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複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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複審陰溼沉重的空氣打著旋兒整夜吹進森林的窪地,在地下室不斷起小小的旋渦。我蹲踞在這裡,從倏忽悽苦的昏睡中甦醒過來,只覺得喉嚨腫得老高,隱隱作痛。然而,醉意已經消退,滿腦子全是昏睡之前的灼熱脹大,以及無孔不入的悲哀消沉。腦海裡是一片分明,幾乎清晰到可悲的程度。在夢裡,防衛本能還在行動:我的一隻手兀自抓著從肩膀圍住身體的那條毯,另一隻手則伸向膝蓋對面的黑暗,想把那瓶攙水的威士忌拿過來喝上一口。肺部和抑鬱的肝臟,都給我一種冷水浸泡過的覺。夢中,鷹四的上半身像石榴一樣皮開綻,活像尊紅的石膏人像,他雙眼灼灼,滿眼是閃亮的霰彈,恰似一個鐵眼怪人,佇立在我的右前方五米處的大霧之中。另外一處,站立著個滿臉土、蒼老傴僂的男人,與我跟弟弟構成一個等三角形,他正一聲不響地盯著我們。我身體蜷縮著蹲在那兒,把頭埋在膝蓋下面,從我的角度看去,他們兩人彷彿高居於舞臺之上。原來這是一個劇場,房間很小,天棚卻高得驚人,我坐在頭排的中央,陪伴著舞臺上的兩個亡靈。臺上的一面鏡子,正把最後面的高臺樓座照了個分明:在兩人頭上高高的暗處,一群老人戴著高帽,穿著黑衣,像泥沼裡的一堆蘑菇一樣,俯瞰著下邊的我們。我那滿臉塗得通紅、縊死的友人,還有植物一般毫無反應的嬰兒,他們儼然也轉世做了老人,加入了他們的一夥。

“對我們的複審就是對你的審判!”鷹四在舞臺上大張著嘴,帶著憎惡地叫道。他的嘴早不見了肌,只剩了個黑紅的大窟窿。

於是,高臺樓座的老人們(他們大概是鷹四召集的陪審員吧)脫下帽子,轉臉朝向頭頂的櫸木大梁,意味深長地搖晃著那房梁嚇唬我。我便在一陣衰弱的絕望中驚醒過來。

去年秋天的一個黎明,我曾在後院那個準備安放淨水池的裡,兩手抱膝,耽了很長時間。現在,我同是用這樣的姿勢,久久地坐著。這是個石造的房間,超級市場天皇和他的下屬來調查倉房的拆除事宜時發現了它,就讓人們住在這裡面。鄰近我住的裡間,外面附有一間廁所,還有一眼井,顯然,這裡適合一個人過自我封閉的生活,只是那眼井已經坍塌,打不出水來,廁所也因為側牆剝落,被人關掉了。這兩間方形的,瀰漫著無數黴菌的異味,說不定這裡還有盤尼西林黴菌呢。而今,我坐在這裡,嚼燻三明治,飲威士忌,不時還坐著睡上一覺。要是我在睡夢中躺倒下去,埋在地下室裡的那些樹林般密匝匝的撐柱一定會把我的腦袋撞傷。它們依然是稜角鋒利、堅硬無比。

