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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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點半快到了,大禮堂內出現了一種異常氣氛。
主席臺上坐著的一排縣委領導中,有七八個人都先後抬腕看起表來,而後又居高臨下地朝禮堂的大玻璃窗外張望著。主席臺下密密匝匝坐著的一千多人中,看錶的,向禮堂門口翹首張望的,壓低聲音頭接耳的,一邊議論一邊朝主席臺上掃視觀察的…人們的神情言語中,以及籠罩著縣委禮堂的空氣中,越來越增加著一種期待緊張的氣氛。而且,因為人們覺察到主席臺上有幾張臉特別陰沉,這種氣氛又明顯注入了對抗強烈的火藥味。
主持大會的縣委副書記兼縣長顧榮坐在主席臺中間,明顯到了會場氣氛的騷動。緊張興奮使整個會場像一湖波湧起伏的水一樣顛簸著主席臺,晃動著他的座位。這種晃動是這樣真切,甚至讓他
到一些坐船一樣的暈眩。如果不平息住它,自己就坐不穩了。他的眼睛如同每次生氣時一樣有些血紅,那張雕刻著有力皺紋的、頗有些虎相威嚴的大臉盤上陰雲沉沉。他冷冷地掃視了一下左右的縣委領導們,以不滿的目光提醒他們注意開會的儀態,而後便對著麥克風很有氣派同時也更親切地朝臺下講話,還特別開懷地哈哈大笑了幾次。
他在利用大會上的這點時間“談談全縣的生產和工作”做了許多既原則又象的指示。對於顧榮來講,並不在於他具體指示什麼,重要的是他在這裡做指示。行使權力是最有力的顯示權力;顯示權力常常又是最有力的鞏固權力。
整個會場並沒有被他的講話所召,因為不少人能夠明白顧榮這種提高嗓門講話的背景,會場內壓低聲音的議論更多了。拿著筆記本的幹部,赤著腳膝蓋上放著草帽的農民,穿著油汙工作服的工人,戴著眼鏡的知識分子,漂亮的招待所小姑娘,渾身油膩的飯鋪大師傅,戴著禮帽回鄉探親的港澳商人…都在議論著他們關心的事情。什麼事情能觸及各種社會利益,它便引起廣泛的社會
動。
人群中,一個身穿白警服的公安人員正對坐在一旁的縣公安局高局長說:“這次總能行動了吧。”臉
紅潤的高局長扭頭看了一眼這個濃眉大眼的年輕幹事,又回過頭正襟危坐地看著前面,緊皺雙眉一言不發。好一會兒,才不易覺察地點了點頭。年輕的公安幹事“叭”地合上手中的黑皮夾,往起端坐了坐。
會場最後幾排,銀髮如絲的陳村中學老校長低下頭看看手錶,同時用溫和的聲音對旁邊一個戴黃框眼鏡的中年教師說道:“這件事,總該能翻過來了吧…”那個黑瘦的教師點了點頭。
團團浮動的煙氣中,縣科委主任莊文伊扶了扶眼鏡,對周圍幾個人低聲說:“這次咱們的設想才可能進入議程。全局動了,局部才能動。”他一下把菸蒂踩滅在腳下“主張改革的一拍手,另一夥人該罵娘了。”人們的目光不約而同地越過煙霧投向主席臺上。顧榮正在有板有眼地繼續他的講話。他的抑揚頓挫大概也是“標準”的領導幹部的標準樣式吧。
兩個公社幹部在低語著往山裡修路的事情。一個農村婦女著有些發癢
淚的眼睛,朝禮堂門口探頭張望著…
人們都在等待九點半鐘。好像是要發生什麼重大事情。
其實,事情很簡單。
