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猶為離人照落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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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當家商無痛和十四當家元僑二人,一路望北追到了海寧縣鄰的莫家小鎮,見到的卻是一派蕭殺的景象——街上冷冷清清,全無半分人氣。只覺寒意重重,叫人發。
他們好不容易拉住個來人,打聽到馬車去向,快馬加鞭,又馳了數里地,見前頭荒野中孤零零地坐落著一家小店。行得近了,才看清幌子上書“通門客棧”四字,又見到所追的車子停靠於斯,不大大舒了口氣。一翻身,滾鞍下馬。拴好坐騎後,拍拍身上塵土,推門進店。
客棧中煞是冷清,不過三兩客人,卻都是結帳走人的。商無痛平裡雖是少言寡語,但心思縝密,一對小眼睛冷冷看去“乾隆”、“陳家洛”與隨行的兩個公差正坐在堂內一隅。他衝元僑丟了個眼
,元僑會意,兩人遠遠地坐了下來。
老闆含笑而來,問想要些什麼。未待兩人回答,卻又盛讚這裡蘆酒是最上上之品,兩位真是稀客,面生得很云云,自顧其羅羅嗦嗦地講了好一大通。商無痛正一門心思放在那四人身上,並未在意;這邊元十四爺可早不耐煩,將老闆劈頭痛罵一頓,叮囑他隨便上些就好了。那店老闆也不動氣,陪笑著退了下去。
元爺罵過人後,心中暢快,向商爺附耳道:“商大哥,咱們早早動手把一干龜兒子宰了,而後起身回去覆命罷!”商無痛正作答,一名店夥計已風風火火地端上酒菜來,見菜做得
疏,頗有不願下箸之意。而那元僑肚腸
大,一路顛簸之後,腹中早已空空如也,哪管得這許多?一聞呈上的蘆酒,卻果清香撲鼻,大喜之下,給商爺與己次弟斟上,不由將先前的委屈一掃而光,笑道:“商大哥,請!請!”自己毫不客氣,將酒一口飲盡。
商無痛方舉杯一咂,頓齒頰留香,不由地也讚了聲好,盡皆幹了。他放下酒盞,道:“元老弟,其實我…”兩人正說話間,忽聞那邊喊道:“老闆,再上酒來…”回頭看時,但見店老闆上前,一臉欠意道:“兩位官爺,不好意思。小店的酒已賣完了,方才最後兩壺也賣給那兩位客官了,實在是…”那公差朝元爺這邊張望,呵呵一笑,起身過來,扶桌而道:“兄弟,你們兩人兩壺,太多了吧?”說著,自說自話地提起一把“咱們四人買你們一壺,成嗎?”也不顧兩人作何反應,放下一錠銀子,挾了酒壺就走。元爺商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真正哭笑不得。然為了不暴
身份,也只好暫時隱忍下來。
公差回座分給四人斟上,兩差人杯子互碰,一飲而盡。那“乾隆”方飲下,忽被“陳家洛”用力一撞,雙雙倒在了地上,其頭上一直未除的斗笠滾落一旁,
出真面貌來。乾隆是沒見過,可元爺商爺怎會不認得家洛?他們與家洛的目光相接,不由大吃一驚——他,他才是陳家洛?!那麼海寧府中…
“怎樣?是不是怪我翻了你們的美酒?”陳家洛渾身纏滿鐵鏈,動彈不得,坐在桌邊,只情是笑。
乾隆一路上聽慣了他的冷嘲熱諷、瘋言瘋語,瞥了對方一眼,重埋頭看書。方才叫他一撞,雖不甚疼,唯可惜了一壺好酒,盡皆打翻。陳家洛自免不了兩名差人的痛扁。
陳家洛見乾隆並不怎麼理會,正了正顏,一臉莊重道:“你可知方才我為何要撞你?”乾隆緩緩翻過一頁,頭也不抬:“你總愛與朕作對…”陳家洛彷徨四顧,把臉湊到燭火邊,幽幽道:“這是家黑店,酒裡頭有毒!”乾隆一個哆嗦,手中之書掉在了地上,瞪大雙眼,彷彿不認識地看著陳家洛。陳家洛見他一臉惶恐不安,竟爾湧起一陣快意。
“怎…怎可能?我們先前不是也已吃過酒了麼?”
