下午你沒有上班,你到那裏去了?”我問。

“上班?”他皺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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