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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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過了癮,滕柯文很神,對洪燈兒也很好。滕柯文說,來這麼多天了,還沒爬到山頂過,聽說山那邊就是一望無邊的高原草原,很壯觀,今天咱們也上去看看。

但還沒爬到山頂。滕柯文的手機響了。手機是他目前和縣裡惟一的聯繫方式,也只能用手機來處理許多事情。但這個電話,卻猶如當頭一。電話是市紀委書記打來的,問他在哪裡。出來時,他並沒向市委請假,只對縣裡幾個主要負責人說得了嚴重的神經衰弱症,要到省內一家醫院治療一陣。滕柯文含糊了說在外地。紀委書記猶豫半天,說,這件事我就和你實話實說。你們縣有個大夫,說你霸佔他的老婆,並且長期毒,還讓他的老婆為你提供毒品。這樣的事我們當然不信,我們是老朋友了,我覺得你還是快點回來一趟,回來檢查一下身體,把事情澄清了,你清白了,我們也清白,不然人家天天來鬧,鬧得謠言滿天,給全市幹部都抹了黑。

滕柯文緊張得幾乎無法控制聲音的顫抖,他只能嗯了答應。掛了電話,滕柯文止不住渾身冒汗,頹然坐在路邊。

想不到林中信要比他想像得狠毒十倍。事情發生後,滕柯文殺死林中信的心思都有過。很剋制地把林中信調回鄉下後,他覺得事情到這一步也只能算了。如果把林中信急了,事情也會麻煩。當然,對林中信會不會再採取什麼行動,他也反覆思考過。給他藥裡下毒,怎麼說也是犯罪,並且這樣惡劣的手段,怎麼也得判刑坐牢。這點林中信是清楚的,他也不會自己找了去坐牢的。另一方面,他已經把別人害成了這樣,他已經得到了報復的滿足,如果還有點良心,他還會受到良心的譴責。他當然也想過林中信告狀,他認為告狀也沒什麼了不起。首先是沒有人會輕易相信,即使是相信了,到那時他也把毒戒了。戒了毒沒了證據,不但空口無憑,而且是陷害誣告。誣告陷害一個縣委書記,雖不是政治問題,那也不是一般的小事情。想不到戒毒這樣艱難,上面的反應又是如此之快。

別說回去檢查,即使看一眼他的委靡不振的樣子,也會真相大白。洪燈兒以為滕柯文的毒癮又發作了,便攙了他鼓勵堅持。滕柯文悲哀了說,這次怕是堅持不了了,剛才的電話是市紀委打來的,林中信已經到市委告狀了。

這一消息更是出乎洪燈兒的意料。節回家,林中信的母親到她家謾罵時,說當初他們真是瞎了眼,怎麼就看上了這麼一個‮子婊‬,並說決不再認她這個兒媳,決不讓她再踏進她家半步。林中信也放出了話,要和她離婚,但要她拿來十萬塊補償費。她當時倒認為這是一個解脫的信號,表明林家是不想要她了,林中信也對她死了心。怎麼會又去告狀,而且敢告一個縣委書記,而且要拼個魚死網破。洪燈兒的腦子一片空白。她真不明白事情怎麼會發展到這個地步,而且還繼續向壞的方向不斷髮展,想控制都無法控制。

滕柯文問,你是醫生,有沒有辦法可以躲過檢查,我是說有沒有辦法讓他們化驗檢查不出來。

用什麼辦法化驗檢查她都不清楚,更別說用什麼辦法對抗檢查了。

既然沒有辦法,那隻能是徹底完蛋了。想到徹底完蛋,滕柯文又不甘心。他想知道事情究竟鬧到了多大。如果事情鬧得很大,市紀委肯定初步調查了,如果沒有調查,那麼市紀委就並沒當真,只是例行公事讓他去澄清一下。滕柯文給縣紀委王書記打電話,問最近有沒有事。王書記不知什麼意思,先說沒什麼事,然後又彙報了幾件工作。

