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回寧國府除夕祭宗祠榮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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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説寶玉見晴雯將雀裘補完,已使的力盡神危,忙命小丫頭子來替他捶着,彼此捶打了一會歇下.沒一頓飯的工夫,天已大亮,且不出門,只叫快傳大夫.一時王太醫來了,診了脈,疑惑説道:“昨已好了些,今如何反虛微浮縮起來,敢是吃多了飲食?不然就是勞了神思.外卻倒清了,這汗後失於調養,非同小可。”一面説,一面出去開了藥方進來.寶玉看時,已將疏散驅諸藥減去了,倒添了茯苓,地黃,當歸等益神養血之劑.寶玉忙命人煎去,一面嘆説:“這怎麼處!倘或有個好歹,都是我的罪孽。”晴雯睡在枕上も道:“好太爺!你幹你的去罷,那裏就得癆病了。”寶玉無奈,只得去了.至下半天,説身上不好就回來了.晴雯此症雖重,幸虧他素習是個使力不使心的,再素習飲食清淡,飢飽無傷.這賈宅中的風俗秘法,無論上下,只一略有些傷風咳嗽,總以淨餓為主,次則服藥調養.故於前一病時,淨餓了兩三,又謹慎服藥調治,如今勞碌了些,又加倍培養了幾,便漸漸的好了.近園中姊妹皆各在房中吃飯,炊爨飲食亦便,寶玉自能變法要湯要羹調停,不必細説.

襲人送母殯後,業已回來,麝月便將平兒所説宋媽墜兒一事,並晴雯攆逐出去等話,一一也曾回過寶玉.襲人也沒別説,只説太急了些.只因李紈亦因時氣冒,邢夫人又正害火眼,岫煙皆過去朝夕侍藥,李嬸之弟又接了李嬸和李紋李綺家去住幾,寶玉又見襲人常常思母含悲,晴雯猶未大愈:因此詩社之,皆未有人作興,便空了幾社.

當下已是臘月,離年近,王夫人與鳳姐治辦年事.王子騰昇了九省都檢點,賈雨村補授了大司馬,協理軍機參贊朝政,不題.

且説賈珍那邊,開了宗祠,着人打掃,收拾供器,請神主,又打掃上房,以備懸供遺真影像.此時榮寧二府內外上下,皆是忙忙碌碌.這寧府中尤氏正起來同賈蓉之打點送賈母這邊針線禮物,正值丫頭捧了一茶盤押歲錁子進來,回説:“興兒回,前兒那一包碎金子共是一百五十三兩六錢七分,裏頭成不等,共總傾了二百二十個錁子。”説着遞上去.尤氏看了看,只見也有梅花式的,也有海棠式的,也有筆錠如意的,也有八寶聯的.尤氏命:“收起這個來,叫他把銀錁子快快了進來。”丫鬟答應去了.

一時賈珍進來吃飯,賈蓉之迴避了.賈珍因問尤氏:“咱們祭的恩賞可領了不曾?"尤氏道:“今兒我打發蓉兒關去了。”賈珍道:“咱們家雖不等這幾兩銀子使,多少是皇上天恩.早關了來,給那邊老太太見過,置了祖宗的供,上領皇上的恩,下則是託祖宗的福.咱們那怕用一萬銀子供祖宗,到底不如這個又體面,又是霑恩錫福的.除咱們這樣一二家之外,那些世襲窮官兒家,若不仗着這銀子,拿什麼上供過年?真正皇恩浩大,想的周到。”尤氏道:“正是這話。”二人正説着,只見人回:“哥兒來了".賈珍便命叫他進來.只見賈蓉捧了一個小黃布口袋進來.賈珍道:“怎麼去了這一。”賈蓉陪笑回説:“今兒不在禮部關領,又分在光祿寺庫上,因又到了光祿寺才領了下來.光祿寺的官兒們都説問父親好,多不見,都着實想念."賈珍笑道:“他們那裏是想我.這又到了年下了,不是想我的東西,就是想我的戲酒了."一面説,一面瞧那黃布口袋,上有印就是"皇恩永錫"四個大字,那一邊又有禮部祠祭司的印記,又寫着一行小字,道是"寧國公賈演榮國公賈源恩賜永遠祭賞共二分,淨折銀若干兩,某年月尉候補侍衞賈蓉當堂領訖,值年寺丞某人",下面一個硃筆花押.

