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儷影輕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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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裡忽然醒來,沈瑄不覺又朝蔣靈騫的臥處望望。那張草墊子上竟然空蕩蕩的沒人,沈瑄一驚,跳起身來,四下一看,並沒有蔣靈騫的身影。他心裡著急,點燃了一蠟燭,舉著在四周照了照,又在廟堂前前後後找了一圈,仍是沒人。沈瑄一時心亂如麻:她不告而別,是為什麼?這樣晚了,腳上還有傷,又到哪裡去了?難道是回錢世駿那裡去了?但她白天言語中已決裂之意,何況就算是回去,也沒有理由不向自己告別再走。說不定是錢世駿找來,帶走了她,也可能是湯慕龍,那畢竟是她的未婚夫,她隨他走了…

沈瑄走到門外,夜風冷冷,長河漸沒,周遭一片寂靜,一兩隻寒鴉仍在枯枝上啼叫。

“我須得找到她的下落!”沈瑄主意已定,就沿著那條山道繼續向前走去。匆匆忙忙向前奔了也沒多遠,眼見下面正是鐘山腳下的市鎮,但鎮上火光沖天,一片混亂。武林大會群豪住店的那條街此刻已陷入一片火海,到處雞鳴狗跳,人們呼叫著跑來跑去,不時夾雜著刀光劍影和廝殺聲。

沈瑄聽路人議論,只說吳越王妃的人來了,把錢丹搶了回去,又放火燒山。火勢太急,範公子他們只得帶著大夥兒先走。

錢丹脫險,沈瑄緩了一口氣,忽然想到:不好,離兒多半在這裡,說不定會出事的,當下更不思索,就著火光向錢世駿的住所摸去。

那座宅院幾乎全被大火噬,人早跑光了,燒斷的房梁噼噼啪啪地掉下來。熱灼得沈瑄的臉陣陣發疼,他心裡一片茫,正要衝到火中去看個究竟,忽然發現那邊一道斷牆下蜷著一個人影,懷中抱著件東西,一動不動,也不知是死是活。沈瑄衝過去看,那人忽然抬起臉來,看見沈瑄,輕輕地歡呼一聲,原來正是蔣靈騫!

沈瑄也無暇細問,急道:“你還不快跑!”蔣靈騫站起身來要走,忽然一下又跌倒在地。沈瑄將她一把扶住,蔣靈騫低聲道:“大哥,我,我左腳也傷了,走不了了。你快躲開,要讓他們看見你,就麻煩了…會有人來救我的,不必管我。”她的話還沒講完,沈瑄已把她拉起,將她懷中那件東西自己背上,抱起她就向外衝!

沈瑄也不知道自己哪裡來這樣大力氣,一口氣竟然奔到了鎮外。看看火光稍遠,他才漸漸緩下腳步,此時方覺氣吁吁,低頭看到蔣靈騫靜靜靠在自己肩上,急急問道:“離兒,你的左腳怎的傷了?”

“我右腳不靈,從牆頭躍下時倒在地上,偏偏一燒斷的房梁又頭砸下,我趕快滾到一邊,可左腿還是被砸到了,疼得不行,連站也站不起來。幸虧你來了。嗯,也幸虧錢世駿他們早走了,否則不免又落入他手中。”沈瑄焦急道:“傷到腿骨了麼?我給你看看。”蔣靈騫道:“不,不。你別急,我還忍得。此地到處都會碰到錢世駿的人,你快帶我先離開這裡。”沈瑄聞言,把她背到背上,許是剛才奔跑脫力,一動腳步,竟不住地搖晃起來。蔣靈騫見狀道:“你奔跑時,應當用我教的輕功調理氣息,就又快又不費勁兒。”沈瑄點點頭。

