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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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那並不是我們幾個人在南京西路那棟老房子裡度過的最後一天,哦,我的意思是說,在那場徹底改變了我們生活軌跡的爭吵之後,我其實還繼續在那棟別墅裡生活過一陣子,之後,我才從那裡搬走的。

我並不是最後一個離開那棟別墅的人。簡單想想也知道,最後一個離開的人,理所當然是顧裡。但我是堅持陪伴在她身邊直到最後一刻的那個。每一次只要一想到這個,我內心翻湧不息、快要將我滅頂的內疚,多多少少都能稍微平息一些,就像哮病人發作時,有人悄悄往他手裡遞上了一個撐開的紙袋。

每次當我回憶起曾經的那段歲月——說實話,我懷疑這種無可救藥的病態懷舊強迫症很可能會糾纏我一輩子,聽見悉的歌曲,看見某條路上的舊銅街燈,聞到某種氣味…有太多的觸發點,都能讓我立刻被拉沉進回憶的泥潭——我最多回憶起的場景,就是那天我們山崩地裂的爭吵,畫面的最後,永遠都會定格在唐宛如不知所措而又慌亂恐懼的面容上,她嘴角汩汩湧出的血漿滴滴答答地掉在顧里昂貴的fendi地毯上,凝固成一個個黑的汙漬,看起來像是林中動物被獵人的箭羽中之後,熱血掉在積雪上砸出的窟窿。

再然後,就沒了。

像是上帝把手裡的遙控器,輕輕按下了暫停鍵。也許他和我一樣,也被這一幕場景深深地撼動了,他在沙發上盯著暫停的畫面,眯起眼睛微微地回味了那麼兩三秒鐘,然後才讓我們的生活繼續——繼續衝向那個晚霞滿天、美輪美奐的結局。

但那兩三秒短短的暫停,卻變成了我之後人生裡不斷重來,重來,重來,一次次重來的,永無止盡的夢。

就像曾經唐宛如最愛看的那本幼稚做作、矯情抓馬、每頁必哭的本繪本上說的一樣:“上帝只是眨了眨眼,我們的故事就開始了。又結束了。他把我們都偷走了。”她當時看完這一頁後號啕大哭了十分鐘,在她用南湘的被單將臉上的鼻涕眼淚一把擦乾淨之後,她立刻就下樓把那一頁拿去學校文印室掃描複印,放大成了一幅畫,裝裱在從學校超市買來的十二塊錢的白塑料畫框裡,掛在我們曾經的大學寢室的客廳牆壁上。後來,這幅畫被顧裡無情地用一幅從畫廊買來的象現代畫所取代了。那幅畫的象程度,怎麼說呢,就像是陝北淳樸的農民大伯被人灌了兩斤紅高粱之後,有人硬了一隻炭條在他手裡,然後不斷地將他朝一面畫布上推去撞擊後留下的犯罪證據。

當時唐宛如義憤填膺,幾乎要把顧裡扭送派出所,但是被南湘一句話斷了念頭:“如如,算了,你就當她是把九十張一百塊的人民幣掛著展示在客廳裡吧。”唐宛如被那幅畫九千元的身價震驚了。之後的好幾個星期,我們都能在客廳公用的那臺電腦上看見“百度知道”裡曾經搜索過的相關記錄裡,都是類似“上海二手藝術品易市場在哪兒”

“哪家當鋪對現代藝術品開價較高”等詞條。

而現在,九千塊早就已經不能震撼我了。我是說,我,以及我們。

顧裡就不用說了,估計現在在九千後面再加一個“萬”字,才能稍微讓她從一堆財務報表裡抬起頭瞄你一眼,說實話,她從來都不怕把公司的財務文件大大咧咧地丟在客廳的茶几上,因為她知道以我們幾個的智商,不可能看得懂,我曾經試圖瞄了幾行字,然後我就覺得腦袋裡的齒輪卡殼了,那些財務報表其實看起來就像是從仙女座r-2418星系發來的外星文小說。

而我,每個月從網上幫宮洺購買的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東西,賬單加起來至少十幾萬,我很快就成為了各大網站的購物vip。九千塊的一筆賬單我連一秒鐘都不會猶豫地就點擊下去,哪怕購買的產品只是一枚看起來“有點設計”的回形別針。

