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貞節牌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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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鳳琴懷孕了!

這消息無異於一記驚雷,再次將死氣沉沉的盧府炸了個底朝天。四爺把鳳琴捆起來關在祠堂裏跪香,不叫一個人進去,只帶着大黑狗親自拎着鞭子審夜審。

祠堂供桌上搭着黃布幔子,供着盧家祖祖輩輩的牌位,那些牌位,每隔幾年就會刷一次新漆。今年又是該着刷漆了,但還沒到子,所以顯得有些灰白,其中最後排卻是最顯眼的一樽,是大少爺盧長衫的。新漆的松木牌子,油黑鋥亮,像只不瞑的眼睛。

那眼睛看着自己的父親,掄起那前不久才打過小蛇的鞭子掄在鳳琴的身上,口口聲聲地問她一個奇怪的問題:“誰?到底是誰的孽種?是誰的?”他問着她,手指一直指到她臉上去。大黑狗在一邊呼呼地着氣,舌頭吐得尺來長。鳳琴咬着牙,口口聲聲只説不知道。

“怎麼會知道?我每天呆在這家裏,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我是你的人,我懷了孕,你不認,我怎麼知道?”

“我的人?嘿嘿,我的人?”四爺丟了鞭子,扳過五姨娘的下巴來,臉對臉兒地問她“你説這種子是我的?你説得出口?”

“是狗的!”鳳琴忽然指着大黑狗撒起潑來,打着滾兒哭叫“你又不是不知道你都在我身上幹了什麼,我有孕,你説不知道,我怎麼知道?你打死我,打死我好了,我反正不想活了!”

“好,就算是狗的!”四爺忽然“嘿嘿”地笑了,暴喝:“你個賤人!我就養着你,不打你也不罵你,我讓你好好地把這崽子生下來,我倒要看看,是狗崽子還是人崽子!你要真生只狗出來,算我虧待你,以後也把你當座牌位供起來;你要生個人種子下來,別説我冤枉你!”祠堂的大門烏沉沉地關上了。四爺將鞭子杆做枴杖,拄着走出來,好像一會兒功夫又蒼老了許多,一邊咳着,一邊命人找二少爺來。

下人們竊竊私議,都猜測着鳳姨娘不知道招了些什麼,這二少爺和五姨娘有染是府裏公開的秘密,就只瞞着老爺和太太兩個人,如今八成是鬧開了。倒不知道老爺會怎麼處置二少爺和鳳姨娘。大少爺新喪,二少爺已經是老爺唯一的血脈,就算犯出天大的事來,料想老爺也不能拿他怎樣吧?

足足有一袋煙功夫,二少爺才從上房裏出來,一疊聲地叫人備轎子。接着,祠堂的大門再次打開,鳳琴被遍體鱗傷地抬出來,直接抬進了轎子裏,二少爺説,要親自護送她去鄉下養胎。

盧府表面上又恢復了平靜,但分明有一種等待的氣息,每個人都在等待,帶着莫名的興奮和詭秘,等着鳳姨娘瓜蒂落,到底生出一個怎樣的兒女來。

尤其是那些捕風捉影的下人們,嘴上不説,心裏都在暗暗算計着,再過三兩個月五姨娘就該生了,不知道到時候老爺是打落牙齒和血地把孩子順水推舟認下呢,還是真會把五姨娘活活打死。老爺不找別人,單單讓二少爺送她下鄉,不知是什麼意思,莫非已經猜到了是二少爺的種兒?不過也説不準,那個五姨娘成天妖妖調調的,誰知道揹着老爺有過多少男人,説不定有的還是她以前做‮子婊‬時接的客沒斷來往呢,她懷了孩子,別説老爺了,只怕她自己也不清楚那孩子到底是誰的吧?要不,怎麼打死她都不説呢。

而其中最為緊張的,就要屬四姨娘荷花了。她在鳳琴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生怕因為鳳琴的事牽扯出自己來,偏偏二少爺又不在,無從商量,這就更使她心驚跳,惶惶不可終了。

