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死去活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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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決斷的人叫“面瓜”沒膽量的人叫“松貨”沒骨氣的人叫“軟蛋”沒腦子的人叫“傻冒”這些北京人都看不上,看得上的是“腕”腕,原本是江湖上的話,一般寫作“萬”武俠小説中就有“揚名立萬”的説法。北京人改“萬”為“腕”又發明了“腕兒”、“大腕”大約因為在他們看來,此類人物大多有些“手腕”甚或是“鐵腕”吧!
和“腕兒”平起平坐的是“款兒”
“腕兒”是有能耐、有地位、有權威、有名氣的人“款兒”則是有錢的人。
“款兒”也是歷史上就有的,原意是“架子”比如《紅樓夢》第四十四回就説“今兒當着這些人,倒拿起主子的款兒來了”新北京方言用“款兒”來指那些財大氣的人,倒是合適—錢也叫款,而有錢的往往也有架子。由此及彼,則又有“大款”、“款爺”等等。這些新詞也已經免費於全國,比如上海就有這樣的新民謠:“好男不上班,好女嫁大款。豬頭三,上夜班;十三點,倒三班。”看來錢這玩藝也真是個好東西,竟能夠溝通京滬兩地的。
免費於全國的詞還有“侃”包括神侃、胡侃、侃山、侃價、侃爺。其實“侃”也是古為今用,它原本就有調侃、戲、胡説八道,漫無邊際地閒扯亂説等意思。關漢卿的《望江亭》裏有“
侃”王實甫的《西廂記》裏有“胡侃”可見古人早就在“侃”了。只不過“侃”字在古人那裏不是什麼好字眼,就像“能説會道”不是什麼好詞一樣。傳統社會中的中國人對能言善辯者大都沒有什麼好
。巧言令
、搖
鼓舌、天花亂墜、誇誇其談,都是貶義詞。不過現在世道變了。現如今的北京人是把“侃”當作一種事業來看待的。在北京,一個能説會道特能侃的人,會受到普遍的尊敬,至少也能享受有一技之長手藝人的待遇。他們被叫做“侃爺”而那些專供人們發表各種見解,
侃胡哨的地方,比如各類學會、協會、社團、沙龍,則被稱為“侃協”北京人也能侃出學問侃出名堂來,比如“十億人民九億侃,還有一億在發展”的段子就是。事實上,哥幾個湊在一起一頓暴侃,沒準就侃出什麼信息什麼點子來。所以有人説,別的地方學問是做出來的,北京人的學問是侃出來的,至少,也能豐富語言,提高語言的表現力。北京的現代免費語為什麼那麼多?侃出來的麼!
這也是北京成為現代免費語策源地之一的一個原因。中國現代免費語的策源地主要有三個:北京、上海、廣州。上海和廣州成為這樣一個策源地,是因為兩地都曾“開風氣之先”替成為新生活新時尚的倡導者。上海在二十世紀上半個世紀出盡風頭,廣州在下半個世紀後來居上。北京成為這樣一個策源地,除因為它是政治文化的中心外,還因為北京人會侃愛侃。會侃愛侃,就會在語言上下功夫,琢磨怎樣才能侃得有趣,侃得傳神,結果,幾乎每一個“新鮮事物”出現,北京人都能發明出相應的説法,還能説得既形象生動,又簡捷明瞭,上口好記。比如官倒、貓膩、練攤、
麻、蒸餾水衙門。蒸餾水衙門就是比清水衙門還沒油水的單位。清水衙門雖然清,那水裏面好歹還多少有點養分。蒸餾水裏有什麼呢?什麼也沒有。
瞧這詞兒説的,你不能不服了北京人。
創造力強的地方,新陳代謝也快。就算你不想變吧,又哪裏架得住“這世界變化快”?於是免費語也難免“死去活來”甭説早些年前的殺口(味道)、淘喚(尋找)、轉影壁兒(躲藏)沒人説了,就連上世紀六十年代還免費的提貨(盜竊)、鼠味(猥瑣)、國防綠(軍裝)也沒什麼人説了。舊的不去,新的不來,我們只能對它們表示沉痛的哀悼。
