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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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着陣陣的嚷嚷聲,水蘭子和老隊長擠進了人羣,見是一個負傷的人矇頭蓋捂地睡在架子車裏。車子旁是幾個小夥子,看陣勢,他們正要把人拉走。

老隊長急火火地問:“哎!是誰?”

“是於永夫。”

“啊!是他?”水蘭子一陣目眩。

“是這麼回事。剛才,我們點着了炮捻,準備炸石。可等了好一陣子,還不見炮響。於永夫是我們的組長,他急得不行,要去看一看。我們拉不住他,他説:‘社員吃過早飯,就要到這裏來拉石頭。我們後勤跟不上,就會窩工。’説着他就跑了上去。可是,就在這時候炮響了。他的胳膊炸得無影兒了,人當場就昏倒了…”

“啊?”水蘭子撲到車子上就哭起來,人們拼命地拉她,她才起來。

下午回到家,父親氣騰騰地不和水蘭子搭話。水蘭子一頭栽倒在被窩上又哭,媽媽勸了半天,水蘭子才下地幹活。

剛出莊門,水蘭子的舅舅走過來了,他指着水蘭子的鼻尖説:“水蘭子,你要是跟上於家的小夥子,以後見了我可別叫舅舅,啊!”水蘭子愣在那裏了。他到水蘭子的媽跟前説:“姐姐,那麼好的姑娘沒處去嗎?你怎麼往火坑裏推她?”水蘭子的叔叔來了,他又指着水蘭子的鼻尖説:“丫頭,你聽見了嗎?不小的人啦,該動動腦筋啦!”水蘭子哭了。他又跑到水蘭子媽跟前説:“老嫂子,趁早拿主意吧!丫頭子到於家可怎麼活呀?”水蘭子的知己李嫂過來了。她把水蘭子拉到僻靜處説:“水蘭子,聽嫂子説啊!退掉算了吧。他已經沒有胳膊啦。”水蘭子搖搖李嫂的手臂説:“嫂子,看你…”話還沒有説完,眼淚又淌下來了。

“水蘭子,你還矇在鼓裏呢,於家小夥子已經完了。再説,世上的小夥子又沒有讓霜殺掉,你何必認真呢?”

“啊?”水蘭子一頭栽到李嫂的懷裏放聲大哭起來。

李嫂把她勸到了家裏,她更傷心了…

“水蘭子。”媽媽進來了,她給丫頭端來了荷包雞蛋泡饃。

正在這時,水蘭子家進來了兩個人。走在前面的是個老成些的,跟在後面的是個年輕小夥子,看他們的裝束就知道在鐵路工作。

“親家,嗯,水蘭子有病啦?”

“是她乾爹呀。水蘭子,看乾爹和你哥哥來了。”水蘭子想翻起身來,媽媽讓她別動,她又轉向徐家父子:“她乾爹、哥哥快坐吧!”徐親家拉拉年輕小夥子:“水元,快叫乾媽。對!這是妹妹。”

“孩子身上不舒服,好幾天了。”媽媽説着轉向親家“她乾爹,到書房裏走吧!”

“不啦!不啦!就這些坐一會兒吧。”媽媽無奈,便請他們坐在了炕沿上。

多年的親家見面,話自然很多。他們談論着離別十幾年的遭遇,又説了當前的形勢,真是海闊天空啊!然後,自然把話轉到了正題上。

“親家,跟你商量個事兒。”

“成呀,你就直説吧。”

“是水元的事,他已經分配工作了,是站務員。你看你斟酌一下,把水蘭子給我水元吧!至於水蘭子的户口問題,我已託人説妥了,前腳結婚,後腳就能入上…”一聽是這個,水蘭子忙把臉轉到了一邊。媽媽望着水蘭子白飄飄的臉問:“你願意嗎?”水蘭子沒有吭聲。

“這可是千載難逢的好親事啊!水蘭子,你答應了吧!你的胎包子還在鐵路上,自小兒生在那裏,現在該回去了吧。”水蘭子轉過臉來,正好和水元投來的目光相遇。他戴了一頂自己曾經羨慕過的大蓋帽,一顆閃閃的紅星映得那張本來就端正的臉龐顯得更加清秀了,再配了一套鐵路服裝,真是呂布挎赤兔——神氣極了。水蘭子再沒有勇氣看他了,他簡直是一塊鐵石,會把一切愛虛榮的姑娘引過來。