有時候獨自坐着,她會很懷念以前的那些子。雖然姨娘間總有些勾心鬥角的事兒,但總算還相處得來,閒時湊一桌麻將,幾個人親親熱熱,和和氣氣的,就是鬥鬥嘴也很有趣。但是現在呢,二姨娘是自打大少爺死了後就閉門不出,只差沒有落髮為尼了,三姨娘每天也瘋瘋傻傻的,四姨娘鳳琴走了,六姨娘小蛇更不消説,就不算個人。偌大的盧府,滿園錦繡,衣香鬢影,卻連個説話的人也沒有。頭腦簡單的荷花,第一次有了葉落知秋的傷,兔死狐悲起來。她想,如果老爺死了,少爺又不要她,那麼她也只有死了。

便在這個時候,丫環來報,説二少爺從鄉下回來了。

荷花只覺一顆心撲撲跳,從來沒有這麼緊張過,也不知是想念還是害怕,一溜煙地跑出去,來不及思想就冒失失闖進廳裏去,歡天喜地地説:“是二少爺回來了麼?”短衫正對着胡氏報告鄉下見聞,原本就心裏有鬼,看見荷花進來,更是心虛,滿腹狐疑地,竟一時看着她愣住。

胡氏將兩個人的神情盡看在眼底,心裏惱怒,卻不便發作,只陰陰地“咳”了一聲,説:“四姨娘,你的消息倒靈通,少爺剛進門,你已經準備接待了。”荷花一驚,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忘形,趕緊斂眉低額地説:“我也是剛聽説,正要來給太太請安,進門時才聽丫環議論説少爺回來了。”

“是嗎?”胡氏淡淡地一揚眉“現在你安也請了,人也見了,我和少爺還有事要談,你出去吧。”荷花有些不捨,卻不能違抗,只得下死眼地將短衫深深看了兩眼,這才退了出去。短衫眼看着荷花背影都走得遠了,心中慄慄不安。

胡氏一一看在眼裏,恨恨地想:這幾個賤婢,沒一個好東西,這會兒先顧不得理你,等我閒下來,一個一個地剝你們的皮。因接着向兒子:“你剛才説到哪兒來着?”

“正説五姨娘呢。”短衫恭敬地答。

胡氏“呸”地一聲:“什麼五姨娘?你只管呼賤人就是了,又什麼勞什子姨娘?”短衫笑一笑,恭順地説:“…那賤人剛到半路,就發了疹子,我替他請大夫煎蔘湯的,花了不少銀子,可是沒什麼用,只吃了三副藥就死了。”胡氏點了點頭,鳳琴客死途中的消息她是在二少爺趕回來前已經聽説了的,如今不過是想聽兒子再説一遍。自那四爺關起祠堂門來鞭審鳳琴,她便一直在擔着心事。雖然處罰鳳琴使她覺得開心,但是兒子到底與這件事有沒有干係呢,連她自己也説不清。現在好了,那賤人一死百了,總算拔了一心頭刺。這樣想着,臉上便不自出幾分笑意來,説:“你去向你父親請了安來沒有?”短衫答:“剛進門,聽阿福説父親病了,急着來向母親稟報,還沒來得及去看父親。不知父親怎麼樣了?”胡氏皺眉説:“正要等你回來商量,看情形,還是早做準備的好。”短衫微微吃驚,沉一下,慢慢地説:“兒子這就去看望父親。”躬身退出。

二盧四爺自知病入膏肓,時不久。這,將短衫叫到眼前,佈置後事。待見短衫進來,看他衣衫不整,神情委頓,眼神飄忽不定,不又想起大兒子長衫舉止有度,氣宇軒昂,心下深為痛惜。

足足將短衫看了半晌,方緩緩嘆氣説:“我只有你這一個兒子。短衫,你那幾個姨娘對不起我,這也不消説了,但是你媽,她一輩子含辛茹苦,守婦道,講祖禮,沒半分差錯。我一生有兩大憾事:第一個就是沒一座皇帝獎賞的盧家牌坊。如今這朝代,又不打仗,又不科舉,想請座軍政功德牌坊,科甲功名牌坊,那都是不大可能的了。若説忠正名節牌坊,官宦名門牌坊,也離題太遠,最多,也就是座貞婦節女牌坊了。皇上登基,我捐了不少錢,簡公公來青桐時,我們沒少禮遇他,我死後,你可託簡公公向皇上請求,賜一座貞節牌坊給你媽。如果我們盧家終於有一座自己的貞節牌坊,我在天之靈也覺安。”短衫點頭答應,問:“那第二件呢?”四爺嘆一口氣,並不回答,卻説:“短衫,你給鳳琴請的大夫是哪裏人?”短衫大驚:“父親問這個做什麼?”四爺道:“我要請他給我開一副藥,不過,可不能三副才死人,要一副奏效才行。”短衫嚇得“撲通”一聲跪下,不住磕頭,卻不知該説什麼。

