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逃遷後家貧葬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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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曰:古來潦倒屬高賢，仁孝升聞虞舜編。

寥莪有詩寧可續，陔華補不成篇。

既悲家業盡遷棄，復苦（廣先）椿永隔天。

石硯楊花點點落，那知孤子淚無邊。

卻説康員外，既得了麟兒，定了婚禮滿面風光。嘗時請客，每抱夢鶴在席上。那一，芍藥呈“麗黃鵬喚花朝”之景，請了諸友在堂開懷暢飲。夢鶴隨在膝前，時已有五歲，諸客觀他靈，有一人把手中所執之扇，戲而問之説:“小兒，你曉的這是什麼扇？”夢鶴道:“是鱟殼扇。”客雲:“與你對來。”夢鶴順口對雲:“虎皮裙。”席中稱其明。及席中做酒令，一客斟滿滿一鍾酒傳令，要席中各人俱執席中所有之物，不令人知，名謂“傍燈過徑”有燈免罰酒，須將酒捧過，不是燈罰酒一杯。滿筵之人開手看時皆非燈名吃酒，至員外錯愕無物，那知夢鶴夾一魚目。持與父親免罰。眾人問員外:“如何是燈？”員外不曉解説，夢鶴即應雲:“魚目夜光，豈非燈乎？”滿席之人無不嘆奇，對員外説道:“五歲孩兒有此豁達穎悟，真所謂名家之駒。此君家餘慶所積也，可喜可賀！”員外道:“黃口小兒，自愧劉景升子耳，何足當諸公稱譽也。”正在談笑間，聞那綠楊樹裏杜宇啼，聲聲道:“不如歸去”眾人大笑道:“酒好罷了。禽鳥亦知俺醉，叫俺歸去。”惟員外聽得，心懷挹鬱，把一天愁都撮在眉尖上。眾人道:“兄胡為聞杜鵑之聲不樂？”員外道:“吾聞國家將亡，必有妖孽。夫‘莫赤匪狐，莫黑匪烏’，此鳥乃四五月才啼哀至血，今反了常理，而在此三月啼，毋乃國家有變乎？”話説未了，俄頃聞兒女之聲，或叫苦的，或叫慘的，或哀或哭，員外傾耳聽，也不知何故。猛見一人走將來。氣沖沖，把一隻手擺一擺説:“不好了！不好了！快走快走！朝廷被臣賣，惹數萬海寇湍邊擄掠劫殺，要將這界為巢袕。宜急急收拾逃入界內，免受災殃。”嚇得員外面如土，有口難言，説道:“教我怎麼好？”遍席之人盡失意分走。

員外與子約有七口，提攜襁褓，逃走他鄉，纏僅有二百金。然大兵之後必有凶年，時逢大旱，男婦老幼飢餓溝壑，呼泣動天，説不盡逃走百姓扶老攜幼哀哭，真個可憐。但見其人:亂慌慌，風聲鶴唳；鬧攘攘，振動山岩。高樓大廈，一旦丘墟；腴田美園，變為荒。後望故里，不忍回首來看；前見他鄉，那個有心忻走。任你仕宦貴客，把不得垂頭喪志；憑他小姐夫人，怕不得鞋弓襪小。村的俏的，輾轉溝洫；老的少的，顛倒荒煙。香閨內，娉婷豔冶，其淚珠兒似滴花俏；平間，昂慷慨，其愁眉尖似煙鎖柳絮。枵腹的“爹爹媽媽，”隨路號呼；足痛的，啼啼哭哭，仰天亂叫。真所謂寧作太平犬，莫作離人。

且説康員外乃富家苗裔，懦弱書生，坐食山崩，把這所帶之金用吃殆盡，沒奈何，向子較量道:“人無生活計，不怕斗量金。吾曉的《藥懷賦》，不如把這些銀子買了藥劑，好去去賣藥罷。”陳氏道:“雖雲人以食為天，不如尋一塾去教生徒罷。”員外道:“處當今亂世之境，那裏有生徒來教？”遂決計行醫，一以施捨，一以求利。人人聞是貢生獻藥，必然通，無論舉監生員都來請他。不一年，漸漸豐足，庶得自安。

及夢鶴六歲時便知讀書，員外即請一廩生，是他素友，姓吳，名梅士為師。夢鶴把詩書經傳盡力鑽研，至十六歲，詩賦文章、三教九等事，無不通，屢科不第。夢鶴乃佔一卦，其應落空。夢鶴拂龜而謝，每愀然不樂。員外安道:“吾兒有此才學，真年富力強，何患鵬程不遂？你不聞失意則憂，毋乃得意嬌乎？”夢鶴道:“非此之謂也。兒聞宋朝蔡元定學問淵源，徙道途，至死不達，漢馮唐才德兼優，抑鬱窮年，至老無聞；呂尚年至八十，若非文王，終為渭濱之叟、狂夫之譏；百里奚年七十，若非纓公，終為——之炊、飯牛之謗。兒每開卷，未嘗不三嘆息也。今際此逃遷，海定未滅，家業如洗，兒又孱弱，吾父秋又深，倘終老不達，如之奈何？”員外道:“死生有命，富貴在天。栽者培之，傾者覆之。天既篤生，吾兒必無空負之理。願吾兒細把鐵硯磨穿，螢燈雕刻。吾有一封書付與你，你父知吾兒少年雖湖海飄零，後自有風雲際會之時，這封書必待你得志後，才可開看。”夢鶴承命，遂雪案螢心，刮垢磨光。

荏苒韶華復一年，正逢科考應運之際，不幸康員外病在牀蓐，夢鶴衣不解帶，席不暇暖，夜嘗侍湯水之勞，去考不得了。正是:風裏柳絮海里波，一心望靜復飄磨。

時華不遂男兒願，司馬青衫淚濕多。

一，員外病危，喚夢鶴吩咐道:“吾生不能盡父道，死不能遂吾志。到於今，撫不得吾兒成人，養不得幼子長大，徒使眼中血，心內成灰。我歸泉台後，你幼弟尚須撫養，書不誤人，不可荒廢。”夢鶴心喉哽咽，不敢放聲大哭，恐傷父心，只是掩淚應諾而已。須臾，員外緘口不言，瞑目而逝。夢鶴兩手抱哭，俯伏闢踴，至於未聲。遠方鄰里，文人學士，有被其施藥之恩，或其生平之，聞者無不奔喪吊哭。正是:情傷死別杜鵑號，清夜聞鍾哭衰。

黃土一堆腸已斷，欄杆樁淚困英豪。

且説夢鶴，不忍薄街其父，要借債厚葬。陳氏止之，説道:“你不聞喪事稱家之有無？貧而厚葬，不循禮也，不可越分。”夢鶴亦思死葬之以禮，乃遵了慈母之命，罄家所有銀兩，隨分埋葬，不敢加減。迨行喪明白後，未知夢鶴家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