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徊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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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之,牧之!”我慌亂的說:“你喝醉了嗎?你為什麼要喝酒?”

“我醉了?”他疑問的說,皺起了眉頭,似乎在思索。然後他又豪放的說:“醉一醉又有什麼關係?人生難得幾回醉,不歡更何待?”他又倒回在沙發上,把一隻腳架在沙發扶手上,莫名其妙的笑著。笑著,笑著。

他又唱起歌來,尖著嗓子,怪腔怪調的,唱得那麼滑稽可笑:“昨夜我為你失眠,淚珠兒滴落腮邊。…”我搖著他,手足失措的說:“牧之,別唱,你要把整條街的人都唱醒了!”事實上,他已經不唱了,他的臉轉向沙發的裡面,一點聲音也沒有,我俯過去看他,於是,我駭然的發現兩滴亮晶晶的淚珠正沿著他的眼角滾下去。我愣住了,茫然不知身之所在,他淚了!他!牧之?為什麼?他是從不淚的!我用手摸摸他的手,囁嚅的說:“牧之,你遇到了些什麼事情嗎?”他沒有說話,我再俯過去看他,他的眼睛閉著,鼻子裡微微的打著鼾,他已經睡著了。我呆呆的跪在那兒,好久好久,腦子裡空茫,簡直無法把今夜各種反常的事聯繫起來。許久之後,我才站起身,拿了一毯子,蓋住了他,蓋了一半,才想起來應該先給他脫掉鞋子和西裝上衣。於是,我先給他脫去鞋子,再吃力的給他剝下那件上衣來,好不容易,總算把那件衣服脫了下來,又把他的身子扳正,讓他仰天躺著,但是,他躺正之後,我就又嚇了一跳,在他雪白的襯衣領子上,我看到一個清清楚楚的口紅印,我俯下身子,想看清楚一些,於是,我發現,口紅的痕跡並不限於衣領,在他前和麵頰各處,幾乎遍佈紅痕,尤其是前的襯衫上,除非有一個女的面頰和嘴,在這襯衫上擦過,否則絕對不會造成這樣驚人的局面。我‮腿雙‬發軟,就勢坐在地板上,我的頭恰恰癌在他的前,於是,我又聞到酒氣之外的一種香味,淡淡的,清幽的。雖然我對香水不悉,但我也腦葡定這是一種高級的香水。我癱瘓了,四肢乏力,不能動彈。我的世界在一剎那間變了顏,這打擊來得這樣突然,這樣強烈,我是完全昏亂了。

二早上,我醒了過來,發現我躺在上,蓋著薄被,一時,我腦子裡混混沌沌,還不能把發生過的事情回想起來,仰視著天花板,我努力搜索著腦中的記憶,於是,昨夜的事逐漸回到我的腦中:加班的電話,‮夜午‬找錯門的女人,醉酒的牧之,口紅印,香水…我把眼睛轉向牧之躺著的沙發,沙發上已空無一人,那麼,他已經起來了?我記得昨夜我是坐在他沙發前的地板上,靠在他沙發上的,大概我就那樣子睡著了,是他把我搬到上來的嗎?他已經酒醒了嗎?昨夜,到底又是怎麼一回事呢?我在室內搜尋他的蹤跡,一會兒,他就從廚房裡走了出來,他已換了乾淨的襯衣,剃過鬍子,看起來乾淨清,他手裡拿著咖啡壺,把壺放在桌子上,他走到我的邊來,我注視著他,等著他開口,等著他解釋。他在沿上坐下來,對我歉疚的笑了笑,卻咬著嘴,微鎖著眉,一語不發。

“牧之,”還是我先開了口:“昨天是怎麼回事?”

