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菲女士的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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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人們給我的是什麼呢?整整兩天,又一人幽囚在公寓裏,沒有一個人來,也沒有一封信來,我躺在牀上咳嗽、坐在火爐旁咳嗽,走到桌子前也咳嗽,還想念這些可恨的人們…其實還是收到一封信的,不過這除了更加我一些不快外,也只不過是加我不快。這是一年前曾騷擾過我的一個安徽壯男人寄來的,我沒有看完就扯了。我真
麻那滿紙的“愛呀愛的”!我厭恨我不喜歡的人們的殷勤…
我,我能説得出我真實的需要是些什麼呢?
一月四號事情不知錯到什麼地方去了。我為什麼會想到搬家,並且在糊里糊塗中欺騙了雲霖,好象扯謊也是本能一樣,所以在今天能毫不費力的便使用了。假使雲霖知道莎菲也會騙他,他不知應如何傷心,莎菲是他們那樣愛惜的一個小妹妹。自然我不是安心的,並且我現在在後悔。但我能決定嗎,搬呢,還是不搬?
我不能不向我自己説:“你是在想念那高個兒的影子呢!”是的,這幾天幾夜我無時不神往到那些足以誘惑我的。為什麼他不在這幾天中單獨來會我呢?他應當知道他不該讓我如此的去思慕他。他應當來看我,説他也想念我才對。假使他來,我不會拒絕去聽他所説的一些愛慕我的話,我還將令他知道我所要的是些什麼。但他卻不來。我估定這象傳奇中的事是難實現了。難道我去找他嗎?一個女人這樣放肆,是不會得好結果的。何況還要別人能尊敬我呢。我想不出好法子,只好先到雲霖處試一試,所以吃過午飯,我便冒風向東城去。
雲霖是京都大學的學生,他租的住房在京都大學一院和二院之間的青年衚衕裏。我到他那裏時,幸好他沒有出去,毓芳也沒有來。雲霖當然很詫異我在大風天出來,我説是到德國醫院看病,順便來這裏。他就毫不疑惑,問我的病狀,我卻把話頭故意引到那天晚上。不費一點氣力,我便打探得那人兒住在第四寄宿舍,在京都大學二院隔壁。不久,我又嘆起氣來,我用許多言辭把在西城公寓裏的生活,描摹得寂寞,暗淡。我又扯謊,説我唯一隻想能貼近毓芳(我知道毓芳已預備搬來雲霖處)。我要求雲霖同我在近處找房。雲霖當然高興這差事,不會遲疑的。
在找房的時候,湊巧竟碰着了凌吉士。他也陪着我們。我真高興,高興使我膽大了,我狠狠的望了他幾次,他沒有覺得。他問我的病,我説全好了,他不信似的在笑。
我看上一間又低,又小,又黴的東房,在雲霖的隔壁一家大元公寓裏。他和雲霖都説太濕,我卻執意要在第二天便搬來,理由是那邊太使我厭倦,而我急切的要依着毓芳。雲霖無法,就答應了,還説好第二天一早他和毓芳過來替我幫忙。
我能告訴人,我單單選上這房子的用意嗎?它位置在第四寄宿舍和雲霖住所之間。
他不曾向我告別,我又轉到雲霖處,盡我所有的大膽在談笑。我把他什麼細小處都審視遍了,我覺得都有我嘴放上去的需要。他不會也想到我在打量他,盤算他嗎?後來我特意説我想請他替我補英文,雲霖笑,他卻受窘了,不好意思的含含糊糊的問答,於是我向心裏説,這還不是一個壞蛋呢,那樣高大的一個男人還會紅臉?因此我的狂熱更炎熾了。
但我不願讓人懂得我,看得我太容易,所以我驅遣我自己,很早就回來了。
現在仔細一想,我唯恐我的任,將把我送到更壞的地方去,暫時且住在這有洋爐的房裏吧,難道我能説得上是愛上了那南洋人嗎?我還一絲一毫都不知道他呢。什麼那嘴
,那眉梢,那眼角,那指尖…多無意識,這並不是一個人所應需的,我着魔了,會想到那上面。我決計不搬,一心一意來養病。
我決定了,我懊悔,懊悔我白天所做的一些不是,一個正經女人所做不出來的。
一月六號都奇怪我,聽説我搬了家,南城的金英,西城的江周,都來到我這低濕的小屋裏。我笑着,有時在牀上打滾,她們都説我越小孩氣了,我更大笑起來。我只想告訴她們我想的是什麼。下午葦弟也來了。葦弟最不快活我搬家,因為我未曾同他商量,並且離他更遠了。他見着雲霖時,竟不理他。雲霖摸不着他為什麼生氣。望着他。他更板起臉孔。我好笑,我向自己説“可憐,冤枉他了,一個好人!”毓芳不再向我説劍如。她決定兩三天便搬來雲霖處,因為她覺得我既這樣想傍着她住,她不能讓我一人寂寂寞寞的住在這裏。她和雲霖待我比以前更親熱。
一月十號這幾天我都見着凌吉士,但我從沒同他多説幾句話,我決不先提補英文事。我看見他一天兩次往雲霖處跑,我發笑,我斷定他以前一定不會同雲霖如此親密的。我沒有一次邀請他來我那兒玩,雖説他問了幾次搬了家如何,我都裝出不懂的樣兒笑一下便算回答。我把所有的心計都放在這上面,好象同什麼東西搏鬥一樣。我要那樣東西,我還不願去取得,我務必想方設計讓他自己送來。是的,我瞭解我自己,不過是一個女十足的女人,女人只把心思放到她要征服的男人們身上。我要佔有他,我要他無條件的獻上他的心,跪着求我賜給他的吻呢。我簡直癲了,反反覆覆的只想着我所要施行的手段的步驟,我簡直癲了!