媽媽望着女兒轉向牆角羞紅的臉,問:“説話呀!”水蘭子還是不吱聲。

小時候,她跟水元是同班同學,他的學習比自己好,長得也很出。再説,乾媽的脾氣是太好了。記得小的時候,她到乾媽家去玩,不小心打碎了乾媽心愛的花瓶。她嚇得哭起來了,乾媽不但沒有責怪她,而且還把她從地上扶了起來,哄她説:“別害怕,蘭子,以後要多加小心就是。”從此,她一有空就到乾媽家去,跟水元玩…

“水蘭子,你説話嗎!”媽媽催促説。

“讓我想想吧。”水蘭子漫不經心地説。

媽媽沒法,又和親家喧別的事。

一個蛛蛛從牆角里爬下來了。

“早見蛛蛛有喜哩。”水蘭子慢地自言自語着。喜?莫非自己有喜嗎?是和水元的事?她想起小時候,與水元在鐵路上玩捉藏的事,又想起慈愛的乾媽。到鐵路上去,當鐵路工人。啊!鐵路工作!這是多麼有意義的工作啊!小時候,爹爹當鐵路工作時戴過的大蓋帽,乾媽家乾姐拿過的紅綠旗是多麼神秘啊!它引過很多小姑娘。小小的水蘭子姑娘也幻想過快長大吧,長大也像父親一樣當鐵路工人。一次,她看着鐵路局給爹爹送來的立功喜報上的照片,她羨慕極了。哈!多威武啊!現在這張照片還保存着。前年父親平反時,媽媽又把它放在了相框子裏。當站務員更來勁,小時候,乾姐就是站務員。她戴一頂鑲嵌着紅邊的鐵路帽,那顆閃閃的紅星和藍制服上的五個黃銅紐扣也具有神奇的魔力。她腳下還蹬一雙鋥亮鋥亮的黑皮鞋,走起路來“咣叮”

“咣叮”的,神氣極了!每當火車馳過時,她就舉一對紅綠旗站在鐵路旁邊,儼然是一個將軍在指揮戰鬥。這時候,小水蘭子就更羨慕乾姐了。快長吧,長大了像乾姐一樣當站務員!可誰知道,捱到水蘭子頭上的站務員只是個糊糊的幻覺,而等她的實際上是艱苦的農村生活。她跟着壞分子的父親,離開鐵路已經十一年了,當鐵路工人的理想也變成了泡影。從此,什麼大蓋帽啊、紅綠旗啊、站務員呀等等都忘到腦勺子背後了。與其説是忘記了,倒不如説是不敢這樣想啊!

今天,不但敢想,而且似乎看見了,只要她一伸手就摸見了。跟水元結婚,等待她的是大蓋帽、紅綠旗、站務員…啊!這是多麼神奇的事啊!

兩親家又把話題轉到水蘭子的親事上了。

媽媽説:“水蘭子,你乾爹跟你爹也説好了。他非常高興這門親事,他説,活人嘛,就是活得舒服嗎,再嗎,有啥意思啊!過兩天就喊於家的人來退婚。等辦停妥了,就給你們收拾,準備結婚,你説行不行?”水蘭子臊得更厲害了,她還是那句慢的老話:“讓我再想一想吧!”

“傻丫頭,還想什麼呢?這樣的好事,打上燈籠也難找。再説你們從小就在一起,青梅竹馬,也很合得來嗎。”水蘭子羞澀地説:“媽媽,讓我再想一想吧!”

“想?還想什麼哩?”媽媽生氣了,水蘭子長了二十四歲,還是第一次捱罵“放着天堂你不走,偏要進地獄。你説,你跟個瘸爛破口袋的人有什麼用?”水蘭子不吭聲了,又重新把臉埋在牆角里,眼淚汪汪的,任憑媽媽發多大的火,她也不吱聲。媽媽罵了幾句,嘴也軟了。她知道女兒的脾氣,她不幹的事,任憑你説得天花亂墜,她也無動於衷。哎!這丫頭傻呀,這麼美的事要是換成別人…哎!女大了,不由娘了。哎!不管怎麼樣,勸勸再説吧,或許她還會回心轉意,這也是好的。於是,她的話又轉親熱了:“水蘭子,不管怎麼説,於家不能去啊!你爹説得對,接他的班吧!”

“媽!”水蘭子懇求説“你還是讓我再想一想吧!”

