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長要來吃頓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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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芝這幾天在陳東莊裏跑上跑下的,兩腳不落地,逢人便説,鄉長要來我家吃頓飯!桂芝説這句話的時候,皮皺皺的臉總是泛出一些紅潤,像抹過胭脂似的。

鄉長一三餐,就像桂芝自己吃飯一樣,再平常不過了,但是鄉長把一頓飯安排在桂芝家吃,那情景和意味就非同尋常了。事情是這樣的。那天鄉長領着鄉里幹部來陳東莊裏收尾欠的税費,收着收着一幫人就到了桂芝家。桂芝家還是前幾年欠下村二百八十元統籌款,那年男人為大伯家蓋樓房被斧頭砸傷了腳,欠了不少債,實在拿不出錢來費,欠款就拖了下來。桂芝見鄉長帶人來收錢,正準備關門迴避,就被一幫人攔住了。桂芝躲不過,一股坐在門檻上,任鄉長把大道理、小道理説了幾籮筐,牙縫裏只擠兩個字:沒錢!男人見幹部來收錢,就一拐一拐地走了,都沒放一個。鄉長見男人窩囊,就一句不等一句地找桂芝要錢,桂芝把個頭耷在膝蓋上不抬起,嘴裏還是左一個沒錢,右一個沒錢。鄉長把頭皮抓得吱吱響,頭屑雪花似的往下落。雙方就這麼面對面地坐着,半天沒個結果。鄉長腸子嘰哩咕啦地直叫,再看頭已掛中天,覺得這樣下去不是個辦法,眨出個點子就問桂芝:聽口音你孃家在胡鎮吧?桂芝聽鄉長這麼一説,就把臉從腿彎裏抬起來問:鄉長也是胡鎮的?鄉長説,我有個表叔在胡鎮。誰?桂芝接着就問,臉好像紅了一下。這樣一問一答,一答一問,桂芝的眼睛突然亮了起來:嘖嘖,鄉長還是我孃家三叔母姨老表的親侄子哩!桂芝貓一樣地竄了起來,兩隻巴掌噼噼啪啪地扇着股上的灰土,説,鄉長怎不早説呢,早説了也省得跑這冤枉路,鄉長忙哩,這點小事還要費你心,就是借錢也不能帶你鄉長為難!桂芝説着,就從房裏摸了半天摸出一卷皺巴巴的票子遞給會計。鄉長立起身來,拍拍袖子就要走人,桂芝忙上前趕了一步,説鄉長吃了飯再走吧!鄉長説改天改天。桂芝問哪天,鄉長掰着手指説就大後天吧。中午還是晚上?桂芝又問。鄉長説那就晚上吧。桂芝抿着嘴吧笑着,眼睛直直地,把一幫人送得老遠,桂芝看到鄉長的頭在光裏一晃一晃的,兩隻手在股頭上反拗着,腳把灰踏得紛紛揚揚,半天不散。桂芝覺得鄉長走路比一般人要神。

鄉長要來吃頓飯,這是桂芝做夢也想不到的。既然鄉長決定要來吃飯,那就要象模象樣地辦桌酒席。鄉長可不是一般人,鄉長是大幹部,比村裏支書老蛙還大,鄉長吃好了,鄉長有面子,桂芝更有面子,桂芝有了面子,那情形就大不一樣了。桂芝要辦大事,不情願問男人,男人腳跛了,話比還少,家裏的主桂芝一人作,所以鄉長來吃飯的事就是桂芝一人的事了。

桂芝首先想到的是,鄉長吃飯誰來陪?陪吃的人要能配得上鄉長,也就是説要有身份,沒有身份的人陪鄉長吃飯,那鄉長也就沒有身份了。桂芝想着,就把能陪鄉長吃飯的人一個個排成了一列,那一列人就在桂芝腦子裏站着,桂芝就像電視裏首長閲兵一樣,把一個個的臉來來回回地看着就看上了老蛙。老蛙是村裏支書,當然第一個能陪鄉長吃飯的了,老蛙喜歡擺架子,從來都不看自己一眼,但鄉長要來吃飯,你老蛙就是閻王也不敢不陪,桂芝第一個就選定了老蛙。第二張臉是營長,桂芝看營長怎麼看也覺得不舒服,營長酒量大,但喜歡在女人面前動手動腳,桂芝想起了去年抗旱的事來。那天男人不在家,營長把酒喝多了來水費,嘴裏盡説些亂七八糟的話,桂芝惱,桂芝憤,接着就是破口罵,桂芝罵的時候鼓脹脹的子不停地抖動,營長眯眯地笑着,眼睛勾勾地望桂芝白恍恍的溝,就動起手來,差點就把桂芝的摸到了。要摸就摸你娘去,摸你妹子去,自己的就給跛子摸!桂芝左想右想還是把營長從一排人裏一腳踢了出去。接下來是小學校長,校長人忠厚,去年女兒唸書還免了一學期的學費,校長當然是要陪鄉長吃飯的。再接下來桂芝又點了村裏兩個有頭有面的人,還有村裏的赤腳醫生。桂芝點完這些人後,就挨家挨户接人。桂芝接人第一句話就是,鄉長要來吃頓飯,到時你就過去喝盅把水酒吧,村裏支書也過去喝一杯哩!被接的人一個個把眼睛睜得狗卵大,問桂芝怎麼接到鄉長啦?桂芝就抿着嘴笑,紅紅的一臉燦爛,後話就不往下説了。

