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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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矯楠在酒席宴上剛一坐下,歇涼寨上一幫老鄉,擎着酒盅就朝他圍了上來。那陣勢,真有點使他招架不住了。

矯楠連忙端起了小酒盅,推辭道:“今天是羅幺公的八十大壽,你們應該多敬他,找到我頭上來幹啥呀?”

“羅幺公的酒,我們敬過三巡啦!”

“這回該輪到你了。”

“喝,矯楠,男子漢大丈夫,拿出點氣魄來!”

“實話跟你説,這酒,就是專等你來喝的。”

“是啊!不是你説話算話,照米機房的現金款,今年這年終分配,硬是搞不下去。就憑這一條,你也應該幹三杯!”五六隻小酒盅,一張張被酒催紅了的鬍子拉碴、爬滿皺紋的臉,一雙雙閃爍着點酒意的興奮的眼睛,透出的是農家質樸的豪邁格。矯楠心頭滾過一陣熱,他給寨鄰鄉親們幹了些啥呀,微不足道,可寨鄰鄉親們把他當成一個男子漢大丈夫看待。他頭一次在這幫農民中間看到了自己的地位。來隊六七年啦,在寨上喝農家的婚酒、壽酒、白喜酒,也不是一回二回了,從來沒有一回,有這麼多老鄉誠心誠意走到他跟前來敬過酒。

“好,喝!”他提高了嗓門,把小小的酒盅高高擎起,同五六隻小酒盅挨個地輕碰一下,一仰脖子,酒盅裏的酒全喝進嘴裏。

“好,再來一杯!”他的豪逗起了農民漢子們的興致,人們哄嚷起來。

他一連幹了三杯,這一茬人才餘興未盡地退去。

酒是包穀酒,下伸店裏廉價買來的,七角八分一斤。據説還被供銷社摻了水。但那酒勁兒仍然很大,辣得嗆喉嚨,進了腸胃裏直髮熱。矯楠坐下後,連忙挾了幾筷菜,解解嘴裏的酒味。人生七十古來稀,八十大壽的宴席,在矯楠的想象中該是菜餚滿桌,豐盛得非同尋常的。誰知還是跟往常的紅白喜事一樣,豆芽、豆腐塊都上了桌,大碗大碗的回鍋、臘下頭還鋪墊着蘿蔔條、酸鹹菜。偏僻山鄉的貧窮清苦,就是在宴席上都能體現出來。即便如此,眾人還是吃得很歡。與平時素白菜、南瓜片蘸辣椒水、酸菜豆湯下飯的子比起來,這總還是酒席啊。

矯楠還沒坐穩,第二茬敬酒的人又上來了,一吆喝又是一大幫,七八個。人家七八杯酒拼你一杯,你能不喝?

矯楠又把酒杯舉了起來。

他很興奮,這酒難喝,他還是一仰脖,下去了。近來他從沒這樣高興過。前不久,他回過一次上海,對眾人説的,是探望女兒,去看還沒見上一面的女兒小玉。這也是真的,看見小玉長得那麼漂亮、那麼逗人,他的四肢都發顫了。妹妹説他,哥哥好怪唷,小玉睡着,他在搖籃邊瞅着,都會傻痴痴地對着女兒笑。矯楠只是樂,不回答。矯冰懂啥呀,她永遠也無法理解矯楠當父親的心情。但是他心頭,更多的卻是為了見宗玉蘇而回去的。他想女兒,更想念子。他把久別重逢想象得十分美妙,充滿了詩意,他要去陪她逛馬路,買一些她必須的替換衣裳,他還要同她一道抱着女兒去玩西郊公園,去黃浦江上坐擺渡船,去老城隍廟吃點心,去…他有一點錢了,雖然不多,但在探親假期中花一點,他還花得起。就是做夢,他也夢見同子、女兒一道在南京路上的中國照相館裏拍照片,有意義的照片。他躊躇滿志地到了上海,他興沖沖地見到了變得愈發美麗了的子和可愛的女兒,可他失望了。他沒有如願。

