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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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各懷心思,乘馬西行,一路無話,偶遇一名農夫,詢問之下,方知不久之前,有許多官軍追著一夥客商向北去了。谷縝大喜,打馬疾進,沿途不時瞧見屍首,有官軍裝束,亦有客商裝束,所謂“客商”布衣下卻藏著魚鱗軟甲。想是這群倭寇扮成百姓,要矇混過關,卻被官軍覺察,追戰至此。谷縝仔細察看屍首,不見汪直,心中大石才算稍稍落地。
又追十餘里,忽聽道邊山谷中傳來喊殺聲。三人棄了馬。奔上左面山頭,一眼望去,只見數百官兵圍著十多個“客商”苦鬥,官兵是沈舟虛遣來的銳,膽藝俱高,進退有期,倭寇以寡敵眾,漸覺不支。
鬥不多時,忽聽陣中一陣吼叫,竟是殘餘倭寇眼見突圍無望,紛紛掉轉倭刀,切腹自盡。谷縝大叫其苦,悲憤之際,忽又見有兩人並未自殘,奮力衝破重圍,向這方死命奔來。
二寇方才突圍,陸漸便即認出,二人不是別人,一為樊玉謙,一是銅瓜錘,銅瓜錘血染衣衫,雙腳拖地,全賴樊玉謙攙扶,方能行走。
兩員明將緊追不捨,忽而趕上,槍便刺,樊玉謙卻如腦後生眼,回身一槍,搭在來槍之上,二將虎口倏熱,長槍墜地,樊玉謙大喝一聲,長槍
出,二將滿眼寒光點點,紅纓亂飛,只嚇得魂不附體,身子後仰,骨碌碌滾下山去。
陸漸見樊玉謙本可刺死二將,槍到半途,卻有放生之意,不覺心中怪訝:“這人似乎不是嗜殺之輩。”一念及此,見他近,也不阻攔。
樊玉謙且戰且走,須臾越過山頭,鑽入一片樹林。官兵自恃人多,也揮舞刀槍,向山上趕來。
谷縝微一沉,靠近姚晴,低語幾聲。姚晴秀眉微顰,搖了搖頭,谷縝又說兩句,姚晴面
訝
,瞧了陸漸一眼,神
惑,點了點頭。
眾官兵快步如飛,一路趕來。不想才到山頭,當先幾人腳下一絆,跌倒在地,須臾間,大藤蔓一湧而出,將那幾人纏得有如粽子一般。後方官兵見此怪事,無不駭異,先是倒退兩步,繼而縱上前來,揮刀砍藤。不料砍而復生,越砍越多,砍藤之人反被藤蔓纏住,只驚得哇哇亂叫。
倏爾間,眾人眼前一花,多了一名絕女子,衣衫勝雪,廣袖飛舉,秀目澈似秋水,嬌靨白如凝脂,通身若有淡淡光華。
如此麗人,眾官兵從所未見,不覺意亂神。恍惚間,只見那女子櫻口未啟,忽有語聲傳來:“吾乃本山女鬼,爾等犯我山林,褻瀆勝景,限爾等速速離開,違者橫死…”她姿容曼妙,語聲卻低沉如男子,眾官兵正覺奇怪,忽又聽見一陣怪笑,那笑聲淒厲萬端,似男非女,似從這女子身上發出,卻又似在她身後,漸漸忽東忽西,忽遠忽近,繚繞山中,盤旋不去。
饒是一眾將官身經百戰,也不由骨悚然,心跳如雷,忽聽笑聲驟歇,白衣女鬼高叫一聲:“還不肯走,那就死吧。”說著素手輕揮,地下又生出一
長藤,向眾人捲來。霎時間,眾官兵唬得魂飛魄散,哇哇大叫,轉身便逃。
地上被縛官兵動彈不能,早已嚇得半死不活,忽又聽那女鬼說道:“滾吧。”再一揮手,藤蔓化為煙塵,眾人一得自由,連滾帶爬,只管逃命去了。
那女鬼目視官兵去遠,驀地素面一沉,喝道:“臭狐狸,滾出來。”聲音一反低沉嘶啞,脆如黃鸝,如雛鶯。
只聽嘻嘻一笑,谷縝從草中鑽將出來,擊掌道:“大美人天生就是做戲的坯子,佩服佩服。”姚晴玉頰緋紅,怒道:“少來敷衍。我問你,誰是女鬼啦?既是做戲,又幹嗎笑得那麼難聽,跟、跟殺豬似的。”敢情二人約好,姚晴出面,谷縝出聲,女相男聲,嚇退那幫官兵。官兵雖被唬退,姚晴卻恨谷縝趁機使壞,一待事畢,便尋他晦氣。
谷縝見她有動武之勢,自忖不敵,忙笑道:“大美人息怒,那兩人跑得遠了,若不快追,前功盡棄也。”姚晴一愣,恨恨道:“好,暫且記下,與你算賬。”銅瓜錘受了傷,沿途留下點點血跡。三人循跡追趕,不多時,忽聽前方傳來哭聲,正是樊玉謙,哭了幾聲,忽聽銅瓜錘虛弱道:“老三,瓦罐不離井上破,將軍終須陣上亡。大丈夫死就死了,有什麼好哭的。我死了,你就回去,好好跟妹子過子,再莫惹這些閒事,你一向心軟,殺人不多,老天爺讓你多活幾年,也未可知…”樊玉謙
泣道:“不成,我就是死,也要帶你走的。”銅瓜錘怒道:“滾你媽的蛋,快走快走,莫待那些狗官兵趕上來。”谷縝聽到這兒,“撲哧”一笑。
“誰!”樊玉謙發聲厲喝,枝碎葉飛,尖槍掄起斗大紅纓,自樹叢中躥將出來。
谷縝早有防備,發笑之前快步後退。樊玉謙一槍刺空,跳出樹叢,見了三人,只一愣,便認出陸漸,頓時臉發白,厲聲道:“是你麼?”
