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女與她的夢中之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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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把把我從上提起來,像順手撿起一件睡衣那麼輕便。他命令我和他到庭院裡去跑步。那廢棄了的尼姑庵庭院遍地乖僻荒蕪的旺草和陰森淒涼的老樹。
正是夏季裡悶熱的黃昏,西邊天際血紅的夕陽躲在朽敗高大的庵堂身後。我不明白他為什麼這種時候要我和他跑步。吃過安定後的骨頭是癱軟而鬆懈的,我懶懶散散,東倒西歪,紐扣潦草歪錯地繫著,衣褲不整。我說我渾身沒勁兒不舒服,我要回到我的上去睡覺。
他卻獨斷地連拉帶拖讓我跟著他轉圈慢跑,他一邊跑一邊生氣地罵我。後來,我終於清醒到能夠產生憤怒之情了,我衝他大叫:你不喜歡我,幹嘛不躲開我!還非纏住我跟你一起玩兒?請你遠遠地離開我!
我衝他大叫的時候,恨不得讓那些從我嘴裡出來的詞句全都變成一把把小刀子。
三我又回我那個高臺階上面的家去了。
正是九月燠熱窒息的夜晚,我猶猶豫豫、莫名其妙地又回到這裡。那灰石階在我心裡高聳得有如一座孤山,危險得如一隻男人的龐大陽具。我沿它的脊背攀緣,想走進我那凋謝枯萎又富麗堂皇的家。
我的父親高高站立在燈光黯然的大木門前,那木門框黑散發著幽光。白皚皚的雪人般冷漠的父親嵌在木門框正中,正好是一張凝固不動的遺像。只有一隻飛來飛去刺耳尖叫的大蚊子的嘶鳴,把這廢墟殘骸般的“鏡框”和它後面的那個家映襯得活起來。在這炎熱的夜晚,我父親白雪一樣漠然的神情,把這座我在此出生的童年的已廢棄的家,照
得白光閃閃,猶如一座
神病院。
我告訴他,我從很遠的那個城南廢棄了的尼姑庵的住所特地趕來,我是來為他幹活的,我來清理垃圾和收拾房間,順便來取我這個月的生活費。他站立在門口威嚴得一動不動,好像沒聽見我的話。
我用不著說第二遍,我的父親擁有著全人類最銳的思維,他的耳朵從來都是一隻獵犬,世界上沒有任何一個聲音能從他的耳畔不翼而飛。
他的神情告訴我,我來得不是時候。
在他面前,我永遠來得不是時候,從我的出生算起,我的出生奪走了我母親的全部愛心。
我父親說,家裡正有個人,一個我不認識的女人。
我說,我不妨礙你們,我只是來打掃房間。
我父親說,她病了,她在血,不能打擾。
我說,我不打擾她。
我搖搖晃晃彎身從我父親的臂下走進那個家,那個陰風瑟瑟、門廊闊綽的房間。由於光線極暗,家裡所有的物件都走了形,鬼鬼祟祟低聲輕嘆地向我獰笑,我覺得自己正置身於一場夢幻。我在塵土中抹來抹去,眼睛睜大得像個偵探(一種來自於無法自控的警覺力量)。
我總是聽到我父親用他那無堅不摧的會寫書的手指關節叩擊他的書桌聲,看到重重的塵埃像在滂沱大雨裡大朵大朵掉落的玫瑰花瓣從他的書桌上滾落。我猛然轉過頭,發現我父親其實並沒有在身後。一聲緊似一聲的叩擊木桌聲以及塵土們像花瓣一樣掉落的景觀,不是由於我的幻覺,就是由於那幕情節經過無數次重複,已經被這鬼氣森森的房間裡的光或物的什麼“場”所收、再現。我不知道。