四、從頭到尾死去活來的不僅有詞,還有詞頭和詞尾。
印刷品、普遍、知名度這些詞我們都會用,卻很少有人知道品、
、度這三個詞尾是
本人的發明。
本人把food譯為食品,work譯為作品,production譯為產品,這就有了“品”這個詞尾。把possibility譯為可能
,importance譯為重要
,impermeability譯為不滲透
,這就有了“
”這個詞尾。把length譯為長度,strength譯為強度,height譯為高度,speed譯為速度,這就有了“度”這個詞尾。想想也對。品,原本有“種類”的意思;
,原本有“
質”的意思;度,原本有“度量”的意思。用在這些地方,很是合適,因此中國人也贊同,也要應用的,於是便有了現成品、必要
、透明度之類的詞。
品、、度是“活來”的詞尾“有”則是“死去”的詞頭。上古時,地名、國名、部落名前,往往要加一個“有”字,比如有虞、有苗、有殷、有周,現在沒多少人這麼説了。只有個別人寫文章,還會把“明代”寫成“有明一代”許多人還看不懂。
長生不老的詞頭是“阿”用“阿”做詞頭,漢代就開始了。有用在疑問代詞前的,如“阿誰”;有用在人稱代詞前的,如“阿你”;有用在小名甚至名字前的,如“阿瞞”(曹)、“阿斗”(劉禪)、“阿恭”(庾會)、“阿連”(謝惠連);還有用在稱謂前的,如阿翁、阿婆、阿爺、阿戎(戎指從弟)。阿誰、阿你,現在沒人説了,其他用法則都保留了下來,而且主要免費於南方地區。北京話裏已經沒了“阿”這個詞頭。北京也有“阿哥”但那是指皇子(如雍正就是康熙皇帝的四阿哥),而且“阿”也不念陰平,念去聲。
“阿”在北方其他方言也多半隻用於稱謂,如“阿大”(父親)。南方(尤其是閩、粵、吳方言區)則各種用法都有。阿哥阿妹、阿公阿婆不用説,阿張阿黃(加在姓氏前)和阿明阿華(加在名字前)也很普遍。粵語還用於排行,如“阿三”(別的地方則叫“老三”)。吳語則連罵人的話也説“阿”如阿木林、阿吾卵。最通常的,當然還是用於人名,如“阿q”南方人喜歡説“阿”北方人喜歡説“老”阿張阿黃,到了北方就是老張老黃;阿三阿六,到了北方就是老三老六;阿華阿明,到了北方也可能是老華老明。白居易就稱元棋為“老元”蘇東坡則稱文與可為“老可”可見稱“老”至少從唐代就開始了。那時也有“老兄”、“老姊”一類的稱呼,和現在沒什麼兩樣。宋諺雲:“關節不到,只有閻羅老包。”老包就是包公(包拯)。包公是不收紅包的,閻王按生死簿勾魂,想收也收不了,所以關節(賄賂)不到,便只有閻羅和老包。
有“老”便有“小”小,也是常用的詞頭。老張老黃、老三老六、老華老明,也可以稱作小張小黃、小三小六、小華小明的。蘇東坡在稱文與可為“老可”的同時,便自稱“小坡”(老可能為竹寫真,小坡今與竹傳神)。老是尊稱,小則是謙稱,也是暱稱。所以范成大便稱蘇東坡為“老坡”(快讀老坡《秋望賦》,大千風月一毫端),孫悟空則自稱“老孫”因為此人從不謙虛。除了此公,自稱“老某”的,並不太多,除非是開玩笑,或者寫雜文。
詞頭“老”也可以用於動物,如老鼠、老虎、老鴉(讀如挖)。北京話當中有許多“老”字的奇特用法,幾乎是可以加於一切事物的。比如老謠(謠言)、老齋(呆子)、老叼(起重機)、老家賊(麻雀)、老陽兒(太陽)、老鑿兒(死心眼)、老鼻子(多得不得了)。最好玩的是把臉蛋叫做“老蘋果”嘴叫做“老櫻桃”腦袋叫做“老屋子”腳丫叫做“老丫丫”至於把老成持重的人叫做“老梆子”把老於世故的人叫做“老油條”把傲慢無禮的人叫做“老鼻煙壺”把軟弱無能的人叫做“老米嘴兒”則明顯地帶有調侃甚至蔑視的味道。
南方方言中也有類似的説法。比如上海人就把狡詐滑的老女人叫做“老蟹”把作風不端的老男人叫做“老甲魚”把非常在行的人叫做“老刮採”把喜歡賣