“對,我們先前喝的酒沒毒,是…”乾隆何等聰明之人,一愣之下,立即想到,定是那店老闆見他們是公門中人,所以不敢輕易加害:“那你們的兩名兄弟和我們的兩名公差,豈不是都已中毒?你為何不早說呢…莫非,莫非你想除掉公差,以期逃脫…”陳家洛給他問得答不上來,卻更驚於對方竟能看出兩名哥哥是紅花會的人——其實,他哪裡知道,昔於刻薄刁鑽的雍正帝御下之時,乾隆於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地辦事之餘,不免在察言觀
上大下功夫;商爺、元爺再裝得如何地漫不經心,也逃不出他的注意。
陳家洛這邊茫然無措,乾隆疑心更甚,突然,隔壁兩公差屋內傳來一聲悶響,好似什麼重物落地的聲音。兩人俱各驚心。陳家洛撞倒乾隆,不過是告訴兩位哥哥他正是家洛本人;而稱酒中有毒,不過是為了擾亂乾隆心智,好叫兩位哥哥趁其不備,立刻成功。現聽隔壁動靜,料想是商爺、元爺殺了兩名公人,遂故意顫聲說道:“不,不好…恐怕藥力發作了…”乾隆本是還是半信半疑,此刻登時信之不妄,摸出一把隨身匕首,急衝出房門。陳家洛見他中計,不
大喜,心道:“昏君,你就乖乖地去餵我兩位哥哥的兵刃吧。”可一想到他此去,有死無生,心中不覺惻然。雖然兩人一見如故,只可惜滿清漢室,勢不兩立,殺他確是身不由己,不
仰天長嘆一聲。
卻說乾隆急趨鄰屋,見門扉大開,兩名公差跌在地上,一動不動,更信家洛之語,料想他久闖江湖,見識果豐——他實不知陳家洛也是初出茅廬,更想不到此乃其誘敵之計!
乾隆小心翼翼拖步來到一屍旁,把他翻轉過來,想看個明白。誰料那人忽一個靈,猛地坐起,一手已扣住其腕!乾隆驚駭之餘,方才認出,此人便是跟蹤而來的紅花會叛黨!元僑呵呵大笑,抹了一把臉上的“血汙”道:“好個狗賊,設了這麼個瞞天過海的伎倆!幸虧四哥他想得周全,才沒縱虎歸山。如今你犯在我的手上,反能令爺爺我揚名立萬啦!”那頭商無痛也站了起來,拍拍身上的塵土,凝重道:“我們與你雖無個人恩怨,但為了復明大業,只殺你一法。你到了黃泉地下,可別怨我們。”說話間,右手微舉,運起內勁,
以本門“索命五更掌”了結乾隆,卻突然肩頭一歪,口中黑血汩汩而出,腹內有如火燎刀絞,痛不可當,登時倒在塵埃。
“九哥,你…怎麼了?”
“我,我中毒了!好…好…!”商無痛一個痛字尚未叫出口來,卻已氣絕,把乾隆、元僑嚇得一時手足無措起來。
“九哥!”元僑剛想去攙商爺,忽然也覺口中一甜,兩眼一黑,倒在地下搐一番,七孔
血而亡。乾隆為此驚變
得如墜雲中,老半天才回過神來,連忙跑回隔壁,方來至門口,不
又倒
一口冷氣——原來於昏暗的己屋之中,一陌生人正專心翻著他們的包裹!
陳家洛仍是鐵鏈纏身,嘴中卻多了塊帕子,見乾隆進來,忙忙連使眼。乾隆見那人兀自伏身翻
,尚未發現自己,不由緊緊捏了捏手中匕首,不動聲
地欺至其身後,慢慢提起利刃,於空中兀自不決,下不了手。陳家洛看得心焦,抬腿一踢其膝,乾隆吃痛“啊”的一聲,手起刀落,重重刺在來人背上。那人猝不及防間,被戳中要害,悶哼一聲,倒在了地上。
乾隆幫家洛除去口中布帕,心有餘悸地說道:“他,他是誰…你沒事吧?——原來這真的是黑店!”陳家洛眼望乾隆,哭笑不得。誰可想見,事上竟有如此巧事,本是一句誑語,反倒成了事實。他方才還在笑乾隆愚蠢,卻忽見有人手提鋼刀,闖了進來。
那人見陳家洛鐵鏈纏身,也是一驚,隨即想到,對方可能是個犯人,便覺有恃無恐。住其口之後,彎
搜翻起包裹來。幸好乾隆趕回得早,倘再晚些時候,陳家洛也不免那一刀之苦。
卻道陳家洛強自鎮靜,問他隔壁情況如何。待乾隆一五一十說來,陳家洛驚聞兩位哥哥居然已是毒發身亡,不悲從中來,雙淚橫
。乾隆見他為兄弟傷心,忍不住想起侍衛卜孝來。
紅花會行刺當晚,他左思右想,想出這條“偷樑換柱”的計策,可又兀自放心不下重傷在身的卜孝,十分的猶豫不決。半夜丑時,卜孝悠悠醒來,從吳有才吳知縣處知曉此事,萬分動。當即掙扎下
,跌跌撞撞地闖進書房之中。乾隆見他進來,又驚又喜,還未發話,卻見他撲通跪下,磕頭不起,嗚咽道:“皇上待奴才恩重如山,奴才怎可因區區賤體拖累皇上?現下危機四伏,倘若皇上有什麼不測,奴才便是千古的罪人了!
