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詩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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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嬸!我今來,專門給你做檢討來咧!”梁志華趁早説明來意,也許倒能免去彩娥的挖苦和諷刺“我那年對犟牛…”

“不要説了!事情過去了,再不要提了!”大嬸寬容大度地説“有啥哩!犟牛是個平民百姓,掛一回牌牌,也沒傷他皮,沒啥!”

“犟牛是對的。”梁志華誠懇地説“我當初腦子發熱,聽不進羣眾意見…”

“誰都有失手!”大嬸仍然寬容大度地説“一家人過子,也在碰磕!大人訓娃娃,也不定都是娃沒理!‘老子訓兒兒不羞,官家打民民不惱’!”

“大嬸,我們是同志,平等…”梁志華連忙糾正説,老人把他和舊時的官家聯在一起了。

“一樣!跟父母一樣!”大嬸又打斷他的話,把談話的意思又扳回自己一邊“你是書記,管了那麼多人,有多少麻煩事,哪能把個個人都端平擱穩,把件件事都得清清白白呢?總有個不周到的時候…”梁志華捏着煙捲,煙捲在手指間冒出一縷縷煙氣,在他的臉前飄,透過煙霧,他看見老人過分寬容的神情裏,遮飾着疑慮和擔憂。她怕他,怕他什麼呢?怕他爾後再行報復嗎?抑或是其它什麼原因呢?他的心裏現在才真正覺到了那一層無形的隔膜,他沉默了,倒不想過多地解釋什麼了。

短暫的沉默,隔膜着的難以相通的情,使檢討者和接受檢討者都不自然了。彩娥正合時宜地走進來,打破了剛剛出現的沉悶的局面,倆人都到解了。

她一手端着竹皮暖水瓶,一手勾着兩隻搪瓷缸,一身很合適的衣服下,透出一股健壯的中年婦女的強悍的氣息,她一邊倒水,一邊笑着:“你今晚是專門做檢討來了?”梁志華強裝笑臉,準備接受彩娥的奚落了。

“那就向我檢討吧!”彩娥説着,在炕邊的木椅上坐下,抬起一條腿,坐成一個二郎擔山的姿式,雙手掬着膝蓋,板“你的心誠不誠呢?”梁志華仍然笑笑,説:“心可掏不出來…”

“負荊請罪,應該自帶荊條!”彩娥説。這大約是個讀過幾年書的有文化的婦女吧,可能上過初中,不然怎麼知道這個歷史故事呢!她挖苦説“我灶房裏可有的是笤帚圪塔燒火…”

“彩娥!真該挨嘴板子!”老嬸子斥責兒媳“沒大沒小,滿嘴胡噴!還不下面去!”彩娥瞧一眼愠怒的婆婆,卻哈哈笑着,從椅子上跳下來,順炕站着,並不介意婆婆的斥責。笑畢,撇一下嘴,説:“梁書記,你有心做檢討,俺媽還不敢領受呢!你看怕人不怕人!”

“你越説越不象話!”婆婆開始動手拉扯兒媳的胳膊“你走!去把犟牛叫回來!”彩娥回胳膊,雙手像鐵鉗一樣抓住老人的兩隻胳膊,把老人推出門:“你去叫。你害怕,你走!我不害怕,梁書記不是老虎,吃人嗎?”老人竟然真的走出院子去了。

彩娥重新坐在椅子上,側對着梁志華。婆婆不在場的時光,她嚴肅起來,説:“你那天晚上在廣播上做檢討,俺一家人圍在喇叭底下聽。”彩娥抬頭瞧瞧掛在門楣上方的有線入户的小喇叭,繼續説“俺媽聽着,了眼淚,説自古官家做了瞎事,誰見過給百姓賠禮認錯?聽説你在公社受批評,下不了台,老婆坐不住,睡不着,硬着犟牛給你送雞蛋去,叫你放寬心…”梁志華揚起頭,不由地輕輕啊了一聲,眉頭緊皺起來“有這樣的事?”