人是接着了,事還沒做。現在桂芝要考慮的是,這桌酒席要在哪裏擺。桂芝先想把大桌搬到門前穀場上,再豎竹竿,竿頂掛只百瓦大燈泡,搞得堂堂亮亮、熱熱鬧鬧的,桂芝想那明晃晃的燈光照下來比白天還亮着哩,桂芝要讓莊子的人都知道,現在是鄉長在她家吃飯!但這一想法很快就被自己否定了。鄉長面子大,要是鄉長不高興那麼張揚呢?要是鄉長不習慣在外面吃飯呢?桂芝想起昨天鄉長在家裏坐着,像是常客的樣子,覺得還是把酒席擺在家裏好。

桂芝家還是合六間老屋,老屋避風陰暗,地面凹凸不平。一進門檻就有個腳板泥踩出的土包,然後一個接着一個,像竄省略號往裏伸,伸到屋中間就煙花一樣向四周炸開了。桂芝平時看這些包包習慣了,不在意,現在鄉長要來吃飯,不説凳子擺不穩,就是鄉長的腳板底也咯着難過哩。桂芝越看越不順眼,就捲起袖管,起鏵鍬,把凸的一個個地鏟,把凹的一點點地平。桂芝鏟着平着就兀地自己笑了起來,桂芝笑伢子大媽,笑她眼皮子薄,知道鄉長要來吃飯,平時拉長的臉忽然就擠得團團的,眼睛眯得彎彎的,主動跟自己搭腔,還説要給自己幫忙,分明是討好哩,不就是包工頭明禮的女人嗎,不就是幾個臭錢嗎,錢買到人心嗎,自家兄弟給你幫忙造屋斧頭砸跛了腳,雞蛋都沒給一隻,心長歪了哩!這回鄉長要來吃飯心裏難過了。桂芝想今兒早上把臉也拉得長長的遞給她,算是出了一口氣。桂芝把這些包包鏟了、平了,灑上水,又用磚頭一塊塊地錘,錘得嘭嘭地響,再一片片地磨,磨得手都起了血泡泡。桂芝把個坑坑窪窪的地平整得像鋪了地毯似的。桂芝想鄉長光亮亮的皮鞋踩在上面應不咯腳板底了。

但是,桂芝覺得還有一個問題必須馬上解決:堂屋北面的牆要按窗户,沒有窗户不通風,鄉長吃飯的地方哪能不通風,不通風鄉長就悶得慌,她要讓鄉長舒舒服服地吃頓飯。桂芝就叫人打通了牆把窗户按了,鋁合金綠玻璃。按了窗户,屋裏亮堂了許多,桂芝把半葉窗門一來一回拉得呼呼地響,覺得非常好聽,就像鄉長那天跟自己説話一樣。桂芝做完這些,就抬起一隻袖子,揩了揩額頭上的汗珠,又用一隻手捋了捋耷下的劉海,抬頭間,突然發現屋樑上吊了許多灰條條,像蟲一樣一個個掛着,這些灰條條要是在鄉長吃飯的時候掉下來,要是恰巧掉在鄉長的酒盅裏,那鄉長還不要把吃的東面全吐了出來?桂芝想到這裏,不由驚了一身冷汗!桂芝找來一竹竿,頂頭紮了一把禪子,把灰條條一串串蔸了下來。桂芝在堂屋裏轉着,朝上面看了看,又朝四面看了看,發現西房一面的牆壁剌眼睛,牆壁上釘了許多榫榫,榫榫上又掛了畚箕、草帽,還有男人長短不齊的褲子。桂芝就把榫榫一隻只拔了出來,又用泥巴一點點糊了上去,還是覺得不順眼,就從莊子裏小店裏買了幾張畫貼了。貼完了畫,桂芝的臉就像畫上的花兒一樣變得好看起來。桂芝從西屋房門朝堂屋看了一遍,又從東屋房門朝堂屋看了一遍,最後從正門進來朝堂屋看了一遍。桂芝這才覺堂屋有點模樣了。

做完這一切,桂芝突然覺得事情不是最初想象的那樣簡單,單桌子和椅子就是一個頭痛的事情。家裏只有一張靠椅,當然是給鄉長坐的,就是支書老蛙也只能坐長條凳。可是這椅子只要一落股就吱呀吱呀直叫,要是鄉長喝酒時一高興擠散了架,得個落地開花,不就成了天大的笑話!桂芝找來一把斧子,把一個個楔子釘進椅子榫裏,再用鐵絲鈕住,又裹了幾層布條,桂芝想不能讓鐵絲把鄉長的褲子刮破了,刮破鄉長的褲子再股,人家會笑桂芝一輩子的。桂芝把修好的椅子扭過來看了看,轉過去看了看,又把個股和背貼在上面試了試,發現椅子不再叫了。桂芝看椅子已經沒有問題了,又用棉花和布縫了一塊墊子,墊子最外一層用了白的,覺得白的覺要比黑的好。桂芝想鄉長平坐的都是沙發,桂芝家沒有沙發,也要讓鄉長的股坐在上面跟沙發的覺一樣。