蔣靈騫又道:“那門輕功我只教了你一套,現下再告訴你一套,用來快速奔跑更為合宜。”她旋即將口訣一一道來。這套輕功雖與前一套不同,但要義一樣,只在技巧的細之處略有改變而已。沈瑄聽了兩遍口訣,已然默記於心,不待蔣靈騫解釋,自己已明白了。他走了幾步試試,覺得步履如飛,氣息平和,果是不同,喜道:“離兒,你們天台派的輕功果然高明得緊,就連我這種毫無功底的人,也能一學就會。”蔣靈騫呵呵一笑,道:“天台派輕功再好,也不能一蹴而就,總須練個三年五載,才能打通各種艱難之處。我在懸崖那邊教你的叫“青雲梯”用來攀登絕嶺,雲梯直上。這一套卻叫“踏莎行”練得好時,行千里。當年我單練這個,便足足花了三年。倘若練得好時,踏著水面行走都無妨,那便是天台絕技‘玉燕功’了。”沈瑄道:“踏莎行,名字倒風雅得緊,可見你爺爺是個文武全才。”蔣靈騫驕傲道:“那個當然。我在江湖上還沒見到過能像爺爺那樣武功好,讀書又多,琴棋書畫無所不通的人。像什麼錢世駿、範定風,通通及不上爺爺。”她想了想,眨眨眼睛又道,“沈大哥的學問也是好的,只可惜…”沈瑄接道:“只可惜不會武功,因此更是萬萬不能和你爺爺相比了。”蔣靈騫意味深長地看他一眼,道:“你不會武功,卻三兩下就練成如此艱難的青雲梯和踏莎行。別說是像你這樣一個書生,就是習武之人,不是已達一高手的境界,也萬萬不可能學得這麼快!”沈瑄一聽,自覺茫然,當初跟著樂秀寧學習庭劍法,進益遲緩,也沒發現自己身具異稟,而這天台派輕功,如魅如仙,神奇輕靈,顯然是武學中極其高明的功夫,怎麼自己這樣輕而易舉就練會了?他搖搖頭,反問道:“為什麼?”蔣靈騫一臉不相信的模樣,只是笑眯眯地說:“我不知道啊。”沈瑄看她的眼睛滴溜溜地瞧著自己,意思不過是“你可別裝啦,我早知道啦”心裡更是糊塗,道:“離兒,我真的不知道,你告訴我吧。”蔣靈騫正要說什麼,忽然聽到一聲斷喝:“什麼人,站住!”沈瑄聽得喊聲來自西邊,不假思索地立刻向東飛奔而去,腳下的“踏莎行”使得如騰雲駕霧一般。沈瑄從來沒有運用輕功奔行,這一下連心都不免飄飄然起來。然而追擊者的腳力也不弱,跑了一會兒,耳聽著跟從的一大幫人落得遠了,為首一個卻在幾丈之外緊追不捨,顯見得輕功甚佳。

蔣靈騫回頭望去,急道:“又是九王府的人,怎麼這樣冤家路窄!”沈瑄究竟是初學乍練,能夠使用輕功,卻沒練足火候。後面的追兵漸漸近,一把飛刀從沈瑄耳邊“嗖”地擦過,削下他幾莖頭髮。沈瑄吃了一驚,心神大亂,腳下的力氣頓時洩了下來,心道:“罷了,罷了,今只怕是逃不脫了。怎樣都得讓離兒不被他們發現才好。”忽然,他看見路邊樹後有一個稻草堆,應當是左近農家打完麥子之後堆放的。那草堆頗大,足有一座小茅屋高。沈瑄立刻有了主意,他繞到草堆後面,把蔣靈騫靠著草堆放好,又抓了一大把稻草蓋在她頭上身上。夜之中,竟也不易看出稻草裡藏了一個人。

匆匆佈置妥當,沈瑄就要走開,蔣靈騫忽然從草中遞出一件物事:“拿著。”沈瑄接過來,竟然是她那柄“清絕”寶劍,心中一動,趕快匆匆跑開。

沈瑄拐了個彎,裝作走了路,又朝另一個方向上的一條小路上奔去,只求把追兵帶得離蔣靈騫越遠越好。然而這一折騰,又費了一番時機,跑著跑著,一個瘦臉黑鬚的中年人忽地從路邊殺出,冷冷道:“小子,別跑了,束手就擒吧。”終是被追兵抄近道趕上了。

