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神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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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鬧成什麼樣子,親愛的?”索米斯又看了她一眼,如果不是眼中含有親熱,說不定可以稱得上偷看她。
“你懂得我過去跟你講的話,”他說。
“我不願意跟我們家那一房有任何來往。”
“我懂得,親愛的,可是我不懂得為什麼我不應當來往。”索米斯轉過身去。
“我不打算列舉理由,”他說;“你應當相信我,芙蕾!”他說話的神情使芙蕾很受動,可是一想到喬恩,她就不作聲,用一隻腳敲著壁板。她不自覺地擺出一副摩登姿態,一隻腿將另一隻腿盤進盤出,彎曲的手腕託著下巴,另一隻胳臂抱著
口,手抱著另一隻胳臂的肘部;她身上沒有一處不是彎彎扭扭的,然而——儘管如此——仍舊有一種風采。
“你懂得我的心思。”索米斯繼續說“然而你在那邊待上四天。我想那個男孩子今天跟你一起來的。”芙蕾的眼睛盯著他望。
“我不要求你什麼,”索米斯說;“我也不打聽你做了些什麼。”芙蕾忽然站起來,兩手支頤,憑著窗子看外面。太陽已落到樹後,鴿子全都闃靜地歇在鴿塒上;彈子的清脆聲升了上來,下面微微有點光亮,那是傑克?卡狄幹把燈捻上了。
“如果我答應你,譬如說,六個星期不和他見面,”她突然說“你會不會高興一點呢?”索米斯無所表示的聲音還有一點打抖,使她有點意想不到。
“六個星期?六年——六十年還象點話。自己不要了心竅,芙蕾;不要
了心竅!”芙蕾轉過身來,有點吃驚。
“爹,這怎麼講?”索米斯走到近前盯著她的臉看。
“我看你只是一時神經,”他說“除此以外,你還當真有什麼糊塗心思嗎?那太笑話了。”他大笑起來。
芙蕾從來沒有看見他這樣笑過,心裡說“那麼,仇確是深了!唉!是什麼呢?”她一隻手挽著他的胳臂,淡然說:“當然不會;不過,我喜歡我的神經,不喜歡你的神經,親愛的。”
“我的神經!”索米斯恨恨地說,轉身走開。
外面的光線暗了下來,在河上投上一層石灰白。樹木全失去了蔥翠。芙蕾忽然苦念起喬恩來,想著他的臉、他的手和他的嘴吻著自己嘴
時的那種
覺。她雙臂緊緊抱著
口,發出一陣輕盈的笑聲。
“哦啦!啦!就象普羅芳說的,多麼小小的無聊啊!爹,我不喜歡那個人。”她看見他停下來,從裡面口袋裡掏出一張紙頭。
“不喜歡?”他問。
“為什麼?”
“沒有緣故,”芙蕾說;“就是神經!”
“不,”索米斯說;“不是神經!”他把手裡的小紙頭一撕兩半。
“你對的。我也不喜歡那個人!”
“你看!”芙蕾輕輕說。
“你看他走路的派頭!我不喜歡他這雙鞋子;走起來一點聲音沒有。”下面,普羅斯伯?普羅芳在暮中走著,兩手
在兩邊口袋裡,輕輕從鬍子中間吹著口哨;他停下,望望天,那神情好象說:“我覺得這個小小的月亮不算什麼。”芙蕾身子縮回來,低低說“他象不象個大貓?”這時彈子的聲音升上來,就好象傑克?卡狄乾的一記”碰紅落袋”把貓子、月亮、神經和悲劇全蓋過了。
普羅芳又踱起來,鬍子中間哼著一支調侃的小曲。這是什麼曲子?哦!對了,歌劇《裡果萊多》裡面的《水楊花》。正是他心裡想的!她緊緊勒著父親的胳臂。
“就象一隻貓在那裡探頭探腦!”她低聲說,這時普羅芳正繞過大房子角上。一天中那個夜
錯的
幻時刻已經過了——外面靜靜的,又
旎,又溫暖,野棠花和紫丁香的香氣仍舊留在河邊空氣裡。一隻山烏突然唱了起來。喬恩現在當已到了倫敦;也許在海德公園裡,走過蛇盤湖,心裡想念著她!她聽見身邊有一點聲音,眼睛瞄了一下;她父親又在撕碎手裡的那張紙頭。芙蕾看出是一張支票。
“我的高不賣給他了,”索米斯說。
“我不懂得你姑姑和伊摩看中他什麼。”
“或者媽看中他什麼。”
“你媽!”索米斯說。
“可憐的爹!”她想。
“我看他從來沒有快樂過——從沒有真正快樂過。我不想再刺他,可是喬恩回來以後,我當然顧不了他了。唉!這一夜碰到的儘夠了!”
