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8章蘆葛牽緣茭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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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人比談劍笏更明白這堵火牆的危險與恐怖,眼看打殘老臺丞的賊寇自行近一尺,他無論如何都不肯退,咬牙轟入鎖限之中,雙掌如鑌鐵將熔,燦亮到幾乎失形,彷彿下一霎眼便要化成漿水滴落。
難以言喻的燒灼劇痛,令那張紫膛國字臉透出駭人的慘青,汗水卻無以成形,尚未沁出肌膚,便已化作蒸汽,離體猶如針戳刀剮,幾無完膚。
癱於階下的蕭諫紙終於醒轉,總算沒被熱嗆灼而死,苦於無法開口,奮起餘力匍匐爬行,明知難以再戰,更不可能阻止殷賊,卻不能眼睜睜看著忠心的下屬犧牲。
(快走…快走!殷老賊不能殺我,別…別在這兒犧牲命!)另一廂,談劍笏忍著鐵籤剝皮似的酷烈痛楚,一頭往火牆裡扎,彷彿非打中殷橫野一掌才肯罷休。
殷橫野鐵青著臉,望著他低咆出掌、狀若瘋魔,竟不覺微怔。回神驚覺功體已提運至極,繼續相持,必遭高熱所傷,搖頭悶哼道:“兀那匹夫,頑愚如斯!”鬆開鎖限,十成掌勁疾吐,火牆在潰散竄之前,轟然穿過忍痛出掌的談劍笏!
怒咆聲中,纏裹烈焰的紫膛漢子衝出火障,駭人的高熱與強橫的掌勁帶去了部份血,宛若自
透的漿果中擠出果
般輕巧,使原本虎背熊
的結實身形,陡然間小了許多,卻未阻卻其掌勢…“砰!”幾
見骨的手掌按上隱聖
膛,連灰塵都未揚起多少。殷橫野平視面目全非、恍若惡鬼的赤鼎派絕傳,眼中掠過一抹惋惜,喃喃道:“赤手熔兵,從此絕響矣!”
膛略
“剝”的一響,談劍笏右臂齊肩分斷,斷口猶如炭灰,倒落之際,左小腿自膝下斷折,整個人摔得四分五裂,身下膿血卻不多,俱被高熱蒸化,不住竄出滾燙煙柱,中人慾嘔。
失控的熱穿過談劍笏,撲向前堂,連火焰都無由而出,空氣中異樣的蒸騰一掠而過,牆柱簷瓦瞬間焦枯,字畫等逕行灰化。
美輪美奐的雅緻木構,眨眼成燼土完墟,彷彿仙人一指,頃刻千年。蕭諫紙眥目裂,難信前方那團焦爛物事,便是晨昏隨侍的副手,雙手
錯,彷彿不知疼痛,發瘋似的爬過餘燼血汙,奮力朝談劍笏處挪去。
“輔…輔國…”
“你設想得沒錯,我的確不能殺你。但讓你生不如死的法子多不勝數,這不過是其中之一。”殷橫野像看一條蛆蟲般俯視他。
“這是我為你準備的地獄,當然,只是開端而已。猜猜看,下一個會是誰?”蕭諫紙恍若未聞,披髮匍匐,眼中只餘一物。
殷橫野撣襟邁步“喀喇!”一聲,踩碎了炭化的斷臂,忽又想起什麼。
“此子不除,餘患無窮。”袍袖微揚,指風貫穿倚柱調息的聶雨頭顱,矮小蒼白的青年側倒之際,兀自掛著錯愕神情。
蕭諫紙費盡千辛萬苦爬到焦屍旁,顧不得煙氣灼嗆,將不成人形的談劍笏抱到懷裡,驀聽一聲顫哼,那張焦爛的臉孔上綻開一道血縫,談劍笏竭力抗死,竟未斷氣。
“臺…臺…”
“我在!”蕭諫紙血絲密佈的眸中掠過一抹狂喜,可惜以“龍蟠”之智,這份驚喜委實太短。
重傷至此,救無可救,最大的慈悲就是給他一個痛快,免於繼續受苦。老人屈指向其咽喉,手至中途,卻難成爪。談劍笏目不能視,困難嚥著,奮力道:“賊…可殺…浮鼎…劍…”痛苦太甚,語聲又低下去。蕭諫紙知他孑然一身,無徒無友,
子亡故後,於世上再無牽掛,誰知灼身劇痛之下,臺丞副貳仍是一般的多話,萬般艱難地剮咽焦喉,又嚅囁道:“屬…屬下…房…櫃…疏…”青苧村妖刀冢的慘事,談劍笏始終未忘,不但掏
包應付旅資,派院生中幹練忠直、老於世故的喬裝改扮,往石溪縣察訪,大半年間收集了三百多份畫押口供,包括石溪知縣沈其元的親筆書狀,拼著烏紗帽不要,也要指證鹿彥清一夥的惡行。
談大人試探過老臺丞之口風,見他於此事不置可否,怕牽連上司,沒敢請皇后主持公道,自寫了奏疏,打算繞過臺丞、撫司,乃至鎮東將軍慕容柔,上京告此御狀。
他乃是器作監出身,文章本非所長,字斟句酌塗塗改改,稿子謄了一半不到,還鎖在房間的五斗櫃裡。蕭諫紙於院中多有耳目,早已獲悉。聽他忍死分說,才知談輔國亦有未了的心願,一逕點頭。
“我將奏疏寫完,著合適之人呈刑部,務還青苧村公道,教鹿彥清等俱都伏法。”談劍笏喉舌、顏筋等俱已焦爛,便是想也說不了太多話,即使劇痛失神,聞言眸底仍掠過一抹黯光,足見欣
。
蕭諫紙幾不忍看,又無法下手,心底茫然,忘了他已難言說,喃喃自語:“你…還有什麼心願,有什麼未了之事,我給你辦。什麼都行,再蠢、再荒謬可笑的都行,我一定不罵你,不笑你蠢,一定…給你辦妥。”但談輔國真幹過什麼蠢事來?他這輩子最蠢、最荒謬的,就是信了你蕭諫紙啊!