四爺親手挽起,着氣説:“我不是要責怪你。你只要替我來這副藥,我不僅不怪你,還會獎賞你。除了藥之外,你再替我請個道士,書符畫押…”如此這般地叮囑了一番,再問“你可聽明白了?”短衫擦去冷汗,偷眼看父親和顏悦,並不像動怒的樣子,這才小心翼翼地答:“兒子都記下了。父親放心,兒子一定辦得妥妥當當。”四爺“哼”了一聲:“我當然放心。叫你做正事不行,這些個事,你不會找不到人的。”揮揮手説“我累了,你出去找你媽來,我有話要囑咐她。”短衫答應着,去母親房裏傳了話,便順腳兒往三姨娘娉婷屋裏來。耀武揚威地,把郎腿翹得高高地,捏着嗓子説:“這些子,我事務煩忙,也沒顧上來看望三姨娘,三姨娘別怪罪。”娉婷冷笑一聲,説:“原不勞二少爺惦記,只怕你少來兩趟,我還活得自在些。”短衫窩火,陰陽怪氣地説:“三姨娘果然豔如桃李,冷若冰霜,我想不惦記,還真不捨得。剛才我去看父親,已經是不中用了,將來這整個家,所有的人,還不都得我心嗎?到了那時候,難道三姨娘也還是這麼着?”娉婷火了,霍地站起,指着門説:“那更不勞二少心心!老爺死了,我自己上吊抹脖子,跟了他去便了。你爹不是口口聲聲惦記一塊貞節牌坊嗎?我替他掙來就是。”短衫又怒又窘,脹得臉通紅,説:“三姨娘好烈。但願三姨娘説到做到。”一甩袖子,悻悻出門。

走在小花園裏,還是滿心惱火,咬着牙想:叫你這會兒嘴硬,趕明兒老頭子死了,才叫你知道我的厲害。一路低頭走着,一眼看到那排倒伏的花叢,驀然想起這是大哥長衫出事的地方,心裏發虛,忍不住便停了腳步。忽又思及父親方才説的兩件憾事,原一直猜不透那另一件究竟指的什麼,看到花牆,才猛然明白過來,八成指的是娶了六姨娘回來卻不能如願的事吧。

想着,忽聽身後隱隱有聲響“空空”地又悶又急,像是有誰在敲梆子。短衫心中慄慄,記起下人們關於長衫陰靈不遠的議論來,不有些七上八下的墜墜不安,卻看着頭頂的太陽自己勸自己:大青天白的哪裏有什麼鬼神,説不定是有賊吧?壯起膽子,伏低身子一路悄悄地掩過去,隔着花叢一看,卻是四姨娘荷花在玩指甲花兒。

只見荷花穿着一襲滾邊旗袍,頭髮半乾,顯見是剛洗過澡。起裙襬坐在樹墩子上,出穿着透明絲襪的雪白大腿,膝蓋上頂着一隻瓷碗,正將鳳仙花兑着明礬倒在碗裏用力地舂呢。那“空空”的聲響,便是杵子舂碗的動靜,倒叫短衫虛驚一場。

那荷花已經舂了半碗汁子了,還有許多花沒用上,散落在腳下四周。她擱了碗,心滿意足地嘆息一聲,開始細細地染起指甲來。那刻意而專注的神情,彷彿在完成一件藝術品。染甲的一刻,誰能説她不是幸福而滿足的呢?然後,她張開五指讓鮮紅的鳳仙汁在陽光下曬乾,同時向指尖輕輕地吹着氣,那撮起的豐厚而圓潤,簡直是純稚的。

短衫看着看着,身上就起來,忍不住從花叢底下鑽出來,幾乎一句話都來不及説,就直接將荷花扯倒在地,毫無前戲地壓在她身上作起來。

荷花吃了一驚,卻沉默地順從着,既無反抗,也無情。她的眼睛,仍然在輪察看着自己的十隻紅指甲,它們在陽光下發出異樣的反光,紅得像結子的石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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