玉蘇怕同他一道出去,更怕抱着女兒和他一起在馬路上走。他們沒有拍閤家歡,沒有去逛商店,也沒有去任何地方玩,連一場電影也沒去看。玉蘇的理由極簡單,她在里生產組橫機工場快乾滿一年了,馬上就要分配工作了,她處處都得小心留神。她是瞞着自己已結婚、已有孩子的事實的,不能因為一次逛馬路、一次遊玩了餡,更不能只貪圖眼前一時痛快壞了事。她是對的,她若得不到正式工作,只得繼續把婚姻瞞下去,那樣小玉在上海還是臨時户口,還是一個小“黑人”矯楠諒解她。她當然不能住到福安裏來,她天天晚上還得在瑞仁裏自己家裏睡,她怕裏委會幹部找,她更怕鄰居看出破綻。她也不讓矯楠住到瑞仁裏去,照理那兒比矯家清靜,他們完全可以像親親密密的小夫婦那樣過上一兩個月、兩三個月,願住多久住多久,隊知青沒啥假期限制,況且他們還是合法的夫,光明正大。但他們卻只能瞞着人偷歡,似乎他們的行為很不正當。剛回上海,矯楠要求她,哪怕在福安裏住三五天也好,家裏房子騰出來了,牀也騰出來了,她沒同意。有幾次,矯楠去了瑞仁裏,他確信走進玉蘇小屋的時候,堂裏沒人注意,灶屋裏也沒有人注意他,世界上哪有那麼多關心他的人?他要求在她那兒留宿,宗玉蘇仍是不答應,她什麼都依他,就是不同意他住下。她怕事情敗。接連幾回矯楠心頭都很不痛快,兩人都覺得有點兒彆扭,但矯楠始終忍耐着,沒有發作。他知道宗玉蘇為此也同樣痛苦。有什麼辦法呢?人這一輩子,永遠也別想有徹底的無拘無束,永遠得受一點這樣那樣的限制。誰叫他們都是處在生活最底層的知識青年呢。在上海的子裏,矯楠苦悶極了,煩躁極了,他又沒個人可以去敍説。他第一次發覺,他回上海探親,對宗玉蘇來説,他是多餘的負擔、是累贅,對家庭來説,他也是個負擔,是個累贅。不是嘛,小玉住在家裏,一切都得靠媽媽照料。他到家人們雖然都對他很好,飯桌上好菜盡他吃,有了電影票盡他先去看,姐姐、弟弟、妹妹每人都以個人名義送他東西,衣、襯衫、圍巾,爸爸媽媽還給他零用錢。還像上回來探親一樣,他們總把他看成需要照顧、需要體諒、需要人資助的對象。在這個家庭裏,在子和女兒面前,沒有他的地位。因為他還在山鄉隊,户口還在外地。

他受不了這一發現,受不了這樣的神壓力和負擔,他住上一個多月,就回歇涼寨來了。

玉蘇送他上火車時,着淚對他道,千萬千萬要設法回上海來。回到了上海,一切都好了。

他也知道這一點,他四處都探聽了。是的,一九七四年,鬧“批林批孔”運動;一九七五年,又搞什麼“評法批儒”;到了這一九七六年,總理逝世了,黃浦江上的大輪船拉汽笛致哀,聽説還被止和追查。人們都在紛紛議論,一九七六年又要搞更大的運動了,是什麼“反擊右傾翻案風”國家有那麼大事,一個知識青年算啥呢,回到鄉下去,好好接受再教育,就有廣闊的前程。矯楠聽説,隨着回滬口子開大,不但獨生子女能回,多子女可以照顧回一個。現在還有不少人千方百計想辦法讓自己生病,為啥呢,可以搞“病退”你有病,有病不能參加農村的“抓革命、促生產”不能成為貧下中農的負擔,就可以退回上海。天生有病的,跛子啊、殘缺啊,理所當然可以回來。原來去下鄉時沒病的,到了農村折騰出了病,胃下垂啊、低血壓啊、心動過速啊,只要想得出名目,有醫院公章,也能回。矯楠有什麼病啊,他壯得像條牛,啥病也沒有。殺人逃犯“黑鰻魚”還不是他的對手呢。他要裝病都無法裝,他只有回歇涼寨繼續接受再教育。