“石先生,”兵丁中有一人喊道,“這人是昨天跟著錢丹的那個賊子,可別放過了他!”他話還沒講完,沈瑄已然往後奮身一縱,他本來面對那中年人,這一躍使上了天台輕功,竟然飛過兵丁頭頂,躍出包圍。石先生也毫不含糊,刀而上,向沈瑄面門劈去。沈瑄只得抬劍抵擋,將樂秀寧教授的幾套庭基本劍法一一使出,左支右絀。石先生使一把九鍊鋼刀,刀法也不快捷,看似平淡無奇,其實沉穩有力,後勁綿綿,實在是深得上乘武功的要。沈瑄自知遠不是對手,索不管他的刀如何劈下,自顧自地把庭劍法一招一式使出,腳底下卻不知不覺踩起“踏莎行”石先生只見他手中長劍青光閃閃,劍芒隱現,知道是極厲害的寶器,生怕一時不慎,傷了自己。兩人過了十餘招,沈瑄步步躲避,但石先生的刀卻連他的衣角都沒削到。石先生早看出他武功全不足道,可是有好的兵刃,且腳下輕功妙,只怕被他跑了,於是呼哨一聲,旁邊幾個兵丁頓時一擁而上。

沈瑄知道一旦被圍上,自己便跑不了,轉身疾疾要走。石先生見他劍芒一收,立刻撲上,腿一抬將他絆倒。沈瑄待要翻身而起,只聽“噌噌”幾聲,幾個兵丁已經圍上,幾桿長大的兵器早就結結實實架到他前。

石先生知他輕功太好,怕他又跑了,連聲道:“先將兩條腿砍了,再押回去。”沈瑄一笑,閉上眼仰倒在地。

“叮叮噹噹”、“哎喲媽呀”

沈瑄睜眼一看,只見那幾個兵丁一個個抱著胳膊跳開,手中兵器都被擲到地上。沈瑄連忙爬起來要走,那些人雖然喊疼,卻也盡職盡責,又跑過來把沈瑄攔住。

“還不讓開!”一個不大卻清澈的聲音斬釘截鐵地喝道。沈瑄欣喜地望去,看見不遠處蔣靈騫盈盈立定,一臉威嚴地瞧著那幾人,又道:“方才我只用石頭打你們的手,你們知道好歹的,就趕快退下。若還等我第二次出手,可就不是石頭了。”她說著揚了揚右手,纖纖玉指之間幾點金光閃閃爍爍。幾個兵丁一見,知道是極厲害的繡骨金針,不由得膽怯而退。

沈瑄趕快身而出,朝蔣靈騫走去。那石先生卻連忙搶上,攔在當頭,轉身向蔣靈騫作揖道:“原來是蔣小姐到了,屬下見過小姐。”蔣靈騫仍是不動,只淡淡道:“石先生好。”石先生又道:“小姐昨出門,不知可玩得痛快?怎的一不回,可把王爺急壞了。”蔣靈騫橫他一眼,並不接他的話頭,只是指著沈瑄道:“這位公子是我的人,你們不必糾纏,讓他跟我去。”石先生微微躊躇,旋道:“原來是小姐的朋友,我們不知,倒多有得罪。喂,你們不可圍著這位公子。”其實此刻已沒人圍了沈瑄。沈瑄見蔣靈騫總是不動,想繞過石先生,到她身旁去。呼的一聲,石先生的鋼刀又截在他身前,將他擋住:“對不起,請公子自便吧,蔣小姐現下可要隨我們回家去了。”他權衡輕重,已決定大大方方地放了沈瑄,好求蔣靈騫跟自己走。至於他請沈瑄自便先行,卻是不安好心,仍打算瞞過蔣靈騫,等下再派下屬將他抓回。