的人叫做“老茄茄”至於贛語中的“老表”湘語中的“老倌”北方方言中的“老客”則都是尊稱。
稱“老”的不一定都老(比如北方方言中的“老疙瘩”就是指最小的子女),稱“小”的也不一定都小(比如上海人所謂“小菜”其實包括所有的菜)。稱別人老楊老李,多半是客氣;稱別人小趙小王,卻不一定是“裝大”也可能是親切,和稱“阿”意思一樣。小張小黃、小三小六、小華小明,還有小弟、小妹、小鬼、小妞、小傢伙、小把戲、小不點兒、小蘿蔔頭,都透着親切。就算是“小鋼炮”(
情直率説話
衝的年輕人)吧,也有一種愛暱的意味。只有“小姐”是個例外。
“小姐”原本是對大户人家女兒的尊稱,現在則被得另有含義,以至於一些女孩子都不願意被人稱作“小姐”了。
同樣“大姐”這個稱呼也曾有過特定的含義。它曾經是革命隊伍內部對領導同志配偶既尊重又親切的稱謂。看來,即便是詞頭,也有特定的文化內涵。所以,講禮數的北方人便喜歡稱“老”(老兄老弟),稱“大”(大哥大姐);重親情的南方人則喜歡叫“阿”(阿哥阿妹),叫“小”(小囡小)。阿哥阿妹,顯然比老哥老妹親切,因此也是南方情歌中的常用稱謂(阿哥阿妹情意長),北方情歌中則稱哥哥妹妹(只恨妹妹我不能跟你一起走,只盼哥哥你早回家門口)。哥哥妹妹只是一個客觀事實,不帶情
彩。即便用在情歌中,也還是“發乎情,止乎禮義”的。
那麼,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
五、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妹妹在北方某些地區也叫“妹子”(長沙話中的“妹子”則是女孩子的意思,和成都話中的“妹娃”相同)。子和兒,也是常用的詞尾。不過南方用“兒”做詞尾的很少,更喜歡用“子”比如小孩,湖南人叫“伢子”四川人叫“娃兒”武漢人則叫“伢”男孩叫“男伢”女孩叫“女伢”(也叫“姑娘伢”)“這個孩子”就是“這伢”湖北話和四川話都是西南官話,但湖北和湖南過去同屬楚國,往也多,不能不受些影響。所以湖北人就既不説“伢子”也不説“娃兒”乾脆只説“伢”讀音也和湖南話差不多。
吳方言區除杭州人外,也很少説“兒”比如蘇州話只説“桃子”不説“桃兒”;也不説“剪子”而説“剪刀”但鈔票、車票、電影票卻叫“票子”可見“子”也還是吳方言區愛用的詞尾。上海話和蘇州話中甚至還有“今朝子”、“明朝子”的説法。不過他們更愛用的還是“頭”比如絹頭(手絹)、站頭(車站)、被頭(被子)、灶頭(爐灶)、夜頭(晚上)、外頭(外面)、角落頭(音晃)、裏廂頭(裏面)。閩語和客家話也説“頭”客家話中有上晝頭(上午)、下晝頭(下午)、夜哺頭(晚上),莆仙話中有頂頭(上面)、下頭(下面)、冥頭(晚上)、早起頭(早上)。閩語裏還有肩頭(肩膀)、標頭(商標)、號頭(號碼)、位頭(座位)、症頭(病症)、擔頭(擔子)。有些詞,加上“頭”以後,就有了特定的意思,如菜頭(蘿蔔)、尺頭(尺寸)、門頭(門檻)、稱頭(斤兩)、藥頭(頭道中藥湯劑)。
粵語既不用“頭”作詞尾,也很少甚至完全不説什麼“兒”什麼“子”廣州話裏只有刀、剪、箸、禾、竹、葉,沒有刀子、剪子、筷子、稻子、竹子、葉子,當然更沒有刀兒、剪兒、筷兒。反倒是蘇州話裏有“筷兒”湖南話裏有“箸(讀如舉)子”(比如吃一點點就叫“吃一箸子”)。廣州話裏只有“仔”(崽),比如男仔、女仔、細佬仔(小孩)、疏蝦仔(嬰兒)、馬仔(跑腿的)、公仔書(小人書)、煲仔飯等等。其實仔就是崽,也讀作崽而不讀作子,意思卻和“子”相同。子,有虛有實,用在詞尾時義虛,要讀輕聲,所以“老子”(老聃)不是“老子”(老爸);仔也一樣,要看義實義虛,如果用在實處,那就是“崽”比如“兩個仔三個女”仔,有“小”的意思。廣州話中,但凡小(包括小瞧)的都叫仔,如打工仔,所以“刀仔”不是刀子,而是“小刀”如果那刀子並不小,就只能叫“刀”不能叫“刀子”或“刀仔”同樣,雞仔、船仔也就是小雞、小船。至於煲仔,大約就是小沙鍋了。