毓芳雲霖看不出我的興奮,只説我病快好了。我也正不願他們知道,説我病好,我就裝着高興。
一月十二毓芳已搬來,雲霖卻搬走了。宇宙間竟會生出這樣一對人來,為怕生小孩,便不肯住在一起,我猜想他們連自己也不敢斷定:當兩人抱在一牀時是不會另外幹出些別的事來,所以只好預先防範,不給那體接觸的機會。至於那單獨在一房時的擁抱和親嘴,是不會發生危險,所以悄悄表演幾次,便不在
止之列。我忍不住嘲笑他們了,這
慾主義者!為什麼會不需要擁抱那愛人的
的身體?為什麼要壓制住這愛的表現?為什麼在兩人還沒睡在一個被窩裏以前,會想到那些不相干足以擔心的事?我不相信戀愛是如此的理智,如此的科學!
他倆不生氣我的嘲笑,他倆還驕傲着他們的純潔,而笑我小孩氣呢。我體會得出他們的心情,但我不能解釋宇宙間所發生的許許多多奇怪的事。
這夜我在雲霖處(現在要説毓芳處了)坐到夜晚十點鐘才回來,説了許多關於鬼怪的故事。
鬼怪這東西,我在一點點大的時候就聽慣了,坐在姨媽懷裏聽姨爹講《聊齋》是常事,並且一到夜裏就愛聽。至於怕,又是另外一件不願告人的。因為一説怕,準就聽不成,姨爹便會踱過對面書房去,小孩就不準下牀了。到進了學校,又從先生口裏得知點科學常識,為了信服那位周麻子二先生,所以連書本也信服,從此鬼怪便不屑於害怕了。近來人更在長高長大,説起來,總是否認有鬼怪的,但雞粟卻不肯因為不信便不出來,毫一
也會豎起的。不過每次同人説到鬼怪時,別人不知道我想拗開説到別的閒話上去,為的怕夜裏一個人睡在被窩裏時想到死去了的姨爹姨媽就傷心。
回來時,看到那黑魆魆的小衚衕,真有點膽悸。我想,假使在哪個角落裏出一個大黃臉,或伸來一隻
手,在這樣象凍住了的冷巷裏,我不會以為是意外。但看到身邊的這高大漢子(凌吉士)做鏢手,大約總可靠,所以當毓芳問我時,我只答應“不怕,不怕”雲霖也同我們出來,他回他的新房子去,他向南,我們向北,所以只走了三四步,便聽不清那橡皮鞋底在泥板上發出的聲音。
他伸來一隻手,攏住了我的:“莎菲,你一定怕喲!”我想掙,但掙不掉。
我的頭停在他的脅前,我想,如若在亮處,看起來,我會象個什麼東西,被挾在比我高一個頭還多的人的腕中。
我把身一蹲,便竄出來了,他也鬆了手陪我站在大門邊打門。
小衚衕裏黑極了,但他的眼睛望到何處,我卻能很清楚的看見。心微微有點跳,等着開門。
“莎菲,你怕喲!”門閂已在響,是夥計在問誰。我朝他説:“再——”他猛的握住我的手,我無力再説下去。
夥計看到我身後的大人,着詫異。
到單獨只剩兩人在一房時,我的大膽,已經變得毫無用處了,想故意説幾句客套話,也不會,只説:“請坐吧!”自己便去洗臉。
鬼怪的事,已不知忘到什麼地方去了。
“莎菲!你還高興讀英文嗎?”他忽然問。
這是他來找我,提到英文,自然他未必歡喜白白犧牲時間去替人補課,這意思,在一個二十歲的女人面前,怎能瞞過,我笑了(這是隻在心裏笑)。我説:“蠢得很,怕讀不好,丟人。”他不説話,把我桌上擺的照片拿來玩着,這照片是我姊姊的一個剛滿一歲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