賈珍吃過飯,盥漱畢,換了靴帽,命賈蓉捧着銀子跟了來,回過賈母王夫人,又至這邊回過賈赦邢夫人,方回家去,取出銀子,命將口袋向宗祠大爐內焚了.又命賈蓉道:“你去問問你璉二嬸子,正月裏請吃年酒的子擬了沒有.若擬定了,叫書房裏明白開了單子來,咱們再請時,就不能重犯了.舊年不留心重了幾家,不説咱們不留神,倒象兩宅商議定了送虛情怕費事一樣。”賈蓉忙答應了過去.一時,拿了請人吃年酒的期單子來了.賈珍看了,命與賴升去看了,請人別重這上頭子.因在廳上看着小廝們抬圍屏,擦抹几案金銀供器.只見小廝手裏拿着個稟帖並一篇帳目,回説:“黑山村的烏莊頭來了。”賈珍道:“這個老砍頭的今兒才來。”説着,賈蓉接過稟帖和帳目,忙展開捧着,賈珍倒揹着兩手,向賈蓉手內只看紅稟帖上寫着:“門下莊頭烏進孝叩請爺,萬福金安,並公子小姐金安.新大喜大福,榮貴平安,加官進祿,萬事如意。”賈珍笑道:“莊家人有些意思。”賈蓉也忙笑説:“別看文法,只取個吉利罷了。”一面忙展開單子看時,只見上面寫着:“大鹿三十隻,獐子五十隻,狍子五十隻,暹豬二十個,湯豬二十個,龍豬二十個,野豬二十個,家臘豬二十個,野羊二十個,青羊二十個,家湯羊二十個,家風羊二十個,鱘鰉魚二個,各雜魚二百斤,活雞,鴨,鵝各二百隻,風雞,鴨,鵝二百隻,野雞,兔子各二百對,熊掌二十對,鹿筋二十斤,海蔘五十斤,鹿舌五十條,牛舌五十條,蟶乾二十斤,榛,松,桃,杏穰各二口袋,大對蝦五十對,幹蝦二百斤,銀霜炭上等選用一千斤,中等二千斤,柴炭三萬斤,御田胭脂米二石,碧糯五十斛,白糯五十斛,粉粳五十斛,雜粱谷各五十斛,下用常米一千石,各乾菜一車,外賣粱谷,牲口各項之銀共折銀二千五百兩.外門下孝敬哥兒姐兒頑意:活鹿兩對,活白兔四對,黑兔四對,活錦雞兩對,西洋鴨兩對。”賈珍便命帶進他來.一時,只見烏進孝進來,只在院內磕頭請安.賈珍命人拉他起來,笑説:“你還硬朗。”烏進孝笑回:“託爺的福,還能走得動。”賈珍道:“你兒子也大了,該叫他走走也罷了。”烏進孝笑道:“不瞞爺説,小的們走慣了,不來也悶的慌.他們可不是都願意來見見天子腳下世面?他們到底年輕,怕路上有閃失,再過幾年就可放心了。”賈珍道:“你走了幾?"烏進孝道:“回爺的話,今年雪大,外頭都是四五尺深的雪,前忽然一暖一化,路上竟難走的很,耽擱了幾.雖走了一個月零兩,因子有限了,怕爺心焦,可不趕着來了。”賈珍道:“我説呢,怎麼今兒才來.我才看那單子上,今年你這老貨又來打擂台來了。”烏進孝忙進前了兩步,回道:“回爺説,今年年成實在不好.從三月下雨起,接接連連直到八月,竟沒有一連晴過五.九月裏一場碗大的雹子,方近一千三百里地,連人帶房並牲口糧食,打傷了上千上萬的,所以才這樣.小的並不敢説謊。”賈珍皺眉道:“我算定了你至少也有五千兩銀子來,這夠作什麼的!如今你們一共只剩了**個莊子,今年倒有兩處報了旱澇,你們又打擂台,真真是又教別過年了。”烏進孝道:“爺的這地方還算好呢!我兄弟離我那裏只一百多里,誰知竟大差了.他現管着那府裏八處莊地,比爺這邊多着幾倍,今年也只這些東西,不過多二三千兩銀子,也是有饑荒打呢。”賈珍道:“正是呢,我這邊都可,已沒有什麼外項大事,不過是一年的費用費些.我受些委屈就省些.再者年例送人請人,我把臉皮厚些.可省些也就完了.比不得那府裏,這幾年添了許多花錢的事,一定不可免是要花的,卻又不添些銀子產業.這一二年倒賠了許多,不和你們要,找誰去!"烏進孝笑道:“那府裏如今雖添了事,有去有來,娘娘和萬歲爺豈不賞的!"賈珍聽了,笑向賈蓉等道:“你們聽,他這話可笑不可笑?"賈蓉等忙笑道:“你們山坳海沿子上的人,那裏知道這道理.娘娘難道把皇上的庫給了我們不成!他心裏縱有這心,他也不能作主.豈有不賞之理,按時到節不過是些綵緞古董頑意兒.縱賞銀子,不過一百兩金子,才值了一千兩銀子,夠一年的什麼?這二年那一年不多賠出幾千銀子來!頭一年省親連蓋花園子,你算算那一注共花了多少,就知道了.再兩年再一回省親,只怕就窮了。”賈珍笑道:“所以他們莊家老實人,外明不知裏暗的事.黃柏木作磬槌子,…外頭體面裏頭苦。”賈蓉又笑向賈珍道:“果真那府裏窮了.前兒我聽見鳳姑娘和鴛鴦悄悄商議,要偷出老太太的東西去當銀子呢。”賈珍笑道:“那又是你鳳姑娘的鬼,那裏就窮到如此.他必定是見去路太多了,實在賠的狠了,不知又要省那一項的錢,先設此法使人知道,説窮到如此了.我心裏卻有一個算盤,還不至如此田地。”説着,命人帶了烏進孝出去,好生待他,不在話下.