就連南湘,最近也經常穿著公司提供的高級禮服,和kitty以及我一起,陪著宮洺出入各種場合。我們穿過的那些如雲如霧的裙子,隨便撕扯下一塊裙襬,鋪平了裝進畫框裡掛起來,就能超過當初那幅畫的價格。

後來,又過了一兩年的時間,我在圖書館翻閱資料的時候,看到一段關於地球物種演化時的描述,那時,我才隱約地覺得,我的回憶大多數都是到那天的畫面就停滯不前的原因,也許正如書上所寫,每一個生物,無論是萬物之靈,還是卑微蚍蜉,都有出自本能的自我保護機能,這是所有生命與生俱來地、雷打不動地雕刻在dna序列裡的本。我想,我的大腦也啟動了這樣的生物電荷反應,它企圖保護我的官與情緒,讓我不去一次一次地反覆面對那些在那天之後的歲月裡,不斷爆炸洶湧的猩紅的畫面——彷彿眼前有個紅燈罩子似的,被一片糙的血暈所覆蓋的世界。

就像痛苦超過七度人就容易昏

就像斷腕時動脈突然大量失血會引發血管痙攣從而收縮凝血。

就像遇見強光或者高速物體靠近視線時人會下意識地閉上眼睛。

我想,我的本能是頑固而又偏執的,它讓我遠離我們的故事末尾,最後的那段子裡發生的一切。這樣,我才不會陷入崩潰後的瘋狂。

我望著白晃晃的天花板發呆,窗外的陽光沒什麼熱度,樹影斑駁地把光柱都搖碎了,像在牆壁上撒了一把碎銀子。華山路上一整排年代久遠的法國梧桐,每一棵都價值連城,它們熬過時間的洗禮,最後把金歲月沉澱出的粉末,披掛成身上的金箔。沿路無數破敗的房屋,這些租界時期留下的老房子,要麼被資本家買去,裝修成了典雅的官邸,要麼就依然保持著頹垣斷壁的樣貌,彷彿一個遲暮的貴族女子在待價而沽。

滿城盡帶黃金甲啊。

兩百年來,上海都是如此,在無邊繁華奢靡的外殼下,裝載著一個永遠飢餓的靈魂,它優雅而又貪婪地咀嚼著一切,無時無刻不像一個穿金戴銀的餓死鬼。

醫生開門的聲音,把我從無邊無際的漫想中喚回眼下的現實。

我抬起頭,唐宛如嘴邊那一排縫合的黑線觸目驚心,嘴邊像是含著半截僵死的蜈蚣。她的目光很平靜,沒有預想中的憤怒。窗外的陽光沒有照進她漆黑的瞳孔,她的雙眼彷彿被大雨澆滅的火堆一樣,沒有任何火星的殘留光亮,只剩下一攤溼漉漉的灰燼,散發著草木香灰般的悲涼後調。

醫生把一個白的手術盤子放到櫃子上,盤子裡有一把剪刀,一把鑷子,幾張紗布,一盒酒棉,看起來很簡單。

“你朝這邊坐過來一點,坐在燈下面就行,”醫生從桌子下面挪出一個凳子,放在一條白軟長椅邊上“你把頭朝後仰,後腦勺就擱在這個上面,對,就這樣就行了。”

“拆線不需要去手術室麼?”我站在邊上,小心地問道。

“不用的。傷口已經完全癒合了,不用擔心細菌染的問題。而且這個是外線,內線已經被傷口收了。放心吧。”醫生用鑷子夾著酒棉球,在唐宛如的嘴邊消毒。

醫生辦公室裡一片安靜,我沒敢說話。

剪刀剪斷黑手術線“啪、啪”的聲音像是橡皮筋彈到太陽上的覺。

窗外一片寂靜,連風聲都沒有,每一張樹葉都是靜止的。但我腦海裡卻彷彿聽見一陣巨大的焦躁的蟬鳴,彷彿世界上所有的蟬,此刻都趴在窗前,朝我用盡全力地怒吼。在過去的一個星期裡,唐宛如都沒有張口說過話,她為了傷口癒合得更好幾乎都沒有動過她的嘴,遇到任何需要,都是拿著一支筆,在小本兒上寫下來告訴我們。一個星期以來,她只喝粥,而且是用管。但是,那條四釐米長的傷口,依然散發著頑固的血紅,新長出來的被十幾針黑手術線拉扯著,讓她看起來就像《蝙蝠俠·黑暗騎士》裡那個被劃開了嘴角的神經質小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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