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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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能祝願她一切如意。
一個月之後的一個深夜,我突然接到呂月月從香港打來的長途電話,她的聲音聽上去還算快活。她告訴我他們母子平安。老夫人很喜歡她的兒子,對她的態度也説得過去。她説她現在總算是安定下來了,目前並不急於出去工作,每天主要是帶孩子和補習英語。她説在香港不會英語就無法在富人堆裏生存,就沒人看得起你。她還告訴我她打算過些時候回一趟大陸,把她母親接出去。
看來她是站穩了,不然絕不會開始策劃與母親的團聚。我問:“那潘家老夫人願意和你母親一起住嗎?”她有成竹地答道:“我另給我媽找地方住,我現在供她吃住還是不成問題的。”我笑道:“你現在也算是個有錢人了吧?”她也笑:“我?餓不死罷了。告訴你,那老太太,就是念偉他
,那才是名副其實的富婆呢。不過真正的富人倒是從不鋪張,丈夫死了多年,她也沒動過再嫁的念頭,更沒找過什麼小夥子給自己當經紀人,咯咯咯!”掛了電話,四周出奇的靜,呂月月的笑聲還留在黑
的屋子裏。我想,人各有命,有人註定富貴,有人註定貧窮,呂月月註定母以子貴。但是,如果刻薄地説,她現在的衣食榮華,不過是一種守活寡的代價,而且説不定這種活寡,也還算不上明媒正娶的話,那麼這對一個文化層次並不低的青年女子來説,究竟是幸福呢,還是不幸?
也許,錢、時裝、虛榮和孩子,對女人來説,就是幸福。對女人來説,除此還有什麼呢?
在夏季快要結束的時候,呂月月果然回來了,她從凱賓斯基飯店打來電話,約我去飯店吃晚飯,説要請我吃德國菜。
凱賓斯基飯店的德國餐廳不大,卻有歐式宮殿般的華貴,整個晚餐時間餐廳裏只有我們兩位客人。呂月月如今也大大地塗脂抹粉了,不過並不過分,那張經過專門修飾保養的臉上,更顯出懾魂奪魄的美麗,只是那一身白紗一樣的連衣裙,看上去蓬蓬鬆鬆有點累贅,她説這是香港今年最免費的款式,這衣服上的標誌,也是現在世界上女裝最硬的牌子。
“我現在只用這個牌子。”她漫不經心地向我展示着她的皮製手包和金光燦燦的耳環,都是兩個c字一正一反扣在一起的標誌,有點像x。我問她這個牌子是不是和當年潘小偉在賽特購物中心給你買的那個手包差不多,她説不一樣,那個牌子是cd兩個字母,也算是頂尖級的名牌了。她又用英文和法文説了幾個我從未聽説過的牌子,問我現在大陸有沒有得賣,我滿臉慚愧説沒有留意這方面的情況,實在孤陋寡聞。
呂月月笑着告訴我,剛才她在飯店大堂裏等我的時候,有一個北京的大款把她當做出來做世界的女了,大模大樣地跟她搭話“他也不看看我這一身‘行頭’,是那種下賤女人穿得起的嗎?真沒文化。在香港,人家只要一看你這一身的牌子,就知道你的身份了,不會上來討沒趣的。”此時的呂月月,雖未財富纏身但已有點珠光寶氣,連吃西餐的動作,也透着嫺
老到,不但絕對內行,而且大家風範。她問我喝不喝酒,我説不用了謝謝。她給自己點了一杯紅酒,慢慢啜飲,上來的菜只是用刀叉略動一二,並不多用。
“我本想住在亞洲大酒店的,想就住在潘小偉住過的那間904號套房。”她説:“可那兒代管嬰兒的設施不好,不像這家飯店專門有一個幼兒園,有專門的玩具,還有英文很好的老師。我孩子從小就得讓他説英文。”
“你帶孩子來了?”我問。
“對。不過他太小,帶他出來很不方便的,所以我還是住到這兒來了,有人看孩子,我就省事多了。”
“你不是專門來接你媽嗎,幹嗎非要帶着孩子來?”
“孩子我必須隨身帶,在香港也是,我從來不讓他離開我。”看她能住這種級別的飯店,看她這一身足可誇富的“行頭”我不嘆了一句:“你媽一生的願望,她對你的願望,總算讓她看到了。”呂月月望着酒杯,半晌才苦笑一下“可我媽不肯跟我去。”
“你已經見過她了?”
“我剛從東北迴來,勸了我媽三天,她就是不肯跟我走。我們老家那地方條件又太差,我不能多呆,我怕偉偉會生病。”
“你媽為什麼不肯去?”
