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梁山泊祝英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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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雲在雪谷中耽了半個月,將“血刀經”上的刀法和內功練得純無比,再也不會忘卻,於是將“血刀經”燒成了灰,撒在血刀老祖的墳墓上。

這半個月中,他仍是睡在山外的大石上。水笙雖然走了,他還是不敢到山裏去睡,自然更不敢去用她的褥子、墊子。

他想:“我該走了!這件鳥羽衣服不必帶去,待該辦的事情辦了,就回這雪谷來住。外面的人聰明得很,我不明白他們心裏在想些什麼。這裏誰也不會來,還是住在這裏的好。”於是他出了雪谷,向東行去。第一件事要回老家湘西麻溪鋪去,瞧瞧師父怎樣了。自己從小由師父撫養長大,他是世上唯一的親人。

從藏邊到湘西,須得橫越四川。狄雲心想若是遇上了中原羣豪,免不了一場爭鬥,自己和他們無怨無仇,諸般事端全因自己拔光頭髮、穿了寶象的僧衣而起。這時他武功雖然已然極高,可是全無自信,料想只消遇上了一兩位中原的高手,非給他們殺了不可。於是買了一套鄉民的青布衣褲換上了,燒去寶象的僧衣,再以鍋底煤焦抹黑了臉。四川湘西一帶農民喜以白布纏頭,據説是為諸葛亮服喪的遺風。狄雲也找了一塊污穢的白布纏在頭上。一路東行,偶爾和江湖人物狹路相逢,卻是誰也認他不出了。

他最怕的是遇上了水笙和汪嘯風,還有花鐵幹,幸好,始終沒見到。

直走了三十多天,才到麻溪鋪老家,其時天氣已暖,田裏禾秧已長得四寸來高了。越近故居,慨越多,漸漸地臉上炙熱,心跳也快起來。

他沿着少年時走慣了的山路,來到故居門外,不由得大吃一驚,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原來小溪旁、柳樹邊的三間小屋,竟已變成了一座白牆黑瓦的大房子。這座房子比原來的小屋少説也大了三倍,一眼望去,雖然起得頗有草草之意,但氣派甚是雄偉。

他又驚又喜,仔細再看周遭景物,確是師父的老家,心想:“師父發了財回家來啦,那可好極了。”他大喜之下,高聲叫道:“師父!”但只叫得一聲,便即住口,心想:“不知屋裏還有沒有別人?我這副小叫化的模樣,別丟了師父的臉。且瞧個明白再説。”也是他這些年來多歷艱難,才有這番謹慎,正自思量,屋裏走出一人,斜眼向他打量,臉上滿是鄙夷的神氣,問道:“幹什麼的?”狄雲見這人帽子歪戴,滿身灰土,和這華廈頗為不稱,瞧他神情,似乎是個泥水匠的頭兒,便道:“請問頭兒,戚師父在家麼?”那人哼了一聲,道:“什麼七師父、八師父的,這裏沒有。”狄雲一怔,問道:“這兒主人不是姓戚的麼?”那人反問道:“你問這個幹麼?要討米嘛,也不用跟人家攀情。沒有,就是沒有!小叫化,走,快走!”狄雲掛念師父,好容易千里迢迢地回來,如何肯單憑他一句話便即離去,説道:“我不是來討米的,跟你打聽打聽,從前這裏住的是姓戚的,不知他老人家是不是還住在這裏?”那人冷笑道:“瞧你這小叫化兒,就是有這門子羅嗦,這裏主人不姓戚,也不姓八、姓九、姓十。你老人家乘早給我請吧。”説話之間,屋中又出來一人,這人頭戴瓜皮帽,衣服光鮮,是個財主家的管家模樣,問道:“老平,大聲嚷嚷的,又在跟誰吵架了?”那人笑道:“你瞧,這小叫化羅嗦不羅嗦?討米也就是了,卻來打聽咱主人家姓什麼?”那管家一聽,臉微變,向狄雲打量了半晌,説道:“小朋友,你打聽咱主人姓名作甚?”若是換作五六年前的狄雲,自即直陳其事,但這時他閲歷已富,深知人心險惡,見那管家目光中滿是疑忌之,尋思:“我且不直説,慢慢打聽不遲,莫非這中間有什麼古怪。”便道:“我不過問主人爺姓什麼,想大聲叫他一聲,請他施捨些米飯,你…你就是老爺吧?”他故意裝得傻頭傻腦,以免引起對方疑心。