還是半夜。超級市場的天皇自“暴動”以來第一次親臨山腳。從今天一早這個情報傳出開始,第一場南風已經吹進了森林和窪地,並且呼嘯著直吹到深夜,預示了冬天的結束。本想透過頭上地板的裂縫看一下倉房一樓穿的牆壁外面的空間,可那烏黑的森林卻遮住了我的視線。到了早晨,天空萬里無雲,可大陸刮來的塵埃形成了一片黃褐的濃重陰霾,在天空裡盤踞不散,使目光變得稀薄晦暗。風颳得更加猛烈,直到夜幕降臨,那天空仍然是灰濛濛一片。森林隨著越發強勁的風勢,變成了波濤洶湧的大海,從底裡迸發出轟鳴,讓人覺得甚至森林中的大地也在鳴叫不已。突然間,林海的每個方向發出一種奇異的聲響,猶如湧起的水泡。在森林和山腳之間,有幾棵高高的大樹,它們曾與我童年的回憶緊密相連。而今,它們依然聳立,在狂風中發出人吼一般獨特的叫聲。聽到這種叫聲,我又想起了過去的這片樹叢。正如童年時至多約略談過一兩次,卻絕對無法忘懷的那些山腳老人,這片喬木叢。縱然我不曾有複雜深刻的印象,但它們充滿個的“面孔”卻喚回了我的記憶。那醬油店的老店員,從前我絕不曾同他搭話,我在山腳的生活圈子也與他全然不同。在醬油釀造庫旁邊通往河邊的路上,我不小心打著了他,他便抓住我反剪起雙手,把對我母親的瘋癲的卑下而烈的嘲諷,劈頭灌進我同樣狂怒然而卻軟弱乏力的耳畔。我還記得那老人碩大的腦袋活像大紅狗。而今,這令我想起對面山坡上的老椋樹。這些椋樹面對狂風高喊,這一印象鮮明地浮現在我的腦海裡。

到早晨,風勢已經開始減弱。我仍然躺在微明的爐邊,諦聽喬木叢在風中的呻。我想在離開窪地以前,總該去看一下那些樹吧,於是就又昏昏沉沉地陷入了沉思。一旦離開窪地便絕無機會再見到它們了,想到這裡,我覺得在最後與它們道別時,自己的眼力是何等的離,同時,我又分明地到,那伺視著我的死亡實在已經不遠。我想到的是兩封信,它們分別來自東京一所大學過去的一位主任教授,以及為籌建自然動物保護公園,派往非洲的動物採集隊的辦事處,信中都說給我準備了新的工作。教授說,他曾給我和我縊死的友人爭得了兩所私立大學英文講師的工作,現在他願意提供給我。接受這項工作,前途是較為安定的。至於訪非動物採集隊辦事處的那封信,則緣於一位與s兄年紀相仿的學者,他為組建動物公園,不惜辭去了動物學培訓班副教授的職務。我翻譯的動物採集記曾被他在一份大報的書評欄裡大加讚賞了一翻,現在他急如星火地要召我就職。我曾與這學者見過幾次。在我的眼裡,他活像艘翻沉在即、乘客鼠竄的船上臨危受命的初出茅廬的船長。他邀請我以訪非動物採集隊翻譯負責人的身份隨隊旅行。就第一封信來說,友人死時,我與自己母校的研究室不辭而別,放棄了那裡的講師職位,所以對我來說,這第一封信不啻是重舊業的最後一次機會。另一方面,鷹四既變賣了房產和土地,又未給我留下錢,那麼可以肯定,我遲早非得選定一個職業不可。毋寧說,講師的職位是最為理想的。因此,我一直猶豫不決。子是從對方的催促電報上知道這兩件事的,也便再不同我談起新職位了。

“要是你喜歡去非洲,不妨就去吧,阿。”聽了她這輕鬆的話,我立刻預到這新工作會有大量令人不快的困難,隨即把她頂了回去。

“做翻譯負責人?那可不光管些文件,還免不了要指揮土著的力工和建築工人吧。我用我會的那點兒可憐的斯瓦希里語叫:“快走!快走!”我一面有氣無力地說話,一面鬱郁地幻想:那非洲的樹木堅如鋼鐵,岩石硬得超過了鑽石,它們會砸在我的太陽上、顴骨上、甚至失明的眼睛上,讓我血如注,再染上重度瘧疾。於是,我發著高燒,疲憊地橫躺在溼的地上,對不屈不撓的動物學家的勵深惡痛絕,還得用斯瓦希里語大叫:明天就得出發!

“可是,比起在大學裡教英語,這或許能讓你發現一種新生活呢,阿。”

“若是阿鷹的話,他準會馬上就去,並且能得到一種新生活。阿桃說,阿鷹還特意把人道主義的希望都寄託在那些非洲捕象的人身上。一旦所有城市的動物園叫核戰爭毀滅乾淨,最先去非洲腹地抓象的那個人,恐怕就是阿鷹幻想的人類先生吧!”