“我要去換衣服吃飯,”她說。
她到了房間裡忽發奇想,穿上了自己的一件“奇裝”那是一件金線織錦的上襖,褲子也是同樣料子,在近腳踝的地方束得很緊,肩膀上搭著一條侍童的短斗篷,一雙金的鞋子,綴著金翅膀的麥鳩利的金盔,渾身上下都是小金鈴,盔上尤其多;只要一搖頭,就丁丁當當響起來。穿好了衣服,她覺得很倒口味,因為喬恩看不到她;連那個活潑的年輕人馬吉爾?孟特沒有能見到也似乎有點遺憾。可是鑼聲響了,她就走下樓來。
客廳裡被她引起一陣騷動。維妮佛梨德認為“非常有意思”伊摩簡直著了
。傑克?卡狄幹滿口的“好極”、“妙透”、“窮嶄”、“真
”普羅芳先生眼睛含笑,說:“這是件很不錯的小小行頭!”她母親穿一件黑衣服,非常漂亮地坐在那裡望她,一言不發。他父親只好對她來一次常識測驗:“你穿上這樣衣服做什麼?你又不去跳舞!”芙蕾打一個轉身,鈴子丁丁當當響起來。
“神經!”索米斯瞪她一眼,轉過身去,把胳臂伸給維妮佛梨德。傑克?卡狄幹挽著她母親,普羅斯伯?普羅芳挽著伊摩。芙蕾一個人走進餐廳,鈴聲丁丁響?。
“小小”的月亮不久就落下去了,五月的夜晚溫柔地來到,用它的葡萄花的顏和香氣裹著世間男男女女的千萬種神經、詭計、情愛、渴望和悔恨。傑克?卡狄幹鼻子抵著伊摩
的雪肩,打起鼾來,健康得就象頭豬;悌摩西在他的“古墓”裡,由於太老的緣故,也不能不象個嬰兒那樣睡著;他們都是幸福的,因為有不少、不少的人受到世上錯綜人事的揶揄,都醒在
上,或者做著夢。
水降下來,花兒斂上了;牛群在河邊草場上吃著草,用它們的舌頭探索著眼睛看不見的青草;南撒州高原上的綿羊睡得就象石頭一樣寂靜。龐本林中高樹上的雉雞、汪斯頓石灰礦旁邊草窠裡的雲雀、羅賓山屋簷下的燕子、美菲爾的麻雀,因為夜裡沒有風,全部睡得很酣,一夜無夢。那匹梅弗萊牝駒,對自己的新地方簡直不習慣,微微撥
著腳下的乾草;少數夜遊的動物——蝙蝠、蛾子、貓頭鷹——則在溫暖的黑暗中非常活躍;但是自然界一切白晝裡出來的東西,腦子裡都享受著夜的寧靜,進入無
無聲的狀態。只有男人和女人還騎著憂心或愛情的竹馬,把夢魂和思緒的殘燭獨自燒到夜靜更深。
芙蕾身子探出窗外,聽見穿堂裡的鐘低沉地敲了十二點;一條魚發出輕微的濺水聲,沿河升起的一陣輕風使一棵白楊樹的葉子突然搖曳起來,遠遠傳來一列夜車的隆轆聲,不時黑暗中傳來那一點無以名之的聲音,輕微而隱約的、沒有名目的情緒表現,是人,是鳥獸,是機器,抑是已故的福爾賽家或者達爾第家或者卡狄幹家的幽靈回到這個他們過去有過軀殼的世界來,作一次夜晚的散步,誰也說不出。可是芙蕾並不理會這些聲音;她的靈魂雖則遠遠沒有脫離軀殼,卻帶著迅疾的翅膀從火車車廂飛到開花的棠籬那兒,竭力找尋喬恩,頑強地抓著被他視為忌諱的聲音笑貌。她皺起鼻子,從河邊的夜晚香氣裡追憶著喬恩用手隔開野棠花和她秀頰的那一剎那。她穿著那件“奇裝”憑窗佇立多時,一心要在生命的燭焰上燒掉自己的翅膀,而那些蛾子也在這時紛紛掠過她的兩頰,象朝聖的香客一樣,向她梳妝檯上的燈光撲去,沒想到在一個福爾賽人家火焰是從來不在外面的。可是終於連她也有睡意了;她忘掉身上的那些鈴子,迅速進房去了。
索米斯在他那間和安耐特臥房並排的房間裡,也醒在上;他從開著的窗子聽見一陣隱約的鈴聲,就象是從星星上搖落下來的,或者象
珠從一朵花上滴下來那樣,如果人能夠聽得見的話。
“神經!”索米斯想。
“我真說不出。她非常執拗。我怎麼辦呢?芙蕾!”他這樣一直沉到深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