“娃他爹是個孝子,拗不地俺媽,去了兩回。頭回去,你沒在公社;二回去,你正在機關會上檢查講話呢,他沒好意思叫你,回來俺媽還罵他不會做事…”

“噢!”梁志華眼一閉,心在脯里加快了跳速。捲煙燃到最後了,燙着了手指,他又出一來,點上了。

“俺媽天天早晨叮囑他,‘咱不要揭發人家梁書記!人家揭發讓人家揭發,咱不要…’”

“老人怕我打擊報復嗎?”

“也許是。”彩娥説“她可説是‘咱不要推下坡的碌碡’!”梁志華現在才明白了,在集中揭發批評他的專門會議上,犟牛閉口不吭的原因了。他一手拍着自己的腦門,盯着彩娥,什麼話也不想説了,任何解釋都是多餘的,甚至是可笑的。

“梁書記!”一聲又大又重的喊聲,伴着架子車車輪軋軋的響聲在院子響起,帶着熱誠和親切的氣,從門口衝進來。犟牛和老大嬸,母子二人,已經站在門口,梁志華站起來。

“你不要聽彩娥胡説!”犟牛笑着“那是個瘋子!”梁志華也笑着,沒有説話。

彩娥撒嬌似的瞟了犟牛男人一眼,出門走了,梁志華在這一瞬間,第一次發現了這個潑辣的中年女人的那一縷柔媚之情。

“拉葦去了?”梁志華問。

“噢!”犟牛高興地説“啊呀,老梁,前幾年咱知道人家東古大隊的葦子比咱的葦子稈高,皮子厚,卻不知道人家是新品種!現在好了,你給咱鏟了劣種葦子,正好栽良種葦子!你倒辦了件好事!”

“因禍得福!”梁志華自愧地説“我當初,可是強迫你去幹勞民傷財的事,蠢哪!”

“人都有失算的時光!”犟牛不以為然地説,印象中執拗死犟的傢伙,此刻變得通情達理“你這幾年在河西,苦吃得不少。”

“唉!”梁志華搖搖頭“盡幹了些蠢事!”

“你的豐收渠工程,不該停…”犟牛説。

“我説不準再説那些事,你…犟牛,記不住嗎?”老大嬸提醒兒子。

犟牛哈哈一笑,表示再不説了。

隔壁的灶房裏,傳出兩聲爆響,是滾油燙擊辣面或是葱花之類的聲音,接着,彩娥雙手端着木盤進來了,放在桌子上。盛着醋和醬油的小碗裏,飄着一層油花花;葱花和辣子,也是油汪汪的;木盤的中央,有一大盤炒得黃的雞蛋。

彩娥一轉身,隨即又端來兩碗乾麪,先遞給梁志華一碗,又遞給男人一碗。

梁志華接住碗,又推放到桌子一邊,千辭萬謝,説他剛剛吃罷晚飯。

犟牛放下碗,一家人全瞪起眼睛。

“你讓老梁吃飯嘛,瞪眼做啥!”彩娥提醒男人“讓人也不會讓!”犟牛傻笑着,端起碗,硬往老梁手裏

全家圍勸,老大嬸最着急,甚至説出不相干的話:“俺娥娥嘴頭不饒人,心好,梁書記不要計較!”老梁為難了。

“老梁,你知道,這雞蛋,他爹給你送過兩回了!”彩娥説“今正好。”

“對對對!”犟牛説“你吃了,俺媽就放心了。要不,她還得催我送第三回…”梁志華提起筷子,飯是什麼味啊…

犟牛在狼虎嚥,大塊的面片從喉嚨裏滾下去的時候,發出呼呼響聲。梁志華停下筷子,問犟牛説:“你什麼時候栽葦子?”犟牛頭也不抬:“明天早上。”

“我跟你一塊去栽。”梁志華説。

犟牛抬起頭來,醒悟似地一眨眼,坦誠地笑了。

梁志華慢慢攪動筷子,隔壁灶房裏,大嬸和彩娥,一邊吃着飯,一邊管教着不安心吃飯的孩子,聲音是嚴厲的,情是疼愛的,小院裏,一切都顯示出農家特有的和諧。

梁志華一眨眼,兩滴淚水滾到飯碗裏,黃土一樣純樸的人民啊…

1981。元於灞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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