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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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試照例在四月廿一。前一天,禮部將在朝進士出身的一二品大員,開列名單,奏請圈派讀卷官——通稱讀卷大臣。因為殿試是皇帝臨軒策士,親自主考,所以實際閲卷的大臣,只能稱為讀卷官。
讀卷官定製八員。十三歲的皇帝,已在學習政事,秉承兩宮大後的意旨,硃筆圈出文淵閣大學士倭仁、吏部尚書單懋謙、禮部尚書全慶、署禮部右侍郎鮑源深、工部左侍郎魁齡、右侍郎潘祖蔭、內閣學士王祖培,以及本科會試四總裁之一的左副都御史繼格,共四滿四漢八員讀卷官。
倭仁是駐防開封的蒙古旗人,上承湯斌、張伯行的餘緒,是極其方正的道學先生,也是皇帝的師傅,聽得傳宣,即時退出皇帝讀書所在的弘德殿,徑赴南書房,這就等於入闈了。
等讀卷八大臣到齊,由倭仁主持,先擬策問的題目,就時政大端,歸約成四個字的標題,共擬八個,用大白摺子正楷寫好,即時內奏事處呈遞。不過一盞茶的功夫,便已發回,八題選四,圈出來的策題是:“聖學傳心、去奢崇儉、練兵講武、弼教明刑”於是,倭、單、全、鮑四人,各擬一道策問,每道兩百字左右。開頭和煞尾照例還有一段制式文字,由久充南書房翰林的潘祖蔭執筆。諸事齊備,例由後輩的讀卷大臣繕折,扣準字數,分開謄正,然後聯合成折,密封進呈。
原折發回時,不過午初時分。由於已經御覽,便成了欽定的試題,所以黃紙固封,封緘之處,鈐着御章,是朱文的“海涵育”四字。倭仁便親自捧着,率領同官,出中左門到內閣大堂。都察院派來的監試御史,早已到達,彼此見過了禮,倭仁居中坐下,先有一番話説。
“歷來策問,都由內閣中書寫好發刻。為防漏,必得嚴密監視。縱或如此,仍舊不免疏虞。掄才大典,不可不慎;今年我想改個章程,我們自己辛苦一點。如何?”這就是説,書寫策問,不必假手內閣中書,由讀卷大臣自己動手。坐在倭仁左手方的單懋謙,在順序上應該代表同官發言。不過,他自己不願任勞,亦不便強人所難,因而環視一週,用徵求的語氣問道:“哪位自告奮勇?”這當然是居末位的繼格所義不容辭的事,他欠身答道:“只怕我的字太醜。”
“有勞、有勞,不必過謙。”倭仁又轉臉對工部左侍郎魁齡説:“逢到殿試之期,刻字匠總是來得最晚。時間侷促,難免出錯,挖版補正,麻煩多多。今番要請老兄嚴催!”
“是!”魁齡起身答説:“遵中堂的吩咐。”魁齡兼着內務府大臣的差使。內務府有個“造辦處”管的事很雜,養着各式各樣的工匠,其中也有十來名刻字匠。一面傳喚,一面催大興、宛平兩縣,派出差役到琉璃廠去“抓”刻字匠來當差。兩下一湊,很快地夠了三十名的定額。
這一來,就可以提早封門了。由護軍統領監視,內閣的前後門都上了封條。大堂上倭仁坐鎮,親自看着繼格寫策題。寫好一張,校對一張;接着照式刻版,刷印成題紙。印一張數一張,一共印了兩百八十張。然後連版與印壞作廢的餘紙,一起收集到堂上,倭仁眼看着包封嚴固,鈐上印章,確信題紙並無走漏,方始拱拱手,道聲:“辛苦!”請大家休息。
黎明時分,新進士陸續到達宮門。到得卯正,一羣翎頂輝煌的王公親貴,連翩而來,在中左門前站的站,坐的坐。坐在最前面的一位,頭戴寶石頂,一支極大的雙眼花翎,天青緞四開長袍,上罩一件黃馬褂,約莫三十五六年紀,濃眉大眼,顯得極其威武,正是皇帝的胞叔,行五的忄享親王。要等他點了頭,才開始點名。
點一名,放一名。領了大卷子跨過高門檻的中左門,便是矗立於兩丈高的殿基上,廣十一間,高十一丈的太和殿,居“三大殿”之首,亦是皇帝的正衙,龍墀丹陛,氣象宏偉。但洪鈞卻顧不得細細瞻仰,蹣跚舉步,隨眾越過太和殿、中和殿,爬上三層石階,數十級踏步,來到了殿試所在地的保和殿,已累得汗出如漿,氣不止了。
正當放下考具,由鴻臚寺官員在為他們排班時,讀卷大臣已經朝服上殿。殿中東面設一列長桌,整整齊齊地擺着十張一束的題紙。倭仁規行矩步地走上前去,捧起所有的題紙,走到中間的黃案前面,朗然説道:“恭接欽命策題!”早站在黃案前的禮部尚書萬青藜,隨即雙膝着地,雙手高舉,跪接了題紙,置於黃案正中。然後由鴻臚寺官員鳴贊,殿內殿外的王公大臣、執事官員以及二百七十多名新進士,一齊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大禮。讀卷大臣退回文華殿去休息;禮部官員開始散發題紙。