那管家哈哈大笑,雖覺此人甚傻,但他竟誤認自己為老爺,心中倒也歡喜,笑道:“我不是老爺,喂,傻小子,你幹麼當我是老爺?”狄雲道:“你…你樣子…好看,威風得緊,你…你一副財主相。”那管家更加高興了,笑道:“傻小子,我老高他當真發了大財,定有好處給你。喂,傻小子,我瞧你身強力壯,幹麼不好好做事,卻要討米?”狄雲道:“沒人叫我做事啊。財主老爺,你賞口飯給我吃,成不成?”那管家用力在那姓平的肩上一拍,笑道:“你聽,他口口聲聲叫我財主老爺,不賞口飯吃是不成的了。老平,你叫他也去擔土吧,算一份工錢給他。”那姓平的道:“是啦,憑你老吩咐便是。”狄雲聽兩人口音,那姓平的工頭是湘西本地人,那姓高的管家卻是北方人,當下不動聲,恭恭敬敬地道:“財主老爺,財主少爺,多謝你們兩個啦。”那工頭笑罵:“***,胡説八道!”那管家笑得只是跌腳,説道:“我是財主老爺,你是財主少爺,這…這不是做了你的便宜老子嗎?”那工頭揪着狄雲耳朵,笑道:“進去,進去!先好好吃一頓,晚上開工。”狄雲毫不抗拒,跟着他進去,心道:“怎麼晚上開工?”進得大屋,經過一個穿堂,不由得大吃一驚,眼前所見當真奇怪之極。只見屋子中間挖掘了一個極大的深坑,土坑邊緣幾乎和四面牆壁相連,只留下一條窄窄的通道。土坑中丟滿了鐵鋤、鐵鏟、土箕、扁擔之類用具,顯然還在挖掘。看了這所大屋外面雄偉堂皇的模樣,哪想得到屋中竟會掘了這樣一個大土坑。

那工頭道:“這裏的事,不許到外面去説,知不知道?”狄雲道:“是,是!我知道,這裏風水好,主人家要葬墳,不能讓外面的人曉得。”那工頭嘿嘿一笑,道:“不錯,傻小子倒聰明,跟我來吃飯吧。”狄雲在廚房中飽餐了一頓。那工頭叫他在廊下等着,不可亂走。狄雲答應了,心中愈益起疑。只見屋中一切陳設都十分簡陋,廚房中竟無砌好的灶頭,只擺着一隻大行灶,架了只鐵鑊。桌子板凳等物也都是貧家賤物,和這座大屋實在頗不相稱。

到得傍晚,進屋來的人漸多,都是左近年青力壯的鄉民,大家鬧哄哄地喝酒吃飯。狄雲隨眾而食,他説的正是當地土話,語音極正。那管家和工頭聽了,絲毫不起疑心,都道他只是本地一個遊手好閒的青年。

眾人飯罷,平工頭率領大夥來到大廳之中,説道:“哥兒們大家出力挖掘,盼望今晚運氣好,若是挖到了什麼有用的東西,重重有賞。”眾人答應了,鋤頭鐵鏟撞擊泥土之聲,擦擦擦地響了起來。一個年紀較長的鄉民低聲道:“掘了兩個多月啦,也沒挖到半個。就算這裏真有寶貝,也要看你有沒福氣拿得到手啊。”狄雲心想:“他們想掘寶?這裏會有什麼寶物?”他等工頭一背轉身,慢慢捱到那年長鄉民身邊,低聲道:“大叔,他們要掘什麼寶貝?”那人低聲道:“這寶貝可了不起。這裏的主人會望氣。他不是本地人,遠遠瞧見這裏有寶光上衝,知道地裏有寶貝,於是來買了這塊地皮,生怕走漏風聲,因此先蓋了這座大屋,叫咱們白天睡覺,夜晚掘寶。”狄雲點頭道:“原來如此,大叔可知道是什麼寶貝呢?”那人道:“工頭兒説,那是一隻聚寶盆,一個銅錢放進了盆中,過得一夜,明天就變成了一盆銅錢。一兩金子放進盆中,明早就變成了滿盆黃金。你説是不是寶貝?”狄雲連連點頭,説道:“真是寶貝,真是寶貝!”那人又道:“工頭特別吩咐,下鋤要輕,打爛了聚寶盆,那可不是玩的。工頭説的,掘到了聚寶盆後,可以借給咱們每個人使一晚,你愛放什麼東西都成。傻小子,你倒自己合計合計,要放什麼東西。”狄雲想了一會,道:“我常常餓肚子,放一粒白米進去,明天變出一滿盆白米來,豈不是好?”那人哈哈大笑,道:“好,好!”那工頭聽到笑聲,過來呼叱:“別耗着盡説不幹,快挖,快挖!”狄雲心想:“世上哪有什麼聚寶盆?這主人決不是傻子,定是另有計謀,捏造聚寶盆的鬼話來騙人。”又低聲問道:“這裏主人姓什麼?你説他不是本地人?”那人道:“你瞧,主人不是出來了麼?”狄雲順着他眼光望去,只見後堂走出一人,身形瘦削,雙目炯炯有神,服飾極是華麗,約莫五十來歲年紀。狄雲只向他瞧了一眼,心中便怦怦亂跳,轉過了頭,不敢對他再看,心中不住説道:“這人我見過的,這人我見過的。他是誰呢?”只覺這人相貌好,一時卻想不起在哪裏見過。