蔣靈騫仍然一動不動,平靜道:“石先生,九王爺那裡我已說明白了。現在我與你們九王府了無瓜葛,不會跟你回去。你帶著下屬們走吧。”石先生和顏悅,卻不依不饒:“我敬重小姐是王爺的妹妹,才聽從吩咐放了這位公子。小姐這樣講,卻是不把我石某當作下屬看待,叫在下怎生自處?”蔣靈騫道:“石先生,你也知道我的脾氣。我既然說不回去,那肯定是不會回去了。”石先生的臉刷地一下鐵青,但又迅疾恢復常態:“小姐真是孩子氣。王爺這般疼你,你卻不為他想想,他的大業哪裡能少得了你相助?”蔣靈騫一聽“大業”不變了臉,厲聲道:“石嘉!我今便不跟你走,你能把我怎樣?”石先生“嘿嘿”笑道:“那說不得只好得罪小姐了。”蔣靈騫冷笑道:“得罪我…就憑你?”

“休要門縫裡面看人。”石先生凜然道,“石某但求盡忠,勉力而為吧。”說著刀而上。

就見蔣靈騫不避不閃,立在當地,只是身子稍稍側動,右掌抹上刀背,直取石先生手腕,使的是擒拿手法。石先生倒也不敢真傷她,見她竟然不躲,只得刀鋒一轉,帶了過去。這時那幾個兵丁又紛紛圍到沈瑄身邊。沈瑄趕忙撿起清絕劍,準備敵,可再看那幾人,不覺好笑。原來他們雖然走動如常,可一雙手連掉在地上的兵刃都拾不起來了。沈瑄見狀,心想機不可失,趕忙搶上,不一會兒,竟然把那幾人身上腿上的道一一的用劍尖兒挑了,令他們一個個動彈不得。沈瑄自學習武功以來,這還是頭一回獲勝。

再看蔣靈騫,沈瑄不大吃一驚。蔣靈騫此刻竟還死死站在原地,一步不挪地與石先生過招。更奇怪的是,她始終只用一隻右掌與他拆招,左臂緊緊背在身後,決不伸出。看她一隻白玉般的手掌縱橫錯,雖然極輕巧極優雅,但也著實極險峻極驚心!她為什麼不出左手?沈瑄大惑不解,又看了一眼她的雙腳,突然想起,離兒的雙腳受傷,本不能站立!她一定是找了一柺杖支撐,兩腳不能使力,又不能叫石先生看出,那隻左手一定是在背後,撐著身體。這是何等艱難!沈瑄想到這裡,幾乎出了一身冷汗,心想現在只得我衝將過去,將她負在背上,兩人當一人用了。

沈瑄手握長劍,從一側暗暗靠近兩人。不料石先生手上不停,腳底卻忽然變步,竟飛起左腿,向蔣靈騫的下盤掃去。石先生是個明人,他看蔣靈騫久久站立不動,實在古怪,決心冒險一搏。

沈瑄見他左腳一出,心中大駭,知道離兒無論如何躲不了,登時想也不想,撲了上去,長劍向石先生左腿。眼見就砍中了,那條腿卻嗖地一下縮回。石先生“嘿嘿”一聲冷笑,左手拂向沈瑄面門,右腿卻已如法掃出。這鴛鴦連環腿並不是什麼新鮮招數,但變換得如此迅速,也很是難得了。

沈瑄本能地往後一仰,身體晃動,忽然覺得隨著剛才一帶,體內一股勁力如波般湧到持劍的右手上,劍峰就那樣自然而然地一而轉,勢如水。只聽得石先生一聲慘叫,坐倒在地。沈瑄後來那一劍竟正砍到他右邊大腿上,雖然用力不重,但清絕神劍何等鋒利,居然將他一條右腿生生削了下來。