槍便刺,陸漸讓過,正要反擊,忽聽谷縝叫道:“且慢。”樊玉謙對陸漸甚是忌憚,自度
起手來,勝算不多,是以谷縝一喝,他便借坡下驢,就勢停住,說道:“你有什麼話說?”谷縝笑道:“官兵已經退了,一時半會兒不會再來。我們來,是想問足下幾句話兒。”樊玉謙將信將疑道:“什麼話?”谷縝目光凝注,一字字道:“汪直死了?還是活著?”樊玉謙一愣,未及答話,忽聽有人悶聲道:“不許說…”說話聲中,只見銅瓜錘從林子裡蹣跚走出,一手捂著小腹,面
慘白。
谷縝打量他一眼,笑道:“這話耐人尋味。倘若死了,說與不說,均是無妨;但若不許說,那汪老鬼定還活著了。”銅瓜錘冷笑道:“活著又怎地?你想知道汪老的下落麼?老子偏不告訴你!”谷縝略一沉默,嘆道:“是不是你們向北引開官兵,汪老賊趁機脫身?”銅瓜錘“哼”了一聲,背靠一棵大樹坐了下來,瞪著谷縝,呼呼氣。
谷縝眼珠一轉,笑道:“有道是‘識時務者為俊傑’,你受了重傷,若不趁早醫治,必死無疑。這位使槍的老兄槍法雖妙,卻未必勝得過我這位朋友,當在南京城下,也是較量過的。故而眼下形勢,對二位十分不利。這樣好了,說出汪直的下落,我放你們走路,若不然,只怕有傷和氣。”他這話意在威脅,樊玉謙
子優柔,無甚主意,向銅瓜錘道:“二哥,告訴他們麼?”
“放!”銅瓜錘目光兇狠,口角沁出縷縷血絲,“汪老待我等恩深義重,咱們也應允汪老,為他引開強敵,既然如此,又怎能出賣他?”樊玉謙聽了,訕訕無話,谷縝冷哼一聲,道:“他若當真對你恩深義重,就當帶你同行,又為何支使你引敵?所謂引敵,不過送死罷了。”銅瓜錘昂然道:“引敵之事是老子自願,並非誰人支使。”谷縝哭笑不得,心道:“早聽說汪老鬼極會鼓惑人心,如今看來著實不假。這無知蠢漢,也不知受了他什麼好處,竟然這般死心塌地,給他賣命。”沉
間,又聽銅瓜錘道:“老三,死便死了,也沒什麼了不起的,咱哥倆寧可死了,也不能出賣朋友,你說是不是?”樊玉謙嘆道:“二哥說得是。”谷縝怒哼一聲,向陸漸使個眼
,示意動手。不料陸漸沉默片刻,搖頭道:“這兩人守信重義,我若以武力相
,豈非叫人出賣朋友?”谷縝大
意外,愣了一會兒,皺眉道:“陸漸,你可想好了,放過他們,有何後果。”陸漸道:“若為了自身安危,壞了他人信義,又和汪直、徐海有甚分別?”谷縝不料他恁地迂腐,只氣得面
鐵青,怒道:“什麼狗
信義,好,好,你要做大菩薩、大聖人,由你去好了。”轉身坐到一塊石頭上,盯著眾人,咬著牙冷笑。
銅瓜錘與樊玉謙面面相覷,猜不透對方心思。陸漸也望著谷縝,心中暗歎:“若以武力迫,這二人誓死不說,也唯有一刀殺了。但殺人容易,救人卻難。魚和尚大師曾囑我心懷慈悲,憐憫世人。這二人雖不是好人,也並非一無是處,若能令其棄惡從善,也是莫大功德。即便谷縝怪我,也沒法子。”想到這裡,說道:“放你二人容易,但你二人須得答應我一件事。”銅瓜錘冷笑道:“那得瞧是什麼事?倘若事關汪老,休想老子吐一個字的。”陸漸見他神情,沒地湧起一絲厭惡,冷然道:“你龍門三煞做盡壞事,論理該死。但我瞧你二人行事,尚還留有餘地,不至喪盡天良。我要你二人對天立誓,從今往後,不得為惡。若再為惡,只要入我雙耳,雖在萬里之外,我也勢必趕來取你二人
命。”銅瓜錘和樊玉謙聽得如墜五里霧中,只覺此人要麼是瘋子,要麼是傻子,要麼就有什麼詭計,若不然,天底下哪兒有這樣的好事。