“成啊!”媽媽沮喪地搖了搖頭。

這時候,於永夫的影子又在水蘭子的腦子裏動了起來,特別是那個殘廢了的胳膊。啊!我要是扔下他,他可怎麼辦呢?自己和他訂婚整整三年了,三年他們是怎麼過來的呢?三年來她有三天也説不完的心裏話呀!可是一見到他,她怎麼也説不出來啊!寫信給他吧,自己離開學校十一年來本就沒動過筆。不但困難,即使寫出來嗎也拿不到人跟前。

哎!姑娘的心事只有姑娘自己知道啊!説句真心話吧,三年來她除過勞動外,別的時候都在想念着他啊!想着他那清秀的面龐和那雙温暖的手。她認為,一生中有他這樣一個知心的人,是多麼的幸福啊!半個月前他提到秋後結婚一塊兒生活,她是多麼高興啊!她的心也和他一樣!有時,她總看着他有什麼心事不肯給她講出來,這時候的她多難受啊!講出來吧,講出來讓自己也替他分一點憂愁。不知為什麼,他一離開她,她更難受了,彷彿心讓別人給揪了一樣;他一到她面前,她就覺得痛快,説話、走路…不管幹什麼都覺得得心應手、利索。有時,時間一長不見他的面,她就覺得生活裏缺了個什麼似的。

過去的事情是有必要回憶的,但這三年的經歷她更是永遠也不會忘記。她們訂婚前,還是表姐弟的關係。她比他大兩歲,他就叫她表姐姐。使她最不能忘懷的還是她畢業兩年後到表弟家去的那一次。

那天晚上,大約一二點了,她出去解手。一出門,就發現表弟的房間裏還亮着燈。

月亮,像一張彎彎的弓箭掛在天空,院子裏麥草上的水珠兒在月光和他的窗户裏透出的燈光下晶瑩發亮。

她想,這時候的表弟在幹什麼呢?是不是在看書?要知道,她也是個書。她悄悄地來到了表弟的睡房門前,從門縫裏往裏一看,表弟正在桌子前寫着什麼,筆尖在紙上窸窸窣窣地移動着,燈光映在表弟的臉上,表弟顯得那麼瀟灑、英俊。她被表弟的學習動了,晚上第一次失眠了。從此,愛情的萌芽就悄悄地在她的心中滋長起來。以後,她經常到他那裏借書。書對書合得來。每次去,表弟總是把最好的書借給她。她看完了還給表弟,表弟再把新書給她。這樣,兩年過去了,她和表弟的心緊緊地連在一起了。訂婚後,她們高興極了。

前年,她父親平反時,她們一家大有進城的希望。那時,有一個姑娘對她説:“你馬上要當工人了,當了鐵路工人就和那個小夥子一刀兩斷了吧!”她當時就對她説:“不!我不幹那些傷人心的事。就是我當了工人,他是農民,我也一定跟着他。”心下又想,不怪她呀,她哪裏知道我的心事啊!

今天,他殘廢了,就在他最需要自己的時候,我要準備離開他。啊!不!不!我不能這樣做,我要跟着他,哪怕我受天大的委屈。

想到這裏,水蘭子的眼睛模糊了。遠在醫院的他比近在面前的他更高尚、更偉大。他的形象就像一把無情的掃帚把她腦子裏的“鐵路工作”、“站務員”之類的字樣掃得無影無蹤了。

這時候,水蘭子兀愣一下翻起身坐了起來。這哪像個有病的人,這哪像三天水米不沾的人。她的舉動,讓在場的三個人都很高興,以為她想通了。

“乾爹,説句讓你見怪的話吧。哥哥,我可攀不起!”

“啊!”三人都幾乎是異口同聲。

“為啥?”媽媽問。

“我們合不來。”媽媽不言傳了。這下可全臉鬍子吹火哩——全完了!

乾爹鐵青着臉一個蹦子跳下炕來,一把拉下兒子:“走!離了狗屎連辣辣也不變了!我可不是來巴結你,而是看着親戚的面子上才來的。你別不識抬舉!好吧,咱們騎驢看唱本——走着瞧吧!”説完頭也不回地走了。

媽媽急得直手:“你…你這個挨刀的…”

“媽,”水蘭子懇求她“別生氣了吧。”媽媽望着女兒眼裏閃着的淚光,心刷地又軟了。她走過來坐在炕沿上:“水蘭子,你又咋了?”水蘭子抓住媽媽的手説:“媽!除了於家,我哪裏也不去!”媽媽先是一愣,接着無可奈何地搖起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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