洪鈞接題到手,暫且放入卷袋。先將木板蒙布,下裝活腿的考桌,在殿前廊上背風之處支了起來。筆墨稿紙一一擺齊,方始坐在黃藤考箱上,取出題紙來,默默唸着:制曰:朕以沖齡,誕膺冥眷,寅紹丕基,荷列聖之貽謀,承兩宮之訓迪,兢兢業業,夙夜不敢怠忽。深維典學傳心之要;去奢崇儉之方;練兵講武之要;弼教明刑之用,冀與中外臣民,致上理於大同,臻郅豈之盛軌。茲值臨軒發策,虛衷博採,廣集嘉謨,爾多士其敬聽朕命。
唸到這裏,洪鈞又驚又喜。策論會出些什麼題目,他早就下過一番揣摩的功夫“典學傳心”是前兩科就有的,因為皇帝方在讀書,這一科當然不會例外。京畿的捻子鹽梟鬧得很兇,統兵大員疊奉嚴旨,上緊剿滅,則“練兵講武”自在意中。
“弼教明刑”為講求治理的本,最近常有此類上諭,洪鈞認為很可能有這樣的題目,如今果然猜到了。唯一不曾猜到的一題是“去奢崇儉”不過他在潘祖蔭的書齋中,看過一本專為兩宮太后進講而編纂的書,名為“治平寶鑑”其中特多歷代賢君節用愛民的故事,用來發揮題義,一定允當貼切。
這樣一想,自覺已有七成把握;聚會神地往下看欽命的策題。眼中看,心中想,文思泉湧,處處逢源。但金殿對策,程式甚嚴,字數是有限制的,還須涵詠鍛鍊,由博而約,求其
簡。等有了草稿,更要細心檢點,引用“聖訓”要“抬頭”若逢御名須“缺筆”——某一個字缺末筆不寫。
等將草稿檢點妥當,不過正午剛過。洪鈞吃下兩塊頒賜的,名為“克食”的滿洲點心,站起身來舒一舒筋骨,從卷袋中取出卷子來,開始謄卷——殿試卷子,用七層宣紙裱成,正反六折,除底面外,共計十頁,稱為十開;每一開高一尺四寸,寬三寸七分,比一般的奏卷大得多,所以叫做大卷子。
卷子上是用銀硃畫好了直行的,每開十二行,每行二十四字。寫大卷子的功力,就在每行由上到下二十四個字,排列得勻稱圓整。不過這也有個取巧的方法,自己先照樣畫好直行的稿紙,拿草稿先謄一遍,然後比照着抄在大卷子上。洪鈞在這上面已花了好幾年的功夫,加以這天的一壺墨漿調得格外好,不濃不淡,下筆不滯不濡,寫出字來,烏黑光亮,配上白庭朱絲欄,彩鮮豔之至。
殿試照例不給燭,不過夏至已過,白晝甚長。洪鈞寫完卷子,重新細看,隻字不錯,無須挖補,心中十分得意。於是欣欣然地了卷,揹負着紫
城的斜陽,回到會館去想象金殿臚唱的滋味。
讀卷是在文華殿,殿上設西向的案桌八張。等讀卷大臣席地坐定,收掌官開始分卷。依照卷先後次序,一份一份地分,週而復始,分至三十四次,還多五本,歸前五名的讀卷大臣看。
卷子後面,已經標好了讀卷大臣的姓氏。評定高下,有五種記號,第一等是圈;第二等是三角,稱為尖;第三等是點;第四等是直線;第五等是叉。不過通常只用圈、尖、點三種記號。
從卯初看起,大概至午初時分,每位讀卷大臣都可以將本人分到的三十多本卷子看完。然後輪看他人所分得的卷子;一桌一桌地看,名為“轉桌”七桌轉完,大概總在第二天中午,然後共同商定“前十本”三鼎甲必出於前十本中,因此,這是極其慎重的一件事。有時各持己見,反覆爭辯,好久都不能定奪。但這天卻很順利,因為八個圈的只有一本,當然是第一;七個圈的也只有一本,便是第二;六個圈的有三本,依照讀卷官的次序,全慶的一本為第三;潘祖蔭的一本定為第四;王祖培的一本定為第五。後面的幾本,關係較輕,就容易商量了。
接下來是定二甲與三甲的名次。二甲“賜進士出身”;三甲“賜同進士出身”這一字之差,與能不能點為庶吉士,入翰林院“讀書”有些關係。如果是三甲最後二三十名,可以斷定絕無成翰林的希望。因此,倭仁對榜末的名次,格外認真。
第二天一早,八位讀卷官由倭仁領頭,奉召到乾清宮東暖閣,進呈殿試前十本卷子,聽候御裁。
東暖閣的御位,安置的方向與正殿不同,是坐東朝西。御案前的地位有限,倭仁居前,依次跪下,到得潘祖蔭已很侷促,便走向御案北面,在倭仁左首並排而跪。等成雙行跪好,一起行禮,然後只有倭仁起立,將前十本卷子呈上御案,仍舊跪回原處。
“你們當考官的時候,彌封從第幾名拆起?”小皇帝問。
“向例從第六名拆起,第一名至第五名,俗稱‘五經魁’,是留在最後拆。”
“‘五經魁’正好對上‘三鼎甲’,咱們照樣,也從第四名拆起好了。”小皇帝笑容滿面地説。
第四名即是二甲第一名,與“三鼎甲”一樣,有個專稱,名為“傳臚”拆開彌封來看,是杭州的許有麟;第五名是蘇州的吳寶恕;第六名是順天府大興縣的王鵬壽;第七名是蒙古鑲黃旗的錫珍;第八名是吳大澄;第九名寶廷;第十名是安徽桐城的孫慧基。
接下來拆“三鼎甲”的彌封。寫作俱佳,獨得八圈的第一本,恰是李婆婆母女為之遍叩煙台廟宇,許下宏願,祈求大魁天下而果然如願的洪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