石先生痛楚不堪,坐在地上“嗷嗷”大叫,將一柄鋼刀上下左右、瘋狂亂揮。沈瑄擔心蔣靈騫被他亂刀傷著,急忙將她抱起走開。蔣靈騫扶著他的肩頭,長長吁了口氣。

“啪”的一聲,一段樹枝落在她身後,那隻緊緊抓住樹枝,撐著身體的左手竟已變得青紫。

沈瑄將她放在樹底坐了,回頭看看石先生,只見他坐在血泊之中,緊緊攥著斷腿,一張臉痛苦得扭曲變形。那些下屬們雖然急得焦頭爛額,卻苦於動彈不得,也只有乾瞪眼而已。沈瑄十分不忍,心想自己出手不知輕重,害得他一生殘疾,也太過分了,不和緩道:“石先生,在下急於救人,失手傷了你,實在萬分過意不去。但請少安毋躁,我好為你包紮傷口。”石先生果然一下平靜下來,瞪著沈瑄,目光古怪。沈瑄略一遲疑,還是走上前去。距石先生只有一步時,他竟猛地單腿一躍而起,鋼刀朝沈瑄頭頂掄去,一面呼喊:“他媽的,老子斷了一條腿,還活著幹什麼,跟你拼了!”沈瑄有所防範,早已一躍而開。石先生一刀不中,把刀一扔,復又倒下,捂打滾,不停咒罵。原來是蔣靈騫怕他傷了沈瑄,握了一把繡骨金針在手,他大刀掄起時,前督脈諸就已被釘滿了。

蔣靈騫道:“此人不知好歹,讓他去吧。大哥,你去牽馬,我們走吧。”沈瑄點點頭,過去將那幾個兵丁騎來的戰馬牽了兩匹過來,將蔣靈騫扶起。

“喂,”石先生見他們要走,嚷嚷起來,“你用繡骨金針釘了我,就這樣走了?拜託你…你,你把解藥給我。”沈瑄心想,是了,這繡骨金針奇毒無比,他若不得解藥,可是死定了。不料蔣靈騫嫣然一笑,道:“開什麼玩笑,你幾時聽說繡骨金針有什麼解藥?繡骨金針的毒天下無藥可解。”

“你,你…”石先生又痛又氣,幾乎暈倒。繡骨金針的劇毒令江湖中人聞風喪膽,他似乎已到一股股詭異陰寒的毒正從口瀰漫到四肢百骸,渾身麻癢,不覺急得下眼淚。

他看蔣靈騫被沈瑄抱上馬背,再也忍不住了,罵道:“你,你敢走…你這小妖女…”

“你說什麼?”蔣靈騫猛地回頭,盯著石先生,又驚又怒。江湖中人雖然多有如此稱呼她的,但在九王府中,眾人卻都小姐長小姐短,十分尊敬。不料此時石先生情急罵出,依然是“小妖女”原來他們心中對她從來也只如此看待。

就聽石先生依然喋喋不休地叫罵:“我就罵你這個小妖女、小野種…不知羞恥…定了親的人,不要自己的丈夫,跑到外面勾搭小白臉…不要臉的小賤貨…”這般汙言穢語,連沈瑄也無法聽得下了。

蔣靈騫臉煞白,見馬鞍上正掛著個箭筒,猛地拔了一支箭羽,朝石先生狠狠擲去,正中咽喉。石先生一下頓住,半句惡語卡在嗓子眼出不來,終於徹底倒下。蔣靈騫將那張可怖的臉盯了半天,緩緩道:“你本來不會死的。”沈瑄和蔣靈騫騎馬離開。蔣靈騫始終一語不發。沈瑄知道她惱恨石先生臨死前講的話,問道:“離兒,你的腿怎樣了?”蔣靈騫這才從滿腹怨氣中清醒,不覺“哎喲”一聲,幾乎從馬上跌下。耽擱這許久,那條受傷的腿其實奇痛無比。沈瑄伸出手去扶她,不料她將身一閃,硬生生推開他的手。

只聽她沒頭沒腦道:“大哥,前面有個岔路口,我們就在那裡分手吧!”沈瑄懷疑地看著她,只見她微微咬了咬下,又道:“前面應該沒什麼危險了。你往東,我往西,不要在一起了。”沈瑄恍然大悟,石先生說得不錯,他卻幾乎忘了——蔣靈騫是別有姻緣的人。這一兩患難與共,再這樣糾纏下去,必定更加難以收拾,離兒當然要離他遠一點了。他明知是躲不過的結果,心裡還是難受起來,面上卻淡淡一笑:“那好,後會有期,你自己保重!”還沒到那岔路口,沈瑄就策馬衝了過去,心裡卻是苦的:後會有期——她是別人的子,從今往後,我但願再也不要見她!