接下來,桂芝的眼睛就盯在桌子上了。桂芝把桌子橫看一遍,又豎看一遍,越看越覺得桌子不配鄉長吃飯。鄉長吃飯的桌子一定又平又亮又光滑,不象自己的桌子黑呼呼、髒兮兮的,中間還有“川”子一樣三條縫隙,每條縫隙裏還嵌許多污垢,鄉長要是看到這些污垢,還不把胃都翻了出來?桂芝拿來一把剷刀,像刮鍋底灰一樣在桌面上嘩嘩地颳着,像掏地溝一樣在桌縫裏一吱吱地剔着,就這樣颳着剔着,把個桌子得黃一塊,紫一塊,桂芝還是左一個不順眼,右一個不順眼,就拿出一牀被單對摺着鋪在上面,又量着尺寸買了塊地板膠貼在上面。這樣,桂芝覺得鄉長在這桌上吃飯應該是湊合着了。

事情還是沒有做完,桂芝自己也覺得還有許多事情需要立即去做。比如鄉長喝的茶要上等的,鄉長的煙要上等的,鄉長喝的酒更是上等的。還有,鄉長飯前飯後要揩臉,不能用家裏黑不溜秋的巾給鄉長揩臉,家裏男人常用巾攪牙齒,氣味不掉。還有香皂、香脂等等。家裏的筷子不能用了,筷子兩頭都是黑黑的,洗也洗不清,刮也刮不掉。碗也不能用了,家裏的碗大的大,小的小,豁的豁。鄉長吃飯一定要用新的,一次沒用過的。還有,鄉長吃飯後要挑牙縫,鄉長挑牙不能像自己男人折了掃帚枝就往牙縫裏扎,牙籤最好要平扁的那種,不能用圓的,圓牙籤挑牙容易出血,鄉長要是牙挑出血來,就會影響身體。千萬不能忘了,鄉長吃完飯後要上廁所,鄉長上廁所不能用舊報紙,有油墨的舊報紙給鄉長擦股不把鄉長的股擦黑了?衞生紙非買不可,衞生紙要圓筒的,鄉長一定喜歡用圓筒衞生紙。

桂芝用了兩天的時間做完了準備,現在,她要實實在在地為鄉長做一桌菜了。

桂芝想,這桌菜是做給鄉長吃,不是一般人吃,口味要有,不然鄉長就看不上自己這個親戚。桂芝殺了一隻母雞清燉了,一隻鵝紅燒了,一條鱖魚清蒸了。剩下的就是豬。桂芝怕買豬,桂芝看刀砍豬骨就像那年斧頭砍自己男人的腳,心裏一裂一裂的痛。桂芝就叫賣豬的送來,賣豬的平時理都不理桂芝,聽説鄉長要來吃飯就樂樂地送來了。桂芝把切成片片,再切成絲絲,又成丸丸,還分成塊塊,桂芝把這些雞呀、鵝呀、魚呀、呀擺了一灘,像菜市場做買賣的,又把葱呀、蒜呀、姜呀排成了一列,然後又一碗碗的燒,一盤盤的炒,一罐罐的燉,燒好了,炒好了,燉好了,鄉長一來就可以吃飯了!

太陽離山頂還有一丈高,陪吃的人就陸陸續續到齊了。桂芝嘴裏跟來人打招呼,心裏卻只想着鄉長,便站在門口望着。桂芝用香皂洗了手,又用香脂搽了手,桂芝想鄉長一定是要和自己握手的,不能把黑乎乎、油嘰嘰的手遞給鄉長。又想和鄉長握手到底用左手還是用右手,用左手右手怎麼擺,用右手左手怎麼擺,兩難間突然想起電視里老百姓跟大幹部握手是用雙手,就試着用雙手在空中做了個同鄉長握手的動作,臉唰地就紅了,心也撲撲地跳了起來。

這會,一輛麪包車響着喇叭,遠遠地開過來,一溜煙似的,股後面揚起了一道黃塵。桂芝的心跳到嗓子眼了。鄉長來了!桂芝差一點沒叫出來。在門前穀場對面的路口邊,麪包車嚓嚓地突然停了下來,車身一恍一恍的。桂芝看見鄉長弓着背從車門走下來了,鄉長後面跟着支書老蛙,老蛙後面跟着包工頭大伯,大伯後面跟着那天來收錢的一幫人,一幫人一個跟着一個往大伯家那邊走,桂芝覺得鄉長一定是走錯了,就拍着巴掌喊,沒人應。桂芝又把雙手合成喇叭兒捂在嘴邊喊,喊了一陣又一陣,喊了一聲又一聲。桂芝的聲音被鄉長的笑聲沒住了,桂芝的聲音追着風兒跑了,攆着雲兒飄了!

那天夜裏,陳東莊所有的人都聽見一個女人撕心裂肺的乾哭,像狼一樣的嗥叫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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