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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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到了這個小鎮上,第一先看見長長的一排茅廁。都是面一個木板照壁,架在大石頭上,半遮着裏面背對背的兩個坑位。接連不斷的十幾個小茅棚,裏面一個人也沒有。但是有時候一陣風吹過來,微微發出臭氣。下午的陽光淡淡地曬在屋頂上白蒼蒼的茅草上。

走過這一排茅廁,就是店鋪。一排白的小店,上面黑鬱郁地矗立着一座大山,山頭上又現出兩抹淡青的遠山。

極窄的一條石子路,對街攔着一道碎石矮牆,牆外望出去什麼也沒有,因為外面就是陡地削落下去的危坡。這邊一爿店裏走出一個女人,捧着個大紅洋磁臉盆,過了街,把一盆髒水往矮牆外面一倒。不知為什麼,這舉動有點使女人吃驚,像是把一盆污水漏出天涯海角,世界的盡頭。

差不多每一爿店裏都有一個殺氣騰騰的老闆娘坐鎮着,人很瘦,一長焦黃的臉,頭髮直披下來,垂到肩上;齊眉載着一頂粉紫絨線帽,左耳邊更綴着一顆孔雀藍大絨毯——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興出來的這樣的打扮,倒有點像戲台上武生扮的綠林大盜,使過往行人看了很不安。

有一爿吃食店,賣的是小麻餅與黑芝麻糖。除這兩項之外,櫃枱上還堆着兩疊白紙小包,看不出是什麼一類的東西。有人來買了一包,當場就拆開來吃,原來裏面包着五隻小麻餅。櫃枱上另外一疊紙包,想必是黑芝麻糖了——不過也許仍舊是麻餅。

另一店櫃枱上一刀刀的草紙堆積如山靠門卻懸空釘着個小玻璃櫥,裏面陳列着牙膏牙粉。牙粉的紙袋與髮夾的紙板上,都印有五彩明星照片,李麗華、周曼華、周璇,一個個都對着那空的街道倩笑着。不知道怎麼,更嗇了那荒涼之

幾隻母雞在街上走,小心地舉起一隻腳來,小心地踩下去,踏在那一顆顆嵌在黑泥進而的小圓石子上。

東頭來了個小販,挑着擔子,賣的又是黑芝麻糖。

不論是鄉下,是城裏,永遠少不了有這麼一香燭店,兼賣燈籠,一簇簇的紅蠟燭,高掛在屋樑上,像長形的紅果子,累累地垂下來。隔壁的一店堂裏四壁蕭然,只放着一張方桌,一個小女孩坐在桌子跟前,用機器卷“土香煙”那機器是個綠漆的小洋鐵盒子,大概本來是一隻洋油桶,裝了一隻柄,霍霍搖着。

太陽像一隻只狗攔街躺着。太陽在這裏老了。

路上來了個老太婆,叫住了那小販問他芝麻糖的價錢。她仰着臉覷着眼向他望着,忽然高興地叫了起來:“咦,這不是荷生哥麼?你們家兩位老人家都好?荷生嫂好呀?你四嬸好?”那小販起初怔住了,但隨即想起來,她是他四嬸的孃家親戚,彷彿曾經見過兩面。她個子生得矮,臉型很短,抄下巴,臉曬成深赭紅,像風乾的山芋片一樣,紅而皺,向外卷着。她戴着舊式的尖口黑帽匝,穿着補了又補的藍布大襖。她總是縫着眼睛,彷彿太陽正照在臉上;説話總是高聲喊叫着,彷彿中間隔着大片的田野。

“你這位大嬸,難得到鎮上來的吧?”這小販問她。

“噯,我今天是陪我侄女兒來的,”老婦人大聲喊着。

“侄女兒明天出嫁,嫁到周村,今天到區上去登記,那孩子可憐,爹孃都沒有了,就一個哥哥,嫂嫂又上城去幫人家去了,家裏就是一個可可。他們周家從多,今天他們都要到的。我們這邊人太少了不像樣,我只好也跟了來了。

“她仰着臉覷着眼望着他笑。”噯呀!也真是巧——怎麼會碰見你的!我們剛來,正在那邊路亭裏歇腳。我對他們説,我説你們先在這兒坐一會,我去瞧瞧,看他們周家的人來了沒有。不要我們比他們先到,顯得新娘子太急了不好。”

“新郎來了沒有?”

“來了!來了我瞅見幾個周家的人坐在區公所的台階上。我得要走了,去把新娘子領來,讓人家老等着也不好。你也不要老站在這裏説話,耽擱了生意。生意好吧?你剛才説這糖多少錢一斤?”這小販這次就不肯告訴她價錢了,他彎揀起兩糖,硬在她手裏。

“大嬸,這個你拿去吃。嚐嚐,還不壞。”她虎起臉,推開了他的手。

“噯,不行,不行,沒這個道理!這些年沒見面,哪有一見面就拿人家的東西?”

“你拿着,拿着。帶回去給小孩子吃。”

“這倒是想買點回去哄哄孩子們,不能叫你送。我自己是吃不動它了——老嘍!牙齒一隻都沒有了嘍!”兩人推來讓去好一會,那兩亮瑩瑩的白花點子小黑淅淅溶化了,粘在小販手上。他雖然面帶笑容,臉上淅淅泛出紅,有點不耐煩的樣子。費盡舌,那老太太終於勉強接受了,滿腔委屈地辭別了他,蹣跚地走開去。她這一轉背,小販臉上的笑容頓時移轉地盤,在老太婆的臉上出現。他板着臉挑着擔子走了,她卻是笑的,小腳一拐一拐的,走過那一排店鋪與茅廁,出了市鎮,向官塘大路上那座白粉牆的亭子走去。

“碰見一個人,”她老遠就喊着。

“再也想不到的!我不是有個表妹嫁到桃溪?這就是她婆家的侄子。我看着他好像眼,這些年不見,都不敢喊出口來!”她侄子金聽得有點不耐煩起來。

“他們來了沒有?周家的人。‘他問。他站在路亭的穹門下等着她。是個高大的年輕人,面貌很俊秀,皮膚是黯淡的泥土的顏。寬肩膀,隔着一層棉襖都看得見。舊棉襖越穿越薄,而且洗褪了,褪成極淡的藍。

“來了,我看見他們來的。來了。”

“那我們去吧?”金回過頭向他妹妹説。

他妹子金花像沒聽見似的。她坐在亭子裏,背對着他,正在吐唾沫在手娟子上,替那小女孩擦手。小女孩是金的女兒,他們今天把她也帶了來了。那孩子正在那兒鬧彆扭,因為她不明白為什麼要在這裏等着。她煩躁地在板凳上爬上爬下,又伸手去摸那扇形的窗户,把兩隻手摸得烏黑。不久她一定會把那些灰都抹到她姑姑的新衣服上去。金花今天穿着的三件紫紅布棉袍,也就是明天的結婚禮服。

看他妹妹不答話,他站在那裏叉着望着她,透出沒有辦法的樣子。

老婦人着氣走進路亭。

“怎麼不去?”她大聲喊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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