“你知道,年紀大的人是不願再找一個陌生的地方住的。而且,説實在的我也不瞞你,他們潘家確實是複雜的,老太太現在對我還可以,可小偉他姐姐姐夫特膩歪我,他們不敢惹老太太,但老太太也不管事,潘家兩兄弟都不在了,現在公司的事是他姐夫説了算。”
“你又沒惹他們,他們幹嗎特膩歪你?”
“你不知道香港那地方,翻來覆去就是一個錢字,公司裏的業務現在雖然是他姐夫主持,可説到底,潘家這份產業,我兒子是有繼承權的,好像他的繼承權還排在潘小偉姐姐的前面呢。你想想,我兒子能不讓他們頭疼嗎?”
“啊,我知道咱們國家的法律也規定在繼承人死後,他的兒子是享有代父繼承權的,照理你兒子應該現在就擁有潘家的一份產權了,只不過他還未成年,所以他繼承的財產要由其他成年人代管,但在他十八歲以後是要如數還給他的。”我的提醒使呂月月呆呆地沉思了好一會兒,這問題看來對她十分重要。半晌,她猛省到自己失態,笑笑説:“小偉他姐夫就怕這個。他這個‘駙馬’現在倒反客為主成了潘氏家族的老大了,他就怕我兒子長大以後大權旁落,所以他現在也不敢明着得罪我。其實他不惹我,我也不會惹他的。”呂月月強做出幾分得意,但掩飾不住心事重重“我回去馬上找個律師問問,不能讓他們把我給蒙了。”也許我畢竟無法理解她現在身處的環境,於是我勸了一句:“我記得你曾經説過,月月,你説過不想再和別人爭了,面上不爭,心裏也不爭。我一直以為你在經歷了人生波折之後,突然大徹大悟,有了包容心和平常心了,我一直以為你今後會生活在一個明心見的心靈淨土上了。”呂月月擺了一下手,説:“得了,你別書生氣了,在潘家,善良就等於糊塗。”她居然嘲笑我書生氣,我想替自己辯解一下,可她已沒興趣再談這個話題,打斷我説:“海巖,有件事,我想求你幫忙。”我半開玩笑地説:“我以為你請我吃飯只為敍舊呢,沒想到又是有求於我,還是關於那個採訪記錄的事嗎?”
“不,我把我媽接到北京來了,我想在北京租間房子給她住,北京的生活條件畢竟比東北好多了。我想,不知道你肯不肯幫忙照顧她一下。”
“哦,”我莊重起來“怎麼照顧呢?”
“我給她請個保姆,你幫我管管那保姆就行,別讓她騙了我媽,另外我媽萬一有個什麼重要事,總得有個明白人能照應。”
“常照顧一下可以,可你媽萬一有什麼三長兩短,我可負不起責任。”
“常照顧一下就行,我不會讓你白乾的,我肯定會付你一定的報酬。”她居然談到錢,這使我
到意外,但從她泰然的神態上,又覺得也在情理之中。香港就是那樣一個社會環境,請人做任何事,都是要付錢的。
我只是沒想到她這麼快就理所當然自然而然地成為一個香港人了。
她通過她母親的同學在西直門那兒租了一套一房一廳的單元樓,付了房東一年的租金,把母親和一位江蘇鄉下來的小保姆安頓下來。
她母親頭髮全白了,看上去老態龍鍾,其實還不到五十歲的年紀。雖然百病纏身,但除非強迫絕不求醫。她的簡樸、謹慎、寡歡和持重,使人完全想象不出她是呂月月這樣一位貴婦的母親。
呂月月每月給我兩千塊錢,包括小保姆的工資和那一老一少的全部生活費用,以及她母親看病吃藥的開銷,以及家用物品的添置(包括一台新買的彩電視)。憑天地良心,我並未從中留出半點剩餘作為我的所謂報酬,我想我還不至於貪這孤兒寡母的活命錢來折磨自己的良心。
我常常在星期天騎車子到她們那裏坐坐,和她母親聊聊家常。她母親雖然有人伺候又有了錢,但依然把享受和鋪張視為罪惡。她自己幹活,教那小保姆幹活,兩人不像主僕倒似師生。她從不看報,閒時就看些知識的雜誌,是從舊書攤上買的過期雜誌。雜誌是過期的但知識並沒有過期。她也讓小保姆看,看不懂就給她講解,但小保姆不愛看,她愛看電視——《戲説乾隆》和《包青天》之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