這裏賈珍吩咐將方才各物,留出供祖的來,將各樣取了些,命賈蓉送過榮府裏.然後自己留了家中所用的,餘者派出等例來,一分一分的堆在月台下,命人將族中的子侄喚來與他們.接着榮國府也送了許多供祖之物及賈珍之物.賈珍看着收拾完備供器,и着鞋,披着猞猁猻大裘,命人在廳柱下石磯上太陽中鋪了一個大狼皮褥子,負暄閒看各子弟們來領取年物.因見賈芹亦來領物,賈珍叫他過來,説道:“你作什麼也來了?誰叫你來的?"賈芹垂手回説:“聽見大爺這裏叫我們領東西,我沒等人去就來了。”賈珍道:“我這東西,原是給你那些閒着無事的無進益的小叔叔兄弟們的.那二年你閒着,我也給過你的.你如今在那府裏管事,家廟裏管和尚道士們,一月又有你的分例外,這些和尚的分例銀子都從你手裏過,你還來取這個,太也貪了!你自己瞧瞧,你穿的象個手裏使錢辦事的?先前説你沒進益,如今又怎麼了?比先倒不象了。”賈芹道:“我家裏原人口多,費用大。”賈珍冷笑道:“你還支吾我.你在家廟裏乾的事,打諒我不知道呢.你到了那裏自然是爺了,沒人敢違拗你.你手裏又有了錢,離着我們又遠,你就為王稱霸起來,夜夜招聚匪類賭錢,養老婆小子.這會子花的這個形象,你還敢領東西來?領不成東西,領一頓馱水去才罷.等過了年,我必和你璉二叔説,換回你來。”賈芹紅了臉,不敢答應.人回:“北府水王爺送了字聯,荷包來了。”賈珍聽説,忙命賈蓉出去款待,"只説我不在家。”賈蓉去了,這裏賈珍看着領完東西,回房與尤氏吃畢晚飯,一宿無話.至次,更比往忙,都不必細説.