這說明縣裡還沒什麼風聲。滕柯文心裡輕鬆了一點。

但想到回去接受檢查,滕柯文又心裡發慌六神無主。不回去接受檢查不行,回去又用什麼辦法應對。滕柯文真切地到這回是徹底完了。他想,也許這一切都是天意,看來老天要懲罰我了,那隻能回去聽天由命。

天黑時楊得玉來了。楊得玉的到來讓滕柯文心裡有了一點安。得知林中信已經告到了市裡,楊得玉也深震驚和不安。這回事情就決不是那麼簡單了。一個念頭也死死纏住了楊得玉的心:滕柯文倒了,即使他不受牽連,當副縣長的事也就沒希望了。不行,辦法是人想出來的,還得想辦法一起渡過這一劫難。

看著滕柯文絕望的樣子,楊得玉心裡也沒了信心。但在這樣的情況下如果能挽回局面,幫滕柯文逃過這一劫,那我楊得玉就是滕柯文的救命恩人。楊得玉低頭想一陣,說,滕書記,其實事情也不是不可挽回。市紀委要檢查化驗,他們最多也是半信半疑,檢查也是例行公事,也是給林中信一個答覆,也是證明你的清白。現在的關鍵是化驗檢查,我們只能在化驗結果上做文章。市紀委的人你也悉,如果他們答應在市裡化驗檢查,我們就有辦法讓化驗的人按我們的要求填寫結果。只要結果沒問題,誰也不敢再懷疑你有毒癮。至於林中信,他見不到你,並不瞭解你最近的情況,以為你戒了毒,已經檢查不出來了,這樣他也就再不敢告了。

這倒是個不錯的辦法。也只有這個辦法了。遲不如早,早不如快,滕柯文決定明天和楊得玉一起回去,先把紀委的化驗檢查應付過去,戒毒的事慢慢再說。

為了不引起人們的注意,天黑盡,三人才悄悄回到縣裡。

但滕柯文剛想早點休息,陳嬙打來了電話,問他現在在哪裡。不知陳嬙是否看到了他,滕柯文不敢撒謊,只好說他在家裡。陳嬙說,我過來看看你,順便有件重要的事和你說說。

走時滕柯文和陳嬙談過一次,告訴她說他得了比較嚴重的神經官能症,得到省城療養一陣。他還告訴她,這次去治療,他不想讓更多的人知道,只能告訴幾個主要領導,以免大家知道了都去看望他。現在陳嬙說有重要的事急匆匆來,滕柯文估計這事和他有關。很可能是林中信也到縣裡告了狀,也有可能是市裡和陳嬙打了招呼。好在洪燈兒雖然不同意他再用杜冷丁,但給了他足夠的強效止痛片,他有足夠的神見人,估計別人也不會看出他有什麼問題。

陳嬙雖然裝了一臉自然平常,但滕柯文還是看出她內心的謹慎和裝出來的冷靜。陳嬙問問滕柯文這次出去的治療情況,然後說,怎麼就突然得了神經衰弱,現在覺怎麼樣了。

和毒癮聯繫起來看,神經衰弱當然很容易讓人想到毒癮。看來當初說神經衰弱並非聰明。滕柯文只能說基本好了。但陳嬙的臉更加疑惑。陳嬙還是平靜了說,昨天於書記給我打了電話,問我你幹什麼去了。我說你在省城,於書記問在省城幹什麼,我只好說你去看病。於書記又問是什麼病,我說不大清楚。於書記立即批評我不關心你的身體。批評完,他又告訴我,說有人揭發你毒,要我調查瞭解一下,然後給他彙報結果。

陳嬙不再往下說,明顯是看他怎麼回答。滕柯文清楚,如果說來時陳嬙是不敢相信要問個究竟,那麼她現在是半信半疑甚至有點害怕了。滕柯文雖然不斷地解釋否定,但連他都覺得慌亂心虛。細看陳嬙,可以看出她在竭力壓制複雜的內心,努力平靜自己的表情。見他不再解釋,陳嬙說,你沒事就好,紀委王書記今天來找我,說市紀委來電話說要派人來調查,他問我怎麼辦,我覺得不會有這樣的事,所以我先來看看你。