“哐當”一聲,只聽什麼東西掉到了地上。沈瑄勒馬一瞧,是蔣靈騫的清絕劍!他呆住了,自己怎麼如此糊塗,把她的隨身佩劍都帶走了。他拾起那把劍,出了一會神,忽然又跨上馬,朝原路追了回去。

——他十分驚訝地發現,就在那岔道口上,蔣靈騫的馬一步也沒有走,正在悠悠地徘徊。她聽見馬蹄聲,身子一顫,猛然抬起頭來。沈瑄看見她的眼圈似乎有點紅,但眼裡卻有些十分明亮的東西在閃動——定定地瞧著他。

兩人對視一會兒,什麼也沒說。

終於,沈瑄道:“離兒,你的傷很重,我放不下你。”蔣靈騫笑了,似乎什麼也沒發生過:“我的腿疼死了…”其時天已矇矇亮了,沈瑄見前面有一間農家草棚,忙忙停下馬,扶了蔣靈騫進去。蔣靈騫坐在草堆上,脫下鞋子,將左邊褲腿捲到膝上。沈瑄看去,一段雪藕似的纖長小腿此刻紅腫得像蘿蔔一樣,分明是早已折斷了。難為她受了這麼久的煎熬,偏偏又經過半夜顛簸驅馳,與石先生過招時還強行站立,因此傷勢又加重了好幾成。

沈瑄抬頭看看蔣靈騫,見她額頭透著細汗,心痛道:“離兒,一會兒我與你接骨,你千萬忍著些,不要亂動,倘若接得不好,只怕將來這條腿就不方便了。”蔣靈騫點點頭。沈瑄探明傷處,握住傷腿,猛地一推,手法甚是明快,又取出自配的接骨靈藥“斷續玄霜”和專門化血的“明玉膏”細細抹上,再削好兩條夾板,用布條穩穩縛在斷腿兩邊。蔣靈騫果是一動也未曾動,咬著嘴,疼得淚眼濛濛。沈瑄一面塗抹明玉膏,一面嘆道:“這幾裡,這兩條腿可再不能用力了。昨晚若沒有那番折騰,右腳也該至少好了一半。”蔣靈騫道:“你自然是怪我昨晚不好好睡覺,跑出去胡鬧。可是我的寶貝還留在錢世駿那裡,不取了來,難道他還會自己送來給我?”沈瑄道:“什麼寶貝?是這把清絕劍麼?”蔣靈騫道:“嗯…是的。”沈瑄卻想起來:“噢,還有這個。”於是解下自己揹著的那個包裹,長長的倒不像裝著衣物。蔣靈騫接過來解開,卻是一架七絃琴,正是沈瑄做的。琴額已然燒得焦黑,漆面剝落,琴絃也一斷了,想是從火海中搶出的。

沈瑄嘆道:“又何苦為它費心,你想要琴,再做一架不就是了。”蔣靈騫恍若未聞,只是傷心道:“究竟遲了一步,燒成這樣了。”沈瑄見她不捨此琴,便捧過來細細察看,所幸琴盒還未破裂。他走到門外挑選了幾合適的馬尾,了一番,將斷絃換了,重新調了音,撥動幾下,覺得琴的音與從前大不相同。他奏了一曲《碣石調幽蘭》,發覺琴音清冽中有深沉,高音處嘹若九天鶴鳴,看似居高臨下,猶能扶搖直上,宛轉自如,低音處卻是潛龍在淵,浩浩渺渺,深不可測,實在十分難得。蔣靈騫聽著琴音,奇道:“想不到這琴在火中一燒,竟然脫胎換骨,有了這樣奇妙的聲音。人家是先燒木頭後做琴,咱們卻是把琴做好了,再拿到火裡燒,反正都是奇緣!人家的琴叫做焦尾,我們的琴呢?看這琴額燒得黑乎乎、炭墨一般,不妨就叫做‘墨額’好了。”沈瑄聽了,微微笑道:“這琴倒是無事,可你這一個月之內,可不能再動了,須得尋個地方靜靜養傷才好。”蔣靈騫道:“那咱們這就回葫蘆灣吧。”沈瑄道:“回葫蘆灣自然好,但是太遠,一路奔波你可怎麼休養?你的事若不急,養好了傷再去辦行麼?”蔣靈騫點點頭,忽然又猶猶豫豫地問道:“大哥,那時我被你從湖中救起來以後,是誰…是誰為我換的衣裳?”沈瑄大惑不解,只好照實答道:“是阿秀姐姐。”蔣靈騫不言不語,只是出神。