“真的,換了阿鷹,他倒會馬上把這工作接下來的。這樣看來,阿,像你這種人,遇到一種可能需要冒險一試的工作,真的連積極點的選擇都做不來。只好等人家接受那份工作,克服了危險,消除了疲勞,寫出書來,由你翻譯,這才是你的工作吧!”子兀自把對局外人品頭論足的冷靜觀察力,發揮在自己的丈夫身上。聽了她的話,我很覺得沮喪:沒準真是這樣呢。我要放棄自己的新生活和草廬,去選擇哪個學生也不想聽、若不是隔幾周停一次課就會遭學生痛恨的英文課講師!而且和鷹四在紐約見過的那個研究杜威的門徒們的學問家一樣孑然一身(我們已經沒有什麼理由把婚姻繼續下去了),滿身稀髒、被學生冠以“耗子”的綽號受到嘲。我就要開始這樣一種一成不變的生活去面對衰老和死亡了。

鷹四在自殺時,把口袋裡剩下的紙幣和硬幣全部放在了一個信封裡。他把信封收進桌子的屜,怕自己的血髒它,還寫明留給星男和桃子。鷹四的葬禮一過(把他葬入我家墓地的最後一塊空地時,s兄的遺骨也一併入了葬),星男就拒絕了山腳青年們的幫助,獨自開起那輛雪鐵龍,讓桃子坐在助手席上,徑自沿著泥濘的道路,小心翼翼地向便橋的對面開走了。臨行之前,星男向我和子餞行,桃子站在他的身邊,一片柔順恬靜,不斷點著頭附和星男的話。

“阿鷹不在了,我只好和阿桃兩個人生活下去了。我要和阿桃結婚。我們倆都到了法定的結婚年齡了吧?我想到哪兒找個汽車修理廠,阿桃可以到咖啡店做招待,我們兩人會生活下去的。以後,我還想開個加油站呢。大故障也能排除,還能提供吃飯的地方。阿鷹在美國見過這種加油站,他勸我也開這麼一個。現在阿鷹死了,要是我和阿桃不一起幹的話,我們就靠不上別人了!”我和子沒有搭乘他們的雪鐵龍離開窪地到海濱小城。說起來,那時我正在冒發燒,整整三個星期,手心上如同長了一層熱乎乎軟塌塌的海綿,疲乏得一張紙怕都拿不起來。等我恢復了健康,子卻已經受不了長時間的旅行了。實際上,她經常覺到噁心和貧血。我自然猜出了她在心理上準備、在體上期待的東西。然而,我已無意與她談這件事了。無論對我來說,還是對子來說,這都關係到已經決定了的事情。

於是,在我陷入了對新職位的思慮之時,子像腳上繫著重錘的木偶一般呆呆地坐在爐旁,在晦暗之中,除了子和我之外,在上房裡,再也沒有人能和我們講上幾句話了。這些天,子也會常常突然落進深深的沉默裡,從與我對話的圈子裡逃得遠遠的,對我的話睬也不睬。鷹四死後,子一時間重新陷人了酩酊大醉之中。然而沒過多久,她卻自己努力把剩下的酒瓶全都收拾到了世田和裡去了,然後,除了吃飯睡覺,她便正襟危坐,雙手護住小腹,眼睛半開半閉,一聲不響地捱時度子倒是勸過我去非洲,可那也不過是對一個陌生人的選擇所進行的一種客觀評價罷了。而今,在子的意識當中,我已經引不起任何鮮明的影像。誠然,在我的意識裡子的形象也全然相同。