只聽得那人道:“今晚大夥兒把西半邊再掘深三尺,不論有什麼紙片碎屑,木條磚瓦,一點都不可漏了,都要拿上來給我。”狄雲聽到他的説話之聲,心中一凜,登時省悟:“是了,原來是他。”低下了頭,斜眼又向他瞧一眼,心道:“不錯,果真是他。”這間大屋主人,竟是在荊州萬震山家中教了他三招劍法的老乞丐。

那時他衣服破爛,頭髮蓬亂,全身污穢之極,今卻是一個衣飾華貴的大財主,通身都變了相,因此直到聽了他説話的聲音,這才認出。

狄雲立時便想從坑中跳將上去,和他相認,但這幾年來的受苦受難,教會他事事都要鄭重,不可魯莽急躁,尋思:“這位老乞丐伯伯待我很好,當年我和那大盜呂通相鬥,已然落敗,幸虧他出手相救。後來他又教了我三招妙的劍法,我才得以大勝萬門眾弟子。現在想來,他這三招劍法平平無奇,也沒什麼了不起,但當時卻使我得以免受羞辱。”又想:“今重會,原該好好謝他一番才是。可是這裏是我師父的舊居,他在這裏挖掘什麼東西?他為什麼要起這樣一座大屋,掩人耳目?他從前是乞丐,又怎樣發了大財?”心下暗暗暗琢磨:“還是瞧清楚了再説。他雖是我恩人,但是拜謝也不忙在一時。他怎麼不怕我師父回來?難道…難道…師父竟死了麼?”他從小由師父養育長大,向來便當他是父親一般,想到師父説不定已經逝世,不由得眼眶便紅了。

突然之間,東南角上發出叮的一聲輕響,一個鄉民的鋤頭碰到了什麼東西。那主人躍入坑中,俯身拾起一件東西。坑中眾鄉民都停了挖掘,向他望去,只見他手中拿着一鏽爛鐵釘,反來覆去的看了半晌,才拋在一邊,説道:“動手啊,快挖,快挖!”狄雲和眾民忙了一夜,那主人始終全神貫注地在旁監督,直到天明,這才收工。多數鄉民散去回家,有七八人住得遠,便在大屋東邊廊下席地而睡。狄雲也在廊下睡了。睡到下午,眾人才起身吃飯。狄雲身上骯髒,旁人不願和他親近,睡覺吃飯時都離得他遠遠的。狄雲正是求之不得。他雖學會了小心謹慎,不敢輕信旁人,但要假裝作偽,仍是頗覺為難,時候一久,定然出馬腳,別人不來和他親近,那是再好也沒有了。

吃過飯後,狄雲走向三里外的小村,想找人打聽師父是否曾經回來過。遠遠見到幾個少年時的遊伴,這時都已壯成人,在田間忙碌工作,他不願顯自己身份,並不上前招呼,尋到一個不相識的十三四歲少年,問起那間大屋的情形。