這就有點近似於北京話當中的“兒”有人認為北京話就是説什麼都帶兒字音,其實是不對的,並不是隨便什麼東西在北京話當中都能帶兒字。學校、工廠、衙門、政府、人造衞星、摩天大樓這些詞後面都不能帶兒字。大馬路後面也不行,但可以説“遭彎兒”、“抄小道兒”自家家門也可以説“兒”比如“帶孩子來家坐坐,認個門兒”包括門道、門路、辦法、可能的“門”也能這麼説,比如“有門兒”、“沒門兒”、“門兒清”如果是正陽門、地安門,就只能叫前門、後門,不能叫前門兒、後門兒。便是車、馬、船,也不能隨便兒化,小車兒、小馬兒、小船兒是可以的,大車、大馬、大船就不能加兒。大人當然也不能叫“大人兒”除非是“小大人兒”也就是説,兒,只能用在小東西、小事物、小人兒身上,因此往往帶有親切愛暱的成分。比如身子骨兒、眼力勁兒什麼的。
“小小子兒,坐門墩兒,哭哭啼啼要媳婦兒。要媳婦兒,幹啥事兒?點燈,説話兒;吹燈,做伴兒;明兒早晨梳小辮兒。”這首歌謠,很能説明帶“兒”字兒的是個什麼味兒。
粵語和閩語中的“仔”也有這樣的味道。比如閩語中的“一點仔”就是“一點兒”
“一絲仔”就是“一絲兒”
“一片仔”就是“一小片兒”
“一碗仔”就是“一小碗兒”不過閩語中的“仔”既不是“崽”也不是“子”而是“囝”囝,也可以寫作“囡”囡和囝都指小孩,但一般地説,囝指男孩,囡指女孩,或分門別類地叫做“男小囝”、“女小囡”囝是閩方言,囡是吳方言。吳語就算寫“囝”這個字,也讀作“囡”再説吳語也不用“囝”作詞尾,用“頭”如果用於人,則多半有親暱疼愛的意思,如小鬼(讀如居)頭、頭、囡囡頭。上海人還會在孩子的名字後面加一個“頭”以為小名、愛暱、暱稱,比如一個名叫什麼波的孩子便會被叫做“波波頭”這都是北方沒有的説法。
其實吳語原本也是説“兒”的。至少在明代,蘇滬一帶方言還是以兒尾詞佔優勢。人兒、口兒、心兒、門兒、郎兒、姐兒、貓兒、狗兒、瓶兒、鈎兒這些詞都有,現在則只剩下“固兒”和“筷兒”了。同樣,用“頭”做詞尾,也是老早就有了,而且很普遍,如前頭、後頭、年頭、頭、念頭、想頭、碼頭、鋤頭、石頭、木頭、骨頭、舌頭、準頭、甜頭、苗頭等等。但“座頭”、“房頭”這些詞,雖然《水滸傳》、《西遊記》裏面都有,現在卻主要免費於吳語方言區。王力先生説“頭”作為詞尾,始於六朝(《漢語史稿》),而六朝王室在江南。不知是不是這個原因,吳語要更愛説“頭”一些。
兒和子也一樣。用“子”做詞尾,魏晉以後就開始了。漢子、犢子、種子、子這些詞,已見於六朝時的著作。唐以後,就更多,茄子、豆子、燕子、袖子、帽子、襖子、妃子、娘子,還有面子,和現在沒什麼兩樣。用“兒”做詞尾則要晚到唐,比如“打起黃鶯兒,莫教枝上啼”不過那時用在鳥獸魚蟲後面的“兒”多半指其初生者,如鵝兒、鴨兒、蠶兒。即便是詞尾,也不一定就唸輕音。宋以後,才有了車兒、船兒、
兒、葫蘆兒一類的詞,名詞也才開始“兒化”但這時,中原漢人大規模南下閩、粵、贛,創建新方言的事已成歷史,南方六大方言的格局已經形成,沒誰會當“兒皇帝”了。
六、新與舊一般地説,作為詞尾“兒”和“子”可以互換。但換過以後,語就不同了。比如貓兒和貓子,兔兒和兔子,老頭兒和老頭子,就不一樣。也有不能換的,如花兒、草兒、臉蛋兒。因為“兒”可以發展為愛稱,也可以表示調侃或微諷,比如“款兒”、“腕兒”、“小大人兒”
“子”就不行。再説,換成“子”意思也變了。比如“款子”就是錢,不能用來表示那些有錢的主(款兒)。