要派人來調查,看來事情是包不住了。滕柯文驚慌失措地連問一些細節,才發現自己已經完全失態。滕柯文只好努力使自己平靜,表態說歡市紀委來調查。

陳嬙走後,滕柯文再也控制不住發自內心的恐慌。如果來調查,隨便查查就會查個一清二楚。那時,別說失去現在的一切,就連做個正常人,也不再可能。他清楚,那時,他就是一個地地道道的毒者,大氓,腐敗分子,人民的敵人,黨的敗類,反面的典型。

到了這一步,還有什麼活頭!看來,人生的路已經走到了盡頭。

他真希望突然來場地震,突然來場災難,將他甚至這個地球都悄無聲息地毀掉。

死很容易,但死後身敗名裂遺臭萬年,才是滕柯文最恐懼的。想想自己走過的路,他覺得自己一直在努力,一直在向上。至於理想,又是那樣宏偉,那樣遠大。特別是當了縣領導,他想過要做焦裕祿,想過要做大事業,想過至少要為西府人民留下點什麼。想不到一念之差,竟然落到如此地步。

一生的清白,決不能毀於一旦。他想到了車禍。如果被車碰死,那就是因公殉職。人死了,事情也就了了,當然也沒必要再查再化驗。那時,雖然不能被追認為好乾部,至少一生仍然是清白的。

他要為最後的清白而努力。

痛苦地想到天亮,他不但有了一個完整的計劃,連每一個細節,他都想好了。

吃足止痛片,滕柯文決定回家去看看。他的父母都已去世,他只能最後看看兒,最後看看那個家。

兒子浩浩轉學到縣裡後,子又到一個人寂寞,外公外婆也要求再把浩浩轉回來。開學時,浩浩已經轉回了市裡。

一早出發趕回家,但子兒子都不在家。

正是中午吃飯時間,這也是他特意選擇的時間。滕柯文估計子和兒子都在她弟弟家。打電話,果然在。也好,滕柯文決定到那裡,也最後看看弟一家。

滕柯文的到來雖然讓一家人都到意外,但大家都繃了臉並沒出高興。他知道為什麼。節他匆匆離去,至今才回來,這哪裡還像個有家的男人。滕柯文的心如同刀割:親人們哪裡會想到他會遭到如此的陷害,受到如此的痛苦。可這些,親人們又如何能夠了解,他又如何能夠解釋!但強烈的親情使他難以自持,他剛想向親人們訴說一點委屈,卻不住一下哭出聲來。

一家人都到莫名其妙,然後驚問他出了什麼事情。為了死後的清白,為了不敗壞領導幹部的名聲,當然不能告訴他們。滕柯文努力半天控制住自己的悲傷,然後說,我覺得我對不起你們,因為縣裡出了急事,過年也沒和你們好好團聚團聚,讓你們生了許多氣吃了許多苦。現在,我又不得不馬上回去,回去處理那攤永遠也處理不完的事。

這也用不著如此痛哭。雖然大家覺得有點莫名其妙,但還是很動。特別是子,也已泣不成聲,跑到裡屋趴在上去哭。

滕柯文強烈地想跟進裡屋,撫摸一下子,安一下她那顆多次受傷的心,哪怕是給她擦擦眼淚也好。但不能。他怕控制不住自己,也怕大家疑心。但家庭的溫暖更讓滕柯文心如刀割,放棄去死的念頭更強烈地衝擊著他的心。但他知道沒有退路。如果不死,他怎麼去活。他決定儘快離開,以免控制不住自己的情。

回到縣裡已經是下午三點多。滕柯文給青河溝鄉打電話,問水庫移民的工作做通了沒有。鄉黨委書記馬佔禮說還沒做通,然後就開始訴苦。滕柯文說,我現在就去你們鄉,去了咱們再說。