九點半鐘,年輕的縣委書記要來大會做總結講話。現在,他正在接待幾位歐洲來的外賓。縣委書記的時間概念是很強的,凡是和他接觸過的人都有強烈印象。他不許別人延誤,自己也絕不延誤。有的幹部在約定的談話時間沒準點趕到,他會非常嚴厲地予以批評。有關他這一風格的傳聞已有不少。
他九點半會準時來。
呆會兒,對於這次提意見會上提出的眾多尖銳問題,他會如何表態呢?古陵出現的兩種勢力的對峙,連不很的老百姓都
覺到。提意見提建議大會三天來的討論、爭論,把一切都暴
了出來。這位年輕的縣委書記將如何走出下一步棋呢?人們關心自己的利益,所以,人們關心年輕的縣委書記的處境與行動。那些以權力為最珍貴的人物們,則要在年輕縣委書記的行動中掂量一下形勢,掂量一下力量對比。有的為了判斷自己的命運,有的為著順應趨勢調整立場。
新來的縣委書記到底有多大分量呢?他很能幹,很有魄力,幾乎有些傳奇。老百姓總愛“添枝加葉”地對他們興趣的人物賦予傳奇
彩。但他太年輕,來的時間那麼短,在古陵的
子必定很淺。一切都是前途未卜的。
會場上越來越濃烈的異常氣氛,坐在第三排座位上的林虹自然覺到了。
“對你的事,李書記今天講話一定會表態的。”小周坐在她旁邊講道。
“是嗎?”林虹照例很有禮貌地笑笑。小周本來並沒有必要和她坐在一起。剛才在街上面對著人們對林虹的侮辱,他沒能身而出;現在覺得應該做些彌補。林虹明白他的心理,不便於拒絕,也就這樣坐了。
“這次你的問題肯定會解決,沒問題。”林虹輕輕掠了一下頭髮,眼睛顯出些恍惚。在他人看來,今天這個大會對她有命運攸關的意義。但沒有人瞭解她更復雜得多的情緒。沒有人知道她在十幾年前就已經認識這位年輕的縣委書記,而且有過那樣不平常的友誼。從分手到現在,整整十四年過去了。生活的曲折早已使一切記憶都模糊了。時間的距離比空間的距離更能隔斷人的視線。但是,今天意外的重逢,像雷電一樣在她靈魂上來了個震動。以往的一切從一層層霧中浮現出來,而且依然那樣鮮明。這讓她
到驚異:自己對消逝的過去還有這樣不冷漠的
覺?同時像有什麼東西一點點刺痛了她,甜酸苦辣的滋味在她心中慢慢翻滾起來。
人的堅強並不需要表現在剋制自己情的內在活動,只需要表現在剋制
情通過形體、言語的外在
。
她聽任自己心中的起伏。然而,比慨萬端的回憶更有力量的卻是一個簡單的現實問題,李向南現在對她是什麼看法?他無疑已經知道了自己的一些情況,這剛才她和康樂在禮堂外的宣傳櫥窗下碰面時就知道了。
“林虹,你去北京上訪了?”康樂隨隨便便地問道,他們相互認識。
“我給我舅舅買藥去了。”林虹不以為然地說。
“人們可都傳你上訪去了。”
“政治警覺常常把危險放大。”她淡淡地一笑。
“這幾天大會可把你成知名人士了。”康樂說“新來的縣委書記,你知道了嗎?也是咱們北京老三屆,對你的情況相當關心。”她看著康樂,希望她的注意能使對方把這個話題講下去。
“他問過我關於你的情況。我對他說,林虹那個人,我多少接觸過,相貌很出眾,個很強,還是學生味,稍稍含著點冷傲和孤僻。”康樂逗趣地一笑“我不褒不貶,很客觀吧?”
“一個人要自己客觀時,他對事物的評價就只受他情好惡的不自覺影響。”
“好在我對你沒什麼強烈好惡,平平。有點不自覺影響也對你歪曲不大。我還告訴他:林虹有兩大特點,一個是高度的情剋制力,一個是特別善於看透人。你這縣委書記也小心叫她看透。”康樂說著自己也笑了。
“我永遠不想看透他…”林虹垂下眼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