苦惱至極地回到山寨,大隊主任吳大中又給了他頭一,在羣眾會上宣佈:矯楠經管的米麪機房,每年必須向隊裏兩千塊錢。願幹就幹下去,不願幹隊裏另外安排人。

這不是欺負人嘛,吳大中他小舅子經管的時候,一分錢不集體,隊裏還得給他開工分、開出差費、開電費。自從矯楠經管以後,兩年裏每年隊八百元,一分不少,一切雜支還自己承擔。況且,隊裏原先只一台打米機,那台打面機是他去爭來無息貸款買的,是他把錢還清的,這台打面機的所有權該屬於他,憑啥要二千。

吳大中才不管他呢,不錯,打面機是你矯楠的,你扛走好了,我們照樣能買回一台。再説,電線是誰拉的?貧下中農!電線杆子是誰安的?貧下中農!矯楠你賺盡便宜了,這兩年讓你賺夠錢了。我們絕不允許在知識青年中培養“新富農”出現“暴發户”矯楠有嘴,還佔着理,可以爭。但你爭得過權嗎?他不但爭不過,還得瞅吳大中的臉子呢,以後真有回上海的機會,比如説上海哪個大學招生的來了,他還得靠吳大中推薦呢!

不過一句話不説,那又顯得太軟弱了。矯楠冷靜下來,權衡再三,平心靜氣表了態:既然是廣大貧下中農的願望,既然是生產隊、大隊兩級領導作了決定,他服從,他贊成。他願意負責幹下去。這年麥子收成不如買面機那年了,為確保年終能出二千塊,他想請集體再花點錢,安裝一台麪條機。這樣一來,米麪機房三台機器,他一個人應付不過來,請增加兩個強勞力,和他一起幹。

老少社員都喊叫説矯楠講得合道理,可以同意他的要求。吳大中倒也快,轉身同歇涼寨的生產隊長、會計、保管員一核計,馬上答覆道:可以,就讓三個女知青協助你經管米麪機房。

這又是猾的一步棋。歇涼寨生產隊裏,挖煤、燒磚瓦、攆馬車、打米等副業勞力,評工分的時候都是比照着同等勞動力算。而一個女勞力,在山寨上每年的工分,最多是一千多分,三個女勞力加起來,隊裏也只要支付三千多分,只相當一個男勞力的工分。名義上給他加了三個人,實則只付一個男勞力的酬勞,多明的算計。

矯楠是曉得這點微妙的,但他不吭氣了。只覺得一句話為三個女知青爭來進米麪機房幹活的權利,該滿足了。這樣一來,丁萌萌、餘雲、聶潔三個人,至少能不去田土揮鋤薅土、背灰背糞,幹那些她們始終勝任不了的農活了,至少她們能在室內混混子了。米麪機房的活,再重也比曬雨淋輕巧啊。

儘管如此,他的心頭還是極不痛快,整天陰沉着臉,悶悶不樂的。只要一想到他的境遇,想到遠在上海的子、女兒,他心頭就不是個滋味兒。

今天羅興善的老父親羅幺公八十大壽辦宴席,寨鄰鄉親們如此抬舉他、器重他,使他陡然察覺,原來眾人心頭還是雪亮的,大夥兒明知他個人吃了虧,資助了集體,人們是尊重他的。

一旦明瞭這點,他心頭的愁雲吹開不少,喝起酒來,也就無甚節制了。瞧,敬酒的又來了。

這回來的是宴席的主人,羅幺公的兒子羅興善,一個歇涼寨上出名的莊稼把式,威信極高的人物。

“來,矯楠,滿上滿上。”羅興善給酒染得紅潤紅潤的臉上,一雙眼睛笑得眯成縫“多承你來替我爹拜壽,這是給我羅家人賞臉啊!來,我們乾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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