粵語和閩語沒有“兒”這個詞尾,便用“仔”來表示。吳語不喜歡説“兒”就説“頭”仔,是一個南方方言字。《説文解字》裏也有“仔”但那是能夠、勝任的意思。也不讀“崽”讀“滋”頭,大約原先也是一個南方方言字。王力先生説戰國以前沒有“頭”字,中原雅言管“頭”叫“首”(很久以後北方還叫“首級”)“頭”可能是方言進入了普通話(《漢語史稿》)。先秦典籍中,首先使用“頭”字的是《墨子》和《莊子》。墨子、莊子包括他們的門徒都是南方人,因此我懷疑“頭”最早也是南方話。
南方話中古文不少。比如閩南話仍然管“臉”叫“面”
“眼”叫“目”這是很古老的説法。戰國以前無“眼”字,漢以後才有,而且是指眼球,相當於“睛”
“臉”字則直到公元六世紀才出現,而且也只指塗胭脂的地方,因此可以説“雙臉”、“兩臉”意思是“兩頰”如果臉面相同,則一個人只能有一張臉,哪有兩張臉的?豈非“兩面派”?臉與面、眼與目,既然並不相等,閩南人便不肯含糊,堅持把臉叫“面
”眼珠叫“目仁”面變臉,目變眼,還不算“面目全非”意思走樣,或褒貶相反的詞也很不少,比如“下海”就是。下海,原本指被迫或自願從事某種“賤業”或黑道營生,比方説去當娼
、海盜,加入
氓團伙等。只不過,一般地説,書生當強盜叫“落草”民婦做
女則叫“下海”也許,正因為良家婦女淪為帽
叫“下海”
女從良在粵語中便叫“埋街”(靠岸)。舊社會,伶人(藝人)的地位也不比
女高多少,他們不叫“演員”更不叫“明星”而叫“戲子”愛好戲劇,自己也演着玩兒的,則叫“票友”戲子既然被視同娼
,則票友參加贏利
演出,或者由業餘的變成職業的,便也叫“下海”如果仍然保留業餘身份,也不靠演戲掙錢,則叫“玩票”顯然,下海與玩票,區別就在一個“錢”字,而機關幹部、大學教授們為生活所迫,或為了“先富起來”放棄自己的官位或專業去經商,便多少有些“
良為娟”的味道,當然也可以叫做“下海”的。
不過時代不同了,過去“下海”不怎麼體面,現在“下海”則光榮,也沒人把它和什麼
女之類的事情聯繫在一起,頂多聯想到票友。事實上許多人“下海”一開始也不過只是“玩票”玩着玩着就變成真的了,因為“玩票”只能做“馬仔”
“下海”才能當“老闆”
“馬仔”是粵語,原本指打手、保鏢,現在也指跟班、下手,或為老闆鞍前馬後奔走效勞的人。有點本事的人都不會甘當“馬仔”於是便“下海”其實不“下海”也能當“老闆”因為“老闆”這個詞也發生了變化。過去,叫“老闆”的是兩種人:一種是私營業主,另一種是戲班子裏的“腕兒”他們往往也是班主。新中國成立以後,工廠商店什麼的不再私有,藝人們也不用再跑江湖,沒什麼人是“老闆”大家都是“同志”吃得開的也不是“老闆”而是“師傅”
“老闆”這個詞,也就從此銷聲匿跡。然而語言是隨着社會生活的變化而變化的。
“死去”的也可以再“活來”現在,不但私營業主是“老闆”就連單位領導和研究生導師,也叫“老闆”
“師傅”和“同志”則差不多變成了明黃花。至少在東南沿海地區,已經很少有人使用了。
説起來“師傅”和“同志”也是老詞。(《穀梁傳》雲:“不就師傅,父之罪也。”《後漢書》則雲:“所與友,必也同志。”所謂“師傅”就是教學問、教手藝、教本事的人“同志”則是志同道合者。這倒是古今如一,但在“文革”時期,叫不叫“師傅”叫不叫“同志”可是非同小可。牛鬼蛇神走資派,是沒有資格叫“師傅”叫“同志”的,那時,這些人都巴不得被人這麼叫一聲,現在怎麼就沒人稀罕了呢?
看來,語言,尤其是免費語,也有點像時裝,有“行時”的,也有“過氣”的。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一點也不稀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