“昨天,”他思索著,溼潤了一下嘴說:“在街上碰到一個老朋友,一起去喝了幾杯酒。”就這麼簡單?我狐疑的望著他,可是,顯然的,他並不想多說。我坐起身子來,用手托住下巴,愣愣的說:“你那個朋友大概很喜歡用深的口紅。”他一怔,接著就笑了,他捧起我的臉來說:“你已經成了一個害疑心病的小子了,是的,昨夜,我們曾到舞廳去跳過舞,舞女都喜歡用深紅的口紅,你知道。”但是,舞女並不見得會把口紅染在舞客的面頰上,也不見得會用那種名貴的香水。我想說,可是我並沒有說,如果他不想對我說實話,我追問又有什麼用呢?我凝視著他,就這樣一夜之間,我覺得他距離我已經非常非常的遙遠了,他不再是我所悉的那個牧之了,這使我心中隱隱痠痛,因為我那樣怕失去他!

“為什麼你告訴我你是加班?”我問。

“為了…”他考慮著:“怕你阻止我!不讓我去跳舞!”

“為什麼不把你的朋友帶到家裡來?”

“為了…怕給你帶來麻煩!”多麼冠冕堂皇的話!我搜索他的眼睛,馬上發現他在逃避我,我知道,再問也沒有用了。我轉開了頭,稚氣的淚珠迅速的溢出了我的眼眶,我愛他!我不願失去他!他是我的一切!多年以來,我依賴他而生,我為他而生,我從沒有考慮過有一天他會離開我,更沒有想到他會欺騙我,我明白在欺騙、夜歸、醉酒、印、香味這些東西的後面,所隱藏的會是什麼。我不能想,我不敢想,這一切,對我而言,是太可怕了!

牧之坐近了我,他的手繞在我的脖子上,扳過我的臉來,讓我面對著他。他皺攏了眉,說:“怎麼了?憶秋?”

“沒有什麼。”我說,要再轉開頭去,但他一把攬住了我的頭,把我的頭撳在他的口,他的面頰倚在我的頭髮上,用很溫存而懇摯的聲音說:“憶秋,我保證,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的夜遊不歸,以後,我再不會這樣晚回來,讓你擔心。”

“真的嗎?”我問。

“當然。”我抬起頭來,對他欣的一笑。我不想再去追尋昨夜事情的真相了,我信任他,只要以後沒有這種事,那麼管他昨夜做了些什麼呢!在他不安的眼神裡,我看出一份歉疚,有了這份歉疚,也足以抵掉我昨夜為他付出的焦灼和期待了,不是嗎?何必再去他呢?讓他擁有他那一點小小的秘密吧!可是,當我眼波一轉之間,卻看到剛剛我把臉埋在他前而留在他襯衫上的一抹痕,我怔了怔,這一絲紅印又引起了我強烈的不安和疑惑,難道昨夜曾有一個女人,也像我一樣把頭緊壓在他的口?他是我的丈夫,一個不容任何一個女人分佔的私有物!除了我之外,誰又有這種權利用嘴染紅他的衣服和麵頰?還有,昨夜他曾淚,他!淚!還有,那首小拌:“昨夜我為你失眠,淚珠兒滴落腮邊…”這一切不會是偶然的!不會是一件小事!我翻身下,他按住我說:“起來做什麼?”

“給你早餐。”我說。

“你再睡一下,別忙,我自己來。”

“不,我該起了。”做好了早餐,我食不知味的吃著,我發現他也吃得很少,卻不住用眼睛打量我,我們彼此悄悄窺探,飯桌上的空氣和往常完全不同了,那種沉寂和嚴肅,又散佈著說不出來的一種陰沉,像風暴之前的天空。吃完了飯,他要趕去上班,我和平常一樣把他送到房門口。