沈瑄想了想,問道:“你是在葫蘆灣裡失落了什麼要緊東西麼?阿秀姐姐將你的東西都好好清理過,她如見了,應當知道在哪裡,回去問她便是。”蔣靈騫自言自語道:“只怕不容易找回。若真的丟了,又是一番麻煩。”沈瑄好奇道:“是什麼呢?”蔣靈騫道:“我不便告訴你。”她頓了頓又道,“大哥,江湖上的事情知道得越少,你就越安全。”沈瑄吐舌笑道:“姑娘見教的是,我決不多打聽。”可是心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還是不住道,“說起阿秀姐姐,我倒忘了問你一件要緊事。關係到阿秀姐姐的殺父大仇,恐怕只有你知道。我問一問,不算多管閒事吧?”蔣靈騫狠狠瞪了他一眼:“偏你就這樣囉唆!”她停了一會兒,又道,“這事本來跟我也沒什麼關係,你愛問便問吧。”沈瑄略一沉,就將當年樂秀寧父女如何被人追殺,樂子有如何慘死,當晚又如何在葫蘆灣畔發現了仇人的屍首,諸般情形一一道來:“知道那晚吹簫的人就是你,我們猜想放針殺人的也一定是你。當時人死得乾乾淨淨,連一個活口都沒留下,所以這幾個人到底是什麼來頭,幕後主使又是誰,可就成了謎。”蔣靈騫‮撫‬著自己那支竹簫,嘴角掛著奇異的笑容,一言不發。

沈瑄覺得有些奇怪,只好又問道:“離兒,你知不知道呢?”蔣靈騫這時方道:“我告訴你吧,那晚的確是我放繡骨金針殺了那四個人。不過,我當時並不知道他們意在阿秀姐姐,還以為是要對付我的。那時我正被一幫人追殺,如驚弓之鳥。這四人與追殺我的同屬一個主子,而且竟敢冒充我天台派作惡,也算死有餘辜了。此番我承認是我殺的人,你定覺得我心狠手辣。可是,倘若我落入他們的主子手裡,更不知會死得多慘。”沈瑄嘆道:“不管怎樣,總是謝謝你了。幸虧你殺了那四人,不然阿秀姐姐、瓔瓔和我,恐怕也活不到今。只是那主使者究竟是誰?”蔣靈騫微微一笑,並不回答:“阿秀姐姐的仇,我看她是報不了的。此人武功卓絕,黨羽又多,天下鮮有對手。”沈瑄道:“是吳越王妃吧?”蔣靈騫詫道:“你真是料事如神啊!”其實沈瑄只是聽錢世駿說過,蔣靈騫的大對頭正是此人,因而輕易猜出:“可是吳越王妃又為什麼跟樂叔叔一家過不去?”蔣靈騫道:“那我可就不知道了。其實吳越王妃那種人,仇人遍天下。別說阿秀姐姐打她不過,就算打得過,也輪不上她親自手刃大仇。”沈瑄嘆道:“不管報不報得了,將來還是要告知阿秀姐姐。樂叔叔死於非命,總算知道了仇家是誰。”蔣靈騫想了想,忽然一笑道:“前些子我住在範定風府上,他家後面有個廢棄的園子,據說夜裡常常鬧鬼,平裡沒人進去。不如,我們現下就住到那裡去吧!”沈瑄知道她的心意,範定風、錢世駿只道他們一定遠走高飛,決不會想到他們會躲在自己府裡,他心裡暗贊蔣靈騫頗有機變,也就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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