…
皇上且儘管依計而行,奴才今生不能報答您的知遇之恩,便待來生再報…”說完,一躍而起,一頭向柱上撞去!饒是吳大人眼疾手快,又加上卜孝身體虛弱,才為其死死拉住。卜孝無力掙脫,不伏地大慟。乾隆見他為了不連累自己,竟要以身殉主,忍不住淚
滿面,一把將其摟住,哽咽道:“朕明白…朕明天就走,卜孝…你,你要保重!”一旁吳縣令也是聲淚俱下,連連勸
,主僕就此分別。第二天,紅花會群雄二次來襲,自然撲了個空。那些江湖豪傑倒也是恩怨分明之人,不屑殺一個無還手之力的侍衛,唯有大罵狗皇帝
猾,靜待商爺、元爺的好信。然誰會料到,在“通門客棧”中,已發生瞭如此異變。
卻說乾隆手刃惡徒後,想到現下只有他與陳家洛兩人,身陷賊窩,生死未卜,不由嘆自己江南一行,卻惹出了這許多禍端。朱元璋說胡虜無百年基業,難道是真?想大清開國以來,九十餘年,難道便要毀在自己手裡?他儘管做了十六年的太平皇帝,也知不少漢人仍是蠢蠢
動,與朝廷水火不相容。其兒女多幼小,唯一弱冠的三皇子又不愛朝政,近來回部、準葛爾也似已有了不臣之念,他若是在外出事,不知天下會亂成什麼樣子。然目前這種狀況,卻能又教人如何是好?
那頭的陳家洛也是心亂如麻,不知所措。自己手足被縛、受制於人,滿以為兩位哥哥可以相救,卻雙雙死於非命;眼見乾隆不會武功,現且身處虎,實是危機四伏。他正在焦急,忽見乾隆把死屍拖至一隅,擦乾淨手上的血跡,兩眼盯著自己發愣。半晌,見他眼中一道亮光閃過,手中擦拭著那把匕首,彷彿自言自語道:“如今左右是死,不如…”右手一揚,步步向陳家洛
來。
“你,你,你…”陳家洛已猜到他要幹什麼,冷笑道“殺了我,你也活不了。
能有大清皇帝陪葬,我陳家洛死而無憾!”索閉上眼,引頸就戮。
乾隆微微一笑,狠命劈下,卻聽到叮噹作聲。陳家洛只覺一道寒風劃過,身上已是大松。睜眼一看,見先前纏在身上的幾條鐵鏈,已為乾隆的寶刀砍斷。正自詫異,又見他好似了了平生一樁大心願似地長吁口氣,用袖口擦擦額頭上的汗,衝兀自發呆的陳家洛笑道:“不這樣做,咱們兩人都得喪命於此。現在,憑爾之武功,想是可保無恙。你若弒朕,我也無話可說——與其死在惡賊手裡,倒不如讓陳公子為你們紅花會立個大功。”陳家洛還沒回過神來,他竟便將那把匕首付與其手,自顧自地走到
前,鋪好被子,脫去沾血的外衣,鑽入被中,停了半晌,道:“我困了…陳公子若要殺在下,請將我喚醒,我有一話,不得不說…”當即放倒身子,背轉過去,矇頭便睡,不一會兒就起了鼾聲。
回目釋解:本回回目“猶為離人照落花”摘自張泌《寄人》詩。詩句的原意,是指舊情未忘。這裡當指陳家洛為乾隆要被兩位哥哥所殺而慨,也指乾隆在危急之刻,仍然豁然大度,將自己的一切完全
給了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