已到了臘月二十九了,各齊備,兩府中都換了門神,聯對,掛牌,新油了桃符,煥然一新.寧國府從大門,儀門,大廳,暖閣,內廳,內三門,內儀門並內門,直到正堂,一路正門大開,兩邊階下一硃紅大高照,點的兩條金龍一般.次,由賈母有誥封者,皆按品級着朝服,先坐八人大轎,帶領着眾人進宮朝賀,行禮領宴畢回來,便到寧國府暖閣下轎.諸子弟有未隨入朝者,皆在寧府門前排班伺侯,然後引入宗祠.且説寶琴是初次,一面細細留神打諒這宗祠,原來寧府西邊另一個院子,黑油柵欄內五間大門,上懸一塊匾,寫着是"賈氏宗祠"四個字,旁書"衍聖公孔繼宗書".兩旁有一副長聯,寫道是:肝腦塗地,兆姓賴保育之恩,功名貫天,百代仰蒸嘗之盛.亦衍聖公所書.進入院中,白石甬路,兩邊皆是蒼松翠柏.月台上設着青綠古銅鼎彝等器.抱廈前上面懸一九龍金匾,寫道是:“星輝輔弼".乃先皇御筆.兩邊一副對聯,寫道是:勳業有光昭月,功名無間及兒孫.亦是御筆.五間正殿前懸一鬧龍填青匾,寫道是:“慎終追遠".旁邊一副對聯,寫道是:已後兒孫承福德,至今黎庶念榮寧.俱是御筆.裏邊香燭輝煌,錦幛繡幕,雖列着神主,卻看不真切.只見賈府人分昭穆排班立定:賈敬主祭,賈赦陪祭,賈珍獻爵,賈璉賈琮獻,寶玉捧香,賈菖賈菱展拜毯,守焚池.青衣樂奏,三獻爵,拜興畢,焚奠酒,禮畢,樂止,退出.眾人圍隨着賈母至正堂上,影前錦幔高掛,彩屏張護,香燭輝煌.上面正居中懸着寧榮二祖遺像,皆是披蟒玉;兩邊還有幾軸列祖遺影.賈荇賈芷等從內儀門挨次列站,直到正堂廊下.檻外方是賈敬賈赦,檻內是各女眷.眾家人小廝皆在儀門之外.每一道菜至,傳至儀門,賈荇賈芷等便接了,按次傳至階上賈敬手中.賈蓉系長房長孫,獨他隨女眷在檻內.每賈敬捧菜至,傳於賈蓉,賈蓉便傳於他子,又傳於鳳姐尤氏諸人,直傳至供桌前,方傳於王夫人.王夫人傳於賈母,賈母方捧放在桌上.邢夫人在供桌之西,東向立,同賈母供放.直至將菜飯湯點酒茶傳完,賈蓉方退出下階,歸入賈芹階位之首.凡從文旁之名者,賈敬為首,下則從玉者,賈珍為首,再下從草頭者,賈蓉為首,左昭右穆,男東女西,俟賈母拈香下拜,眾人方一齊跪下,將五間大廳,三間抱廈,內外廊檐,階上階下兩丹墀內,花團錦簇,的無一隙空地.鴉雀無聞,只聽鏗鏘叮噹,金鈴玉ぐ微微搖曳之聲,並起跪靴履颯沓之響.一時禮畢,賈敬賈赦等便忙退出,至榮府專候與賈母行禮.

尤氏上房早已襲地鋪滿紅氈,當地放着象鼻三足鰍沿鎏金琺琅大火盆,正面炕上鋪新猩紅氈,設着大紅彩繡雲龍捧壽的靠背引枕,外另有黑狐皮的袱子搭在上面,大白狐皮坐褥,請賈母上去坐了.兩邊又鋪皮褥,讓賈母一輩的兩三個妯娌坐了.這邊橫頭排之後小炕上,也鋪了皮褥,讓邢夫人等坐了.地下兩面相對十二張雕漆椅上,都是一灰鼠椅搭小褥,每一張椅下一個大銅腳爐,讓寶琴等姊妹坐了.尤氏用茶盤親捧茶與賈母,蓉捧與眾老祖母,然後尤氏又捧與邢夫人等,蓉又捧與眾姊妹.鳳姐李紈等只在地下伺侯.茶畢,邢夫人等便先起身來侍賈母.賈母吃茶,與老妯娌閒話了兩三句,便命看轎.鳳姐兒忙上去挽起來.尤氏笑回説:“已經預備下老太太的晚飯.每年都不肯賞些體面用過晚飯過去,果然我們就不及鳳丫頭不成?"鳳姐兒攙着賈母笑道:“老祖宗快走,咱們家去吃飯,別理他。”賈母笑道:“你這裏供着祖宗,忙的什麼似的,那裏擱得住我鬧.況且每年我不吃,你們也要送去的.不如還送了去,我吃不了留着明兒再吃,豈不多吃些。”説的眾人都笑了.又吩咐他:“好生派妥當人夜裏看香火,不是大意得的.尤氏答應了.一面走出來至暖閣前上了轎.尤氏等閃過屏風,小廝們才領轎伕,請了轎出大門.尤氏亦隨邢夫人等同至榮府.