那少年説,大屋是去年秋天起的,屋主人很有錢,來掘聚寶盆的,可是掘到這時候還沒掘到。那少年邊説邊笑,可見掘聚寶盆一事,在左近一帶已成了笑柄。

“原來的那幾間小屋麼?嗯,好久沒人住啦,從來沒人回來過。起大屋的時候,自然是把小屋拆了。”狄雲別過那少年,心中悶悶不樂,又是充滿了疑團,猜不出那老乞丐幹這件怪事到底是何用意。他在田野間信步而行,經過一塊菜塊地,但見一片青綠,都種滿了空心菜。

“空心菜,空心菜!”驀然之間,他心中響起了這幾下清脆的頑皮的聲音。

“空心菜”是湘西一帶最尋常的蔬菜,長,菜莖的心是空的。他師妹戚芳給他取了這個綽號,笑他直肚直腸,沒半點心事。他自離湘西之後,直到今,才再看到空心菜。他呆了半晌,俯身摘了一,聞聞青菜汁的氣息,慢慢向西走去。

西邊都是荒山,亂石嶙峋,那是連油桐樹、油茶樹也不能種的。那邊荒山之中,有一個旁人從來不知的山,卻是他和戚芳以前常去玩耍的地方。他懷念昔,信步向那山走去。翻過兩個山坡,鑽過一個大山,才來到這幽秘荒涼的山前。

只見一叢叢齊肩的長草,把口都遮住了。他心中又是一陣難過,鑽進山,見中各物,仍和當年自己和戚芳離去時一模一樣,沒半點移動過,只是積滿了灰塵。

戚芳用黏土捏的泥人,他用來彈鳥的彈弓,捉山兔的扳機,戚芳放牛時吹的短笛,仍是這麼放在裏的石上。那邊是戚芳的針線籃。籃中的剪刀已生滿了黃鏽。

當年逢到冬天農閒的子,他常在這山裏打草鞋或是編竹筐,戚芳就坐在他身畔做鞋子。她拿些零碎布片,疊成鞋底,然後一針針的縫上去。師父和他的鞋子都是青布鞋面。她自己的,鞋面上有時繡一朵花,有時繡一隻鳥,那當然是過年時節穿的,平時穿的鞋子也都是青布面。若是下田地做莊稼,不是穿草鞋,就是赤腳。

狄雲隨手從針線籃中拿起一本舊書,書的封面上寫着“唐詩選輯”四個字。他和戚芳都識字不多,誰也不會去讀什麼唐詩,那是戚芳用來夾鞋樣、繡花樣的。他隨手翻開書本,拿出兩張紙樣來。那是一對蝴蝶,是戚芳剪來做繡花樣的。他心裏清清楚楚地湧現了那時的情景。

一對黃黑相間的大蝴蝶飛到了山口,一會兒飛到東,一會兒飛到西,但兩隻蝴蝶始終不分開。戚芳叫了起來:“梁山伯,祝英台!梁山伯,祝英台!”湘西一帶的人管這種彩大蝴蝶叫“梁山伯,祝英台”這種蝴蝶定是雌雄一對,雙宿雙飛。

狄雲正在打草鞋,這對蝴蝶飛到他身旁,他舉起半隻草鞋,拍的一下,就將一隻蝴蝶打死了。戚芳“啊”的一聲叫起來,怒道:“你…你幹什麼?”狄雲見她忽然發怒,不由得手足無措,囁嚅道:“你喜歡…蝴蝶,我…我打來給你。”死蝴蝶掉在地下,一動也不動了,那隻沒死的卻繞着死蝶,不住地盤旋飛動。

戚芳道:“你瞧,這麼作孽!人家好好一對夫,你活生生把它們拆散了。”狄雲看到她黯然的神,聽到她難過的語音,心中才覺歉然,道:“唉,這可是我的不對啦。”後來,戚芳照着那隻死蝶,剪了個繡花紙樣,繡在她自己鞋上。到過年的時候,又繡了一隻荷包給他,也是這麼一對蝴蝶,黃和黑的翅膀,翅上靠近身體處有些紅、綠的細線。這隻荷包他一直帶在身邊,但在荊州被捉進獄中之後,就給獄卒拿去了。

狄雲拿着那對做繡花樣子的紙蝶,耳中隱隱約約似乎聽到戚芳的聲音:“你瞧,這麼作孽!人家好好一對夫,你活生生把它們拆散了。”他呆了一陣,將紙蝶又挾回書中,隨手翻動,見書頁中還有許多紅紙花樣,有的是一尾鯉魚,有的是三隻山羊,那是過年時貼在窗上的窗花,都是戚芳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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