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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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月以前省城附近有過幾天混戰。城門關了三天。我家也落過炮彈,大家驚擾了好一陣,又算平安無事了。我們現在又過着太平子。不過近來我實在疲乏得很,遇到的全是不如意的事情。姑母因五叔在居喪期中將喜兒收房,三叔又不加阻止,心中有些不快,去年重陽在我家遇到四嬸與陳姨太吵架,聽了些閒言冷語,回家後很不高興,以後便託病不再來我家。二妹走後,三叔雖不願將此事對外發表,亦未深加追究,但是他在陳克家面前丟了臉,心中非常不痛快,他常發脾氣,身體也不及從前了。我自海兒死後,心中若有所失,胃疾愈而復發,時時擾人,近來更甚,深以為苦。最近事冗心煩,人過於貪懶,因此少給你們寫信。二妹給琴妹的信已經看到了。後來又接到三弟和二妹給我的信,講到劍雲病故的事,我和二弟心中都很難過。劍雲是現在社會中難得的好人。二妹離家的事全虧他幫忙。倘若他的處境好一點,他也許不會死得這麼早。不過我覺得他比我活得有意義,他總算做了一件好事情。他不能説是白活。而我呢?

三嬸不時向我打聽二妹消息。她得到二妹三次來信,知道你們在外情形,非常高興。昨匯上之款即三嬸來囑我代匯與二妹的。據云三叔心中似有悔意,不過目前仍然做出嚴厲的樣子,不肯讓步,也不許人在他面前提起二妹。我想,再過些時候他也許會軟下心來。去年婉兒在馮家生了一個兒子,上月帶了兒子來給三嬸拜生。婉兒人長胖了些,她講了好些馮樂山一家人的喪德事情,真叫人氣死。婉兒真有本事,她居然受得了。她很想念舊主人,她要三妹寫信代她問候二妹…

深夜無聊,百集,我想起你們,想起先父母及死去的大嫂、海兒和梅表妹、蕙表妹等,真有生者遠而死者別之

高覺新寫到這裏,手微微地抖起來,筆的筆鋒觸到信箋,不曾在紙上划動,卻馬上離開了。他也不想再寫下去。他覺得眼睛花了。

“大哥”一個悉的聲音在他的耳邊輕輕地喚道。他好象沒有聽見似的,動也不動一下。

高覺民站在覺新的旁邊,把手放在覺新的肩頭,同情地説:“你還想那些事情做什麼?死了的就讓他們死了。你自己身體要緊。”他看見了信箋上面那幾行字。

覺新抬起頭,他的身子在活動椅上轉了一下。他一把抓起覺民的左手緊緊地捏住。他痛苦地對覺民説:“二弟,你叫我怎樣辦?”覺民不瞭解覺新的求助的心情,他只是温和地勸道:“大哥,你不該到現在還是這麼動。這樣不過白白苦了你自己。你也太苦了。”

“我是受得苦的,再大的苦我也受得下去,只是他們不該叫我做這件事,”覺新皺緊眉頭,用力地説。

“你説的是什麼事,大哥?”覺民驚愕地問。

“他們要我續絃,”覺新短短地説。

覺民停了一下,忽然切齒地説:“又是他們。總是他們。”

“他們總不肯放鬆我,”覺新訴苦般地説。

“這是你自己的事,跟他們有什麼相干?”覺民的憤怒略微平靜下去,他把這件事情看得並不十分嚴重,他知道這是可以由他的哥哥自己作主的。他走到覺新對面那把靠窗的藤椅前,坐下來。

“可是他們比我更熱心,連媽也這樣勸我,他們説再過幾個月我的喪服就滿了,”覺新自語似地低聲説。

“是不是因為‘不孝有三,無後為大’”

覺民譏諷地説了這一句。

覺新不回答。他把手帕放進衣袋裏。他頹喪地垂着頭,眼光似乎停在面前的信箋上。其實他什麼字沒有看見。在他的眼前晃動的是一些從“過去”裏閃出來的淡淡的影子。這些影子都是他十分悉的。他想拉住她們,他想用心靈跟她們談話。

這情形覺民不會了解。但是他也不作聲了。他在想另外一些事情。他的思想漸漸地集中到一個年輕女的豐滿的臉龐上。他看見她在對他微笑。

房間不住地往靜寂的深淵裏落下去。連電燈光也漸漸地黯淡了。月光塗白了玻璃窗,窗帷的淡淡的影子躺在屋角。窗外相當明亮。窗內只有鐘擺的單調的響聲慢慢地蠶食着時光。覺新偶爾發出一兩聲吁嘆,但是聲音也很低微,剛剛送進覺民的耳裏就消滅了。

於是汽笛聲響起來,永遠是那種拉長的尖鋭的哀號。覺民吃驚地睜大眼睛看四周,並沒有什麼變動。覺新有氣無力地叫了兩聲:“何嫂!”沒有聽見應聲。他便站起來,走到方桌前點燃了清油燈,然後回到活動椅那裏坐下。他的眼光又觸到了桌上的信箋,他提起筆想寫下去。但是電燈光開始變了顏,紙上的字跡漸漸地模糊起來。他無可如何地嘆一口氣,又把筆放下,無聊地抬起頭望着電燈。電燈完全收斂了它的亮光,燈泡裏只剩下一圈紅絲,連紅絲也在逐漸褪,終地淡到什麼也沒有了。清油燈在方桌上孤寂地發亮,照不明整個房間。月光趁機爬進屋裏。沒有燈光的內房裏黑地板上全是樹影和窗帷影子,外屋裏到處都有月光。

覺民忍耐不住突然站起來,他帶了一點悲痛對他的哥哥説:“大哥,你再結一次婚也好。這種子你怎麼能夠長久過下去?你太寂寞了!你只有孤零零一個人。”

“這不行,這不行!怎麼連你也這樣説!我不能做這種事!”覺新好象聽見了什麼不入耳的話,他搖着頭拒絕地説。

“但是你一個人過這種子怎麼行?”覺民憐憫地望着哥哥,同情地説。

“我能夠過。什麼樣的子我都過得了,”覺新忍住眼淚説。方桌上的清油燈突然發出一個低微的叫聲熄了。

覺民站起來。他不去點燈。他咬着嘴默默地在房裏踱了幾步。月光把他的眼光引到窗外。那裏是一個潔白、安靜的境界。芍藥,月季,茶花,珠蘭和桂樹靜靜地立在清輝下,把它們的影子投在畫面似的銀白的土地上。他的眼光再往屋內移動。掛着白紗窗帷的玻璃窗非常明亮。覺新的上半身的黑影彷彿就嵌在玻璃上面。他垂着頭,神情十分頹喪,坐在那裏。

覺民在屋中站住。他注意地看他的哥哥。他忽然覺得哥哥近來憔悴多了,老多了。他不想到覺新在這些年中的遭遇。他沒有時間細想。許多事情變成一很結實的繩子,縛住了他,把他拉向他的哥哥。他走到定字台前,把身子靠在寫字枱的一個角上。他充滿友愛地對覺新説:“大哥,這幾年我們太自私了。我們只顧自己。什麼事都苦了你。你也應該愛惜你自己才是。我以後一定要給你幫忙。”覺新一把捏住覺民的手,動地説:“二弟,我謝你。我明白你的好意。你自己多多地努力罷。”他灰心地搖搖頭:“你不要管我。我是沒有希望的了。我知道我的命是這樣。”

“你不能相信命,你應該知道這不是命運!”覺民熱烈地反駁道。

“二弟,是命不是命,我也不能説。不過我還有什麼別的辦法?這幾年你們都看見…”覺新無力地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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