我忙這忙那,只在外間的書房裡穿梭,我不敢踏進裡邊的臥房。但我還是在通往臥房的過道拐角處的一個縫孔中看到了裡邊的一部分景象:一個幽靈似的蒼白透頂的年輕女人斜靠在榻的被垛上,她閉著眼睛,一頭驚人的濃得發綠的黑長髮順著她光潔的面頰和碩大
的嘴
盤旋而下,像一條柔和如水的黑蛇纏繞在她完好無損的肢體上。她的領口開得極低,透明的雨幕似的一層在
前一抹,
房高聳。我看不出她哪裡在
血,她的體態優雅,完整無缺。她美麗的骨盆平坦得像一本畫冊,隨時可以打開翻閱。她始終沒有張開眼,但是我卻聽到了她一兩聲怪怪的聲音,嘶啞得如一隻沙錘。
縫孔中,我看不到我父親,我不知道他此時在鏡頭畫面之外的什麼部位。我只看到那女人模模糊糊像個夢。
這時,裡間我父親出了聲,那聲音極低極微。那聲音使我戰慄發抖,慌亂轉身後撤。匆忙中我到拐角牆壁上的一個懸掛物,像一道黑影,順著我的脊背與牆壁之間的縫隙,嘩啦一聲滑落到地板上,摔了個粉碎。不用看我就知道那是什麼。那是一個鑲嵌在玻璃鏡框中的一幅彩畫,畫面上是一條火紅的漫遊的水蛇。我從小就知道這幅畫在家裡具有相當高的地位,在父親眼裡它的價值起碼高於我。在我冥冥的
覺中,它被安置在通往我父母臥房的過道里,充當著某種守護神的角
。
也許,在我的天中,總有一種不自覺地打碎一切神聖之物和搗毀一切至高無上的聲音的傾向。但這只是一種掩埋在心裡的傾向而已,我絕無這種行動。我的行動從小就遠遠地躲在我思想的身後,像個永遠邁不出腳步的幼兒或懦夫,步履蹣跚;而我的思想卻在前面瘋走。整個人就這麼不協調地擰著。
在我父母的婚姻生活裡,那個華貴的玻璃鏡框無數次地無緣無故落地粉碎,奇怪的是每一次當它像一道雷一樣掉地蹦起之時,我都很偶然地正在它旁邊,或正從它身邊經過,我永遠說不清楚這件事。我不知命運為何如此編排、偽造我的錯誤!但我發誓那不是我碰壞的,沒有一次是。
現在,它又一次粉身碎骨,確切無疑。
這時,我的父親風馳電掣般衝將出來,衝我聲嘶力竭地大吼:“滾!你給我滾!你永遠毀掉我!”他衝我吼的是什麼,我當時全沒聽到,有一陣時間我腦子裡是空的,我只是聽見一連串的雷轟隆隆炸響。
我驚恐萬狀,像那隻在大木門處尖聲嘶鳴的大蚊子一樣奪路飛走。並且,永遠地從這種男聲音裡逃跑了。
四我的臉上掛著兩串熱酒一樣燙人的淚珠回到我的住所,那個九月的瀰漫著苦痛的濃綠的尼姑庵。我的嘴角挑起一絲
惡的怪笑,有一種衝動在我心裡蠢蠢
動,醞釀上升。這念頭使我抑制不住暗暗發笑,但這種念頭到底是緣於對仇恨心理的抵抗,還是對自己也說不清的內疚之
的補償,我不清楚。
我徑直走進那有著我父親一般年齡的男人的房間,他的女人正去值夜班。
我把自己當作一件不值錢的破爛衣服丟在他棕黑的
榻上。那
單印滿假的清水、紅的晚霞、透明玻璃的天空,以及從情詩裡飛出去的大鳥站立在光禿禿的枝椏上,他那鬆軟的
榻皺皺巴巴,猶如波
,我深深陷在
谷裡再也不肯起來。
他立刻慌慌張張靠攏過來,臉上劃過痛楚的光芒。他把我發黑的細如鋼條的手指抓到他的手裡撫摸著,小心地試探著問我怎麼了。
我忽然尖叫一聲:“你別摸我,我會死的!”他立刻就把我的手鬆開,彷彿忽然發現那段細細的手臂是一截危險的電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