這裏轎出大門,這一條街上,東一邊合面設列着寧國公的儀仗執事樂器,西一邊合面設列着榮國公的儀仗執事樂器,來往行人皆屏退不從此過.一時來至榮府,也是大門正廳直開到底.如今便不在暖閣下轎了,過了大廳,便轉彎向西,至賈母這邊正廳上下轎.眾人圍隨同至賈母正室之中,亦是錦繡屏,煥然一新.當地火盆內焚着松柏香,百合草.賈母歸了坐,老嬤嬤來回:“老太太們來行禮。”賈母忙又起身要,只見兩三個老妯娌已進來了.大家挽手,笑了一回,讓了一回.吃茶去後,賈母只送至內儀門便回來,歸正坐.賈敬賈赦等領諸子弟進來.賈母笑道:“一年價難為你們,不行禮罷。”一面説着,一面男一起,女一起,一起一起俱行過了禮.左右兩旁設下椅,然後又按長幼挨次歸坐受禮.兩府男婦小廝丫鬟亦按差役上中下行禮畢,散押歲錢,荷包,金銀錁,擺上合歡宴來.男東女西歸坐,獻屠蘇酒,合歡湯,吉祥果,如意糕畢,賈母起身進內間更衣,眾人方各散出.那晚各處佛堂灶王前焚香上供,王夫人正房院內設着天地紙馬香供,大觀園正門上也挑着大明角燈,兩溜高照,各處皆有路燈.上下人等,皆打扮的花團錦簇,一夜人聲嘈雜,語笑喧闐,爆竹起火,絡繹不絕.至次五鼓,賈母等又按品大妝,擺全副執事進宮朝賀,兼祝元千秋.領宴回來,又至寧府祭過列祖,方回來受禮畢,便換衣歇息.所有賀節來的親友一概不會,只和薛姨媽李嬸二人説話取便,或者同寶玉,寶琴,釵,玉等姊妹趕圍棋抹牌作戲.王夫人與鳳姐是天天忙着請人吃年酒,那邊廳上院內皆是戲酒,親友絡繹不絕,一連忙了七八才完了.早又元宵將近,寧榮二府皆張燈結綵.十一是賈赦請賈母等,次賈珍又請,賈母皆去隨便領了半.王夫人和鳳姐兒連被人請去吃年酒,不能勝記.至十五之夕,賈母便在大花廳上命擺几席酒,定一班小戲,滿掛各佳燈,帶領榮寧二府各子侄孫男孫媳等家宴.賈敬素不茹酒,也不去請他,於後十七祖祀已完,他便仍出城去修養.便這幾在家內,亦是淨室默處,一概無聽無聞,不在話下.賈赦略領了賈母之賜,也便告辭而去.賈母知他在此彼此不便,也就隨他去了.賈赦自到家中與眾門客賞燈吃酒,自然是笙歌聒耳,錦繡盈眸,其取便快樂另與這邊不同的.

這邊賈母花廳之上共擺了十來席.每一席旁邊設一幾,几上設爐瓶三事,焚着御賜百合宮香.又有八寸來長四五寸寬二三寸高的點着山石佈滿青苔的小盆景,俱是新鮮花卉.又有小洋漆茶盤,內放着舊窯茶杯並十錦小茶吊,裏面泡着上等名茶.一皆是紫檀透雕,嵌着大紅紗透繡花卉並草字詩詞的瓔珞.原來繡這瓔珞的也是個姑蘇女子,名喚慧娘.因他亦是書香宦門之家,他原於書畫,不過偶然繡一兩件針線作耍,並非市賣之物.凡這屏上所繡之花卉,皆仿的是唐,宋,元,明各名家的折枝花卉,故其格式配皆從雅,本來非一味濃豔匠工可比每一枝花側皆用古人題此花之舊句,或詩詞歌賦不一,皆用黑絨繡出草字來,且字跡勾踢,轉折,輕重,連斷皆與筆草無異,亦不比市繡字跡板強可恨.他不仗此技獲利,所以天下雖知,得者甚少,凡世宦富貴之家,無此物者甚多,當今便稱為"慧繡".竟有世俗利者,近仿其針跡,愚人獲利.偏這慧娘命夭,十八歲便死了,如今竟不能再得一件的了.凡所有之家,縱有一兩件,皆珍藏不用.有那一干翰林文魔先生們,因深惜"慧繡"之佳,便説這"繡"字不能盡其妙,這樣筆跡説一"繡"字,反似乎唐突了,便大家商議了,將"繡"字便隱去,換了一個"紋"字,所以如今都稱為"慧紋".若有一件真"慧紋"之物,價則無限.賈府之榮,也只有兩三件,上年將那兩件已進了上,目下只剩這一副瓔珞,一共十六扇,賈母愛如珍寶,不入在請客各陳設之內,只留在自己這邊,高興擺酒時賞玩.又有各舊窯小瓶中都點綴着"歲寒三友”

“玉堂富貴"等鮮花草.