到青河溝鄉有一段路是簡易土路,坑坑窪窪起伏不平,只有大車和底盤高的吉普車才能通行。宣傳部有輛破吉普,滕柯文將破吉普車調來,坐了破吉普往青河溝趕。

按計劃,水庫今年秋季要蓄水,雖然資金沒到位,但省水利廳領導已經指示繼續施工,待計劃部門下達計劃後,視情況再撥一部分資金。這樣移民就成了緊迫的問題。縣裡計劃將村民分散遷移到水庫修成後能灌溉的幾個鄉,但村民們不答應,要求縣裡按最初的設想,在城郊建一個現代化的養殖場。縣裡沒有財力,辦養殖場當然不可能,事情就這麼僵著。但村民們要耕種,心裡又沒底,怕種下去了收穫不到,前些天便開始到鄉里鬧。

到了鄉里,鄉領導都在等了接。但會開到天黑,也沒找出一個解決的辦法,其實鄉里也只能讓縣裡想辦法。滕柯文看眼表,說,時間不早了,情況我已經清楚了,我回去後開個縣委常委會,看能不能找出個解決的辦法。

縣領導下鄉,一般不在鄉里吃飯,但此時早過了吃飯時間,當然不能讓領導餓肚子回去。滕柯文答應吃飯後,鄉長急忙讓人去準備晚飯。

好在鄉黨委書記已經做了準備,已經派人買回了一隻活羊,拴在那裡等候著。但還得一個多小時。鄉長提出先喝酒。滕柯文說,也好,今天一大堆問題一個也解決不了,心裡煩,咱們就喝酒。把鄉幹部們都叫來,咱們一起喝。

喝酒,當然得先敬縣領導。二十多個鄉幹部都給滕柯文敬酒,當然不能不喝哪一個的。滕柯文對司機說,敬的酒你得替我喝一半,今晚咱們就住在這裡,喝醉了也沒關係,明天什麼時候你清醒了,咱們什麼時候走。

車是宣傳部的破車,司機也是宣傳部的司機。小夥子第一次給縣委書記開車,很緊張,也很拘束,一路上連話都不敢說。現在讓替喝酒,當然是一個表現的機會。便將敬酒的大半都喝了。還沒到一輪敬完,小夥子已經醉得坐不起來。

滕柯文突然想到手機沒開。急忙掏出打開,有幾個未接電話。選縣紀委王書記的號碼撥過去,王書記說,滕書記,市紀委的人來了,你的電話打不通,你要不要來接待一下他們。

滕柯文說他在青河溝鄉,他馬上趕回去。

司機醉了,滕柯文要自己駕車回去。鄉長書記都堅持讓鄉里的司機送他回去。滕柯文說,不用,你們不知道,我的駕車技術絕對不比專業司機差,我也經常想自己駕車跑跑,今天也是個難得的機會。

滕柯文駕車上了路,心裡就止不住一陣恐懼,渾身不停地發抖。看來,一切都按他的預謀順利地發展。爬上這道坡,就是老鷹嶺。老鷹嶺突兀聳立,下面是萬丈深淵,路貼了絕壁盤旋向前,將方向盤稍往偏打,掉下去便會粉身碎骨。那時,他的體,他的神,他的理想,一切的一切,都將會結束。想到馬上就要死,他又有點不甘。人死不能復生,死了,這一輩子就算完了。是不是再想想?將車停下,將車門打開。四周是無邊的黑暗,黑暗讓他分不清東西。一股山風撲面吹來,他不打一個寒顫。他知道他可以不死,但想想將要面對的調查,將要面對的處分,將要面對的唾罵,將要面對的冷眼。他徹底膽寒了,徹底絕望了。他想,與其這樣活著,與其活著痛苦,倒不如一了百了。

下了最後的決心,滕柯文咬緊牙關,緊踩油門,車呼的一聲,向老鷹嶺衝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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