“多多休息,憶秋。”他也和平常一樣的叮囑著。

“希望你今天晚上沒有加班。”我說。他每天中午是不回家午餐的,因為往返奔波太累,而在公司裡包一頓中飯,下午下了班才回家。所以每天早上他去上班,我們就會有一漫長的別離。他笑了笑,我覺得他的笑容中含滿了苦澀和無奈,這使我滿心惑。然後,他低聲說:“你放心,今天晚上不會再加班了。”說完,他在我額角上吻了一下,轉身走了。我倚門而立,目送他向巷口走去,他走到巷口,轉了一個彎,立即消失了蹤影。我又一怔,他忘了一件事,每次他在巷口都要再回頭對我揮揮手,這才算是晨間的送別儀式完全結束。但是,今天他沒有對我揮手!一件平常做慣了的事,他今天居然會忘記!我轉身回房,關上大門,面對著空蕩蕩的房子,一層陰影由我心底逐漸升起,逐漸擴大,而瀰漫在整個空間裡。

一整天,我都陷在昏亂和惑中。我努力思索,希望想出一點端倪來。我揣測他昨夜的行蹤,猜想發生過什麼事情。整心神不屬的在室內踱著步子,做什麼事都做不下去,那件小衣只織了幾針,就被拋在沙發椅上,好幾次我又心不在焉的坐上去,而讓針扎得跳起來,我的覺得,我的世界在一夜之間忽然動搖了,我正像坐在一個活火山的頂端,心驚跳的擔心著火山的爆發。

午後,我收到卜居在臺中的母親的來信,像一切的母親一樣,她有那麼多那麼多嚕囌而親愛的叮囑。尤其對於我未出世的孩子,她有一大套該注意的事項,並且反覆告訴我,我分娩前她一定會到臺北來照顧我。這使我十分寬,因為我一直怕我會難產死掉。有母親在,我就可以放心了,最起碼她有平安生產三個孩子的經驗。

看完了信,我在書桌前坐下,想給母親寫一封回信。可是,只寫下“親愛的媽媽”幾個字,我就不知該寫些什麼了,昨夜的事又浮上腦際,我要不要告訴母親?咬住了鋼筆的上端,我沉思了起來。想起許多以前的事,想起我和牧之的認識,戀愛,以至於結合牧之比我大十三歲。十三,這是個不吉利的數字,可是,我從不考慮這些信,中國人說夫婦之間差六歲不吉,外國人盲目的忌諱十三,我對這些完全不管。認識牧之那年,我剛滿十七歲,他已三十。那是在父親一個朋友的宴會中,我還是首次穿起大領口的衣服,首次搽口紅,而且,是首次參加社場合。宴會之後,有一個小型的家庭舞會,女主人牽著我的手,把我帶到牧之的面前,笑著說:“牧之,教教這位小妹妹跳舞,她是第一次參加舞會,注意,不許讓她覺得我們這兒無聊啊!”我羞紅了臉,我不喜歡別人叫我小妹妹,尤其我已穿上大領口的衣服,搽了口紅,我就覺得自己是個完全的大人了。牧之對我微笑,教我跳舞,整晚,他安閒的照顧著我,好像他在照顧一個小妹妹。他的沉著、灑脫、和寧靜的微笑讓我心折,僅此一晚,他就撞進我的心裡,使我再也無法擺脫了!

我們戀愛的時候,與其說他愛上我,不如說我愛上他,我固執的纏繞在他身邊,直到他被我惑。然後,我們的生命卷在一起,我是永不可能離開他了。和他結婚之前,母親和我詳談過一次,她嘆口氣說:“憶秋,你決心嫁他,我無話可說。但是,你不覺得你們年齡相差太遠嗎?你還只是個孩子呢,你能瞭解他多少?你敢斷定你們以後會幸福?”

“我斷定的,媽媽。”

“別太有把握,”母親苦笑了一下:“你知道他的身世?你知道他的過去?”

“我知道,”我說:“他的父母家人都淪陷在大陸,他隻身來到臺灣,完成了大學教育,然後留學法國學化學…”

“還有呢?”

“沒有了。”

“知道得太少了!”母親說:“你應該再考慮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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