上面兩席是李嬸薛姨媽二位.賈母於東邊設一透雕夔龍護屏矮足短榻,靠背引枕皮褥俱全.榻之上一頭又設一個極輕巧洋漆描金小几,几上放着茶吊,茶碗,漱盂,洋巾之類,又有一個眼鏡匣子.賈母歪在榻上,與眾人説笑一回,又自取眼鏡向戲台上照一回,又向薛姨媽李嬸笑説:“恕我老了,骨頭疼,放肆,容我歪着相陪罷。”因又命琥珀坐在榻上,拿着美人拳捶腿.榻下並不擺席面,只有一張高几,卻設着瓔珞花瓶香爐等物.外另設一緻小高桌,設着酒杯匙箸,將自己這一席設於榻旁,命寶琴,湘雲,黛玉,寶玉四人坐着.每一饌一果來,先捧與賈母看了,喜則留在小桌上嘗一嘗,仍撤了放在他四人席上,只算他四人是跟着賈母坐.故下面方是邢夫人王夫人之位,再下便是尤氏,李紈,鳳姐,賈蓉之.西邊一路便是寶釵,李紋,李綺,岫煙,姊妹等.兩邊大梁上,掛着一對聯三聚五玻璃芙蓉彩穗燈.每一席前豎一柄漆幹倒垂荷葉,葉上有燭信着彩燭.這荷葉乃是鏨琺琅的,活信可以扭轉,如今皆將荷葉扭轉向外,將燈影住全向外照,看戲分外真切.窗格門户一齊摘下,全掛彩穗各種宮燈.廊檐內外及兩邊遊廊罩棚,將各羊角,玻璃,戳紗,料絲,或繡,或畫,或堆,或摳,或絹,或紙諸燈掛滿.廊上几席,便是賈珍,賈璉,賈環,賈琮,賈蓉,賈芹,賈芸,賈菱,賈菖等.

賈母也曾差人去請眾族中男女,奈他們或有年邁懶於熱鬧的,或有家內沒有人不便來的,或有疾病淹纏,來竟不能來的,或有一等妒富愧貧不來的,甚至於有一等憎畏鳳姐之為人而賭氣不來的,或有羞口羞腳,不慣見人,不敢來的:因此族眾雖多,女客來者只不過賈菌之母婁氏帶了賈菌來了,男子只有賈芹,賈芸,賈菖,賈菱四個現是在鳳姐麾下辦事的來了.當下人雖不全,在家庭間小宴中,數來也算是熱鬧的了.當又有林之孝之帶了六個媳婦,抬了三張炕桌,每一張上搭着一條紅氈,氈上放着選淨一般大新出局的銅錢,用大紅彩繩串着,每二人搭一張.共三張.林之孝家的指示將那兩張擺至薛姨媽李嬸的席下,將一張送至賈母榻下來.賈母便説:“放在當地罷。”這媳婦們都素知規矩的,放下桌子,一併將錢都打開,將彩繩去,散堆在桌上.正唱《西樓.樓會》這出將終,於叔夜因賭氣去了,那文豹便發科諢道:“你賭氣去了,恰好今正月十五,榮國府中老祖宗家宴,待我騎了這馬,趕進去討些果子吃是要緊的。”説畢,引的賈母等都笑了.薛姨媽等都説:“好個鬼頭孩子,可憐見的。”鳳姐便説:“這孩子才九歲了."賈母笑説:“難為他説的巧。”便説了一個"賞"字.早有三個媳婦已經手下預備下簸籮,聽見一個賞家太太賞文豹買果子吃的!"説着,向台上便一撒,只聽豁啷啷滿台的錢響.賈珍賈璉已命小廝們抬了大簸籮的錢來,暗暗的預備在那裏.聽見賈母一賞,要知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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