樊玉謙權衡情形,對方若不放行,自己雖能脫身,卻不能將銅瓜錘活著帶走,當即將心一橫,朗聲道:“好,如你所言,我先立誓,從今往後,不再為惡,若不然,有如此樹。”長槍一揮,掃中碗口細一棵大樹,“咔嚓”一聲,那樹應勢而折。
銅瓜錘見樊玉謙立了誓,也只得悻悻道:“不作惡便不作惡,若有違背,叫我千刀萬割便是。”陸漸聽了,點頭道:“很好,你們既能為汪直守信,想也能不負自家然諾。”說著將手一揮,朗聲道,“去吧!”二人見他當真放行,均是一愣,樊玉謙轉身扶著銅瓜錘,向前走去。谷縝望著二人背影,當真心冷如冰,一拂袖,轉身便走。陸漸望他背影,自覺愧疚,嘆一口氣,遙遙尾隨,姚晴仍是冷冷淡淡,飄然隨在二人身後。
寂然走了一程,忽聽有人道:“請留步!”三人轉過身來,忽見樊玉謙提槍奔來。谷縝不耐道:“又有什麼鳥事?”樊玉謙在丈外停住,囁嚅道:“陸兄,樊某、樊某有一事相求。”陸漸道:“請說!”樊玉謙道:“昨晚南京城下,樊某大意了些,未及盡展所學,為君所敗,竊以為憾。今別後,相見無期,還望陸兄不吝賜教,見個高下。”陸漸甚是驚訝,搖頭道:“刀槍無眼,還是免了吧。”樊玉謙嘆道:“怕不能夠,我妹夫金勾鐮死在你手裡,我方才仔細想想,若不替他報仇,無法對我妹子
代。”谷縝怒極反笑:“你這矮子確然無恥,早先不說,如今藏好同伴,才來提這報仇的事。”樊玉謙麵皮一熱,支吾道:“我與二哥是結拜之義,與家妹卻是兄妹之情。陸兄乃仁義之士,想必明白我的苦衷。”陸漸略一默然,嘆道:“如此說,也只得一戰了。”姚晴久不作聲,驀地喝道:“糊塗蟲,你發瘋了麼?”陸漸不防她突然發難,甚
錯愕,說道:“他為妹夫報仇,也合乎情理。”姚晴冷笑道:“那麼你被他殺了,也是合乎情理了?”陸漸見她如此作惱,不覺默然,樊玉謙怕他反悔,忙又道:“還望陸兄千萬成全。”陸漸不覺苦笑,嘆道:“阿晴你放心,我不會輸的。”又向樊玉謙道:“足下少待,動手之前,還容我制一件趁手兵器。”樊玉謙道:“陸兄請便。”陸漸走到一棵柏樹下,向谷縝伸手道:“匕首借我一用。”谷縝拋來匕首,陸漸接過,信手一揮,斫下四尺長一
樹枝,坐在樹下,削枝去葉。
谷縝瞧了片時,轉眼望去,姚晴也正望著陸漸,神中似有三分氣惱,三分憂慮,餘下的卻是不盡關切。谷縝暗自稱奇:“這女子城府甚深,如此真情
,著實少見;妙妙縱然兇一些,卻勝在敢愛敢恨、心
直白…”這時間,忽見姚晴雙目一亮,若有驚
。
谷縝心覺奇怪,掉頭望去,只見陸漸削罷枝葉,又削樹皮。谷縝最初不覺,瞧得時許,忽覺有異,那匕首一起一落,分明合於某種至理,快一分則太疾,慢一分則太遲,進一分則太左,退一分則太右,可謂不快不慢,不偏不倚,若合符節,暗藏玄機。
谷縝心頭一動,彷彿從中悟出什麼,但宣之於口,卻又說不上來。轉眼望去,樊玉謙也正望著那把匕首,隨那匕首起落,目光閃動不定。
不多時,陸漸停下匕首,徐徐起身,手中一木杖彎曲自如,渾圓光潔,一眼望去,彷彿造物天生,絕無餘贅。
陸漸將木杖隨意一指,說道:“成了。”樊玉謙盯著木杖,神似喜還悲,忽地嘆道:“足下削木成兵,神意融融,已得天趣。”說罷又嘆一口氣,長槍下指,說道,“我家‘幻神槍’共有五路,足下如能全破,樊某自當服輸。”說話間,長槍顫動起來,地上敗葉如江河入海,向他槍尖匯聚,蘊積成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