下午,阿仁的大兒子躲著默不作聲的子,悄悄站到土間裡來。他報告道:“超級市場的天皇,帶著五個小夥子,走到橋這邊來了!”山腳的村民全然沒有想到,超級市場的天皇竟會帶一群暴徒闖進山腳。還在積雪初融的時候,那超級市場的天皇便通過他的代理人,把“暴動”引發的一切複雜問題用最為簡捷的方式解決掉了。他讓最先開到山腳的大卡車裝滿貨物,把市場重新運營了起來。至於遭搶的商品,他不要求賠償,也未向警察報告。而年輕的住持和海膽一樣的青年推進的那項由山腳富人共同出資連帶損失一同收買超級市場的計劃則被一腳踢開了。還有傳言說,還沒有正式地向超級市場的天皇提出過這項要求。鷹四剛死,推進“暴動”的中堅力量便已經土崩瓦解。而今,任何能夠再度掀起“暴動”、迫使超級市場天皇甘拜下風的力量都已不復存在。山腳的主婦“鄉下”的眾人,都對天皇不追回搶掠品的決定涕零、心滿意足,儘管食品和用百貨的價格比“暴動”之前足足上漲了兩、三倍,她們卻都毫無怨言,照買不誤。至於搶得的電器之類的大件物品,已陸續有人偷偷送回超級市場去了,其中有所損壞的物品以特價出售,也立刻被搶購一空。那些在“暴動”中搶走了廉價衣料的“鄉下”女人們實際上擁有龐大的現金,可謂潛在購買層,這些女人對這一場特價銷售格外踴躍。山林地主們隔岸觀火,安心安神,重又縮回到了利己自私的外殼中。

狂風捲起的田野上厚厚的塵埃,吹得人眼睛發疼。我跟著阿仁的兒子,趕往山腳那邊去。積雪已經消融,地面一片乾,且不說暗褐的枯草地,甚至落葉喬木林對面的那一片暗暗的常綠樹林高處,那催發萌芽的力量都帶了一種欠缺,如同破損的人體一般。環視窪地,令我覺得一陣微微的畏縮。阿仁的兒子正走在我的前面。低頭看去,他的脖子髒得很,現出了斑駁的花紋。這少年原來是窺伺超級市場天皇來山谷的哨兵哩。他頂著把塵土揚起老高的狂風,就蹲在那個可憐的小妞送了命的那塊大石頭上,久久地盯視著橋的那邊。從他那低垂著頭趕忙上路的背影,可以看出他正承受著不應該是小孩子承受的巨大疲勞。我想,這便是屈服了的人們的共同覺。現在,山腳的所有村民正要去恭超級市場天皇及其屬下,他們做出的一定是與他同樣的表情。窪地已經屈服了。

這少年如此熱心地放哨,是因為我去山腳的目的與他母親有關係。他的母親幾乎不吃東西,正開始迅速消瘦下去,而我去山腳正是為了和超級市場天皇會面。如若不然,他今天恐怕不會為我做什麼事情。鷹四的死,使得我重新與窪地百姓的常生活隔絕了開來。現在,山腳的孩子們竟然不會嘲笑我了呢。

走到村公所前面的廣場,我立刻便把超級市場的天皇一行人認出來了。他們正經過超級市場,在石子路上走著呢。超級市場的天皇是個大塊頭,黑外套長達腳跟,下襬甩來甩去,正邁著軍人一樣正規的步伐走將過來。他的那張圓臉上扣了頂大口袋似的鴨舌帽,離得很遠,也看得出他臉上氣不錯,肌豐滿。身前身後的幾個小夥子,也一律膀大圓,大步星地走著。他們穿著劣的外套,光著腦袋,學著頭兒的模樣,昂頭地只管徑直往前走。一時間,我清楚地記起了佔領軍坐著吉普車第一次開進山腳那天的情形。超級市場天皇的一群人馬,與那個夏的清晨沉穩地炫示勝利的外國人何其相似啊。那天早晨,山腳的大人們第一次親眼認證了國家的戰敗,他們無法習慣被佔領的覺,故意不理睬外國的大兵,只顧忙於自己常的勞作。然而那“恥辱”卻已經滲入了他們整個的身體當中。只有孩子們迅速適應了新的情況,他們跟在吉普車後面瘋跑,在國民學校接受臨時教育時哈囉、哈囉地叫個不停,也不憚於把外國兵遞來的罐頭餅乾接到手中。

今天,在石子路上倒黴遇見超級市場天皇一行的大人們,也是把頭埋得低低的,或者乾脆背過臉去,活像群一心找個窟窿爬進去的恥辱難當的螃蟹。

“暴動”那天,他們直面這“恥辱”於是才獲得了一種破壞力量,彼此團結在一起了。而今,山腳的村民已經屈服,他們對這“恥辱”懊惱不已,這再也無法成為仇恨迸發的契機。這“恥辱”現在變得陰溼可厭,疲弱無力。超級市場天皇和他的屬下,便是踩著山腳村民“恥辱”的踏石,傲然顯示著威風。那個不穿襯衫、只穿件晨禮服的陰慘“亡靈”與現實的超級市場天皇反差竟如此巨大,這使我徒然地幻想,真該讓那個扮成“亡靈”的山腳青年來候正走在石板路上的超級市場天皇。於是,我自己幾乎也驟然覺得了那尖銳的“羞恥”山腳的那群孩子遠遠跟隨著這一隊人,然而他們也全部默不作聲,彷彿森林高處打著旋兒怪叫著衝將下來的狂風,攝走了他們的神。像我們在童年的時候一樣,他們雖然一定能最先適應山腳下的新情況,可是他們也曾經投身於“暴動”當中。因此,他們童稚的頭腦所能包容的“恥辱”一定同樣令他們懊惱難言。

超級市場天皇很快把目光投到我的這邊來。想來這是因為我是山腳唯一一個毫無懼地直面著他的人吧。超級市場天皇,在長相明顯與他種族相同的那群青年的簇擁下,著我站住,他豐滿的臉上,一雙悠然的大眼睛定定地看著我,眉頭皺著,彷彿只是要表示集中了注意力。他一聲不響,下屬們也都一聲不響地盯視著我,嘴裡吐出重的白氣。

“我姓所。我就是和你做過易的那個鷹四的哥哥。”我講話的聲音嘶啞,這絕對非我所願。

“我嘛,叫白升基。”超級市場的天皇說。

“就是白的升再加個基礎的基。令弟的事,真夠遺憾的。我很痛心,他真是個獨特的青年哩!”我不帶著動和疑惑,端詳著白先生定定地盯住我的那一雙憂傷的眼睛,以及那從上到下肌飽綻,神采奕奕的臉。鷹四從沒與我和子講起過這超級市場天皇到底是怎樣的人,而通過裝扮超級市場天皇卑微的“亡靈”他不僅把我們,也把山腳的村民誆騙了一場。其實,他對這朝鮮人倒是印象很深,也許還要朝著他說,你真是個獨特的人!眼下,超級市場的天皇也用上同一個詞來形容,我覺得他這是在暗中對死去的鷹四給他的稱讚所做的回報。那白先生眉重,鼻樑直,紅的薄嘴纖細得像女人,耳朵鮮得如同鮮草。他的整個臉,都洋溢著青的生機。見我默默地打量著他,他純真善良地泛出一陣微笑,出了一口白牙。

“我這次來,是有事要求您的。”

“我正要到倉房去看看呢。算是弔唁一下令弟吧!”白先生皺著眉頭,只顧微笑。

“那間獨間兒,就是這孩子一家住的。現在他媽媽病了,先生能不能緩一緩再讓他們從獨間兒裡搬出來?”

“病人入夏之前就一天天地瘦下去,怕是就要死了啊!”阿仁的兒子補充著我的解釋。

“吃罐頭把肝也吃壞了,瘦得沒有從前的一半大呢!現在,她什麼也不吃了!怕是活不長了!”白先生收起微笑,注意地觀察阿仁的兒子。少年不像我是個外來戶,在山腳呆不長久。於是,他一改與我講話時的那種社口吻,對少年表現出一種道地的關心。然而,他立刻像責備自己似地皺了皺眉,重新換上了一絲寬宏的微笑。

“要是礙不著拆除倉房和搬遷的話,獨間兒的人就先住下去好了。施工的時候,麻煩怕是少不了,你們只好多克服點了。”說到這裡,那白先生稍稍停了一下,像是要阿仁的兒子記得清楚些。然後接著說:“可倉房的施工結束以後,要是你們還想留下,我可不給你們動遷費的!”聽了這話,阿仁的兒子怒火頓生,像公雞一樣昂著頭,轉身跑走了。他在心裡恐怕又想與超級市場天皇幹上一場了。我沒有反駁白先生的話,阿仁兒子的背影便是在向我炫示最後一點友誼的結束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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