老人連吐息都像剮著自己,恨不得讓狗活吃了心肝,獸牙碾著臟腑,嚼得唧咂有聲…是那般痛悔並深恨著。而懷裡始終不肯斷氣的談劍笏,像直視他所有的罪愆與脆弱,一錘又一錘地粉碎著老人的信念。
明明…明明是何等劇烈的痛楚啊!忍這般苦,是等我給個代麼?
“你…想問,方才老賊說的那些,我是不是都做過,是麼?”談劍笏似想開口,形似鼻的那團焦爛動了動,終究沒綻出聲。
“你想問…縱妖刀,在靈官殿、水月停軒、烽火連環塢殺了這麼多人的,究竟是不是我?”
“你想問,煽動手無寸鐵的民圍山,令他們暴
在鐵騎刀槍之前,以為膏壑的,是不是我,對不?”
“你想問,做了這些罄竹難書的惡行之後,我為什麼還能睡得安枕,還能在人前裝出一副道貌岸然,還能厚顏無恥訓人子弟,以士人表率自居…”老人語聲愴厲,如困獸垂死傷人,帶著自殘似的譏誚張狂:“是不是,輔國?”他為這一刻已準備了許久,雖然起初並不是為了對談劍笏言說。
無數次夜午驚寐,蕭諫紙從千夫所指的惡夢中醒來,夢裡每張面孔或怨毒或鄙夷,帶著難以反詰的義憤襲來。
老人自己一句句回想,一句句抗擊,才能堅持惡道,往下走去。但談劍笏只閉了閉眼,才又勉力撐開,渙散的灰眸仍向著老人,似
聆聽。蕭諫紙彷彿被狠
了一鞭,滿腹的
昂頓失著落,只餘說不盡的空虛寥落。
大凡談輔國能聽懂的道理,往往須在三句話裡說完。若逾此數,臺丞副貳便難以消化,常被蕭諫紙拿來揶揄,以為談資。
“你腦子既不好使,何必折騰自己?”臺丞冷哼:“少問多聽,聽不懂便罷,多省心。叫人給賣了,也不難受。”
“臺丞,我以為道理都是簡單的,三句話儘夠了。”談劍笏難得反口,顯是真覺委屈。蕭諫紙斜乜著他,冷笑不絕,就有你這麼賤的,想放你一馬,還自個兒湊上討打。又寒磣磣問:“三句話能說清的叫道理,那說不清的叫什麼?”
“叫辯駁啊。”紫膛漢子想也沒想,衝口便答:“心虛之人,才須辯駁。屬下一直是這樣以為。”言猶在耳,不敢與他黯淡的眸光相對,垂肩頹坐“那些事,都是我…”卻被打斷。懷中的談劍笏意義不明地嚅囁著,分不清是呻或
語,不知還餘幾分清明,生命似將走到了盡頭。蕭諫紙不
留下遺憾,為他撫闔眼皮,咬牙道:“殷賊所言…確有其事。”背後因由,一下不知從何說起,堂堂龍蟠,竟爾失語,聽任所剩須臾點滴
逝,心急如焚。談劍笏不知哪兒生出的氣力,左掌一翻,按住老人手背。知是迴光返照,蕭諫紙聽他啞道:“臺…”以為喚己,忙接口:“我在!輔國…我在。我就在這兒。”但談劍笏已不見不聞,深恐臺丞不明,奮起餘力,歙著焦裂的
縫,嘶聲道:“臺…臺丞所為,必…必有深意。屬…屬下不…不疑…”心滿意足,再無遺憾。
嘴角微揚,不及咧滿,頭顱緩緩垂落,安心倚著老人,便似睡著一般。老人愕然良久,終於明白其意。這種蠢話,什麼人需要用最後的生命來說?活該你蹲劍冢的苦窯!難以自制地笑起來,笑得前仰後俯,聲若嚎慟,口鼻血溢,染紅了破碎的衣襟。…談輔國,你…你是哪兒來的傻子啊!叫人賣了也不知。幸好傻瓜是不會難受的。
“若臺丞肯賣,屬下倒覺與有榮焉。”談劍笏說這話時搔搔腦袋,頗有些不好意思,似覺自己拿不出手,白佔了臺丞便宜,難得靦著紫膛麵皮說笑。
“要是別人賣我…臺丞不如趁便宜買了罷。屬下沒甚用處,總還能推一推輪椅。”臺丞副貳的笑話是沒有人笑的,他只有在一本正經時說的話才好笑,隨侍的院生們聞言一陣惡寒,說不出的尷尬。
恐怕談劍笏永遠想不到,自己也有令老臺丞失笑的一天。蕭諫紙狂笑不止,終至無聲,抱著餘煙嫋嫋的殘屍,頹然踞於焦土之上,瘦削的面頰緊貼於部屬燒燬的臉孔,身子微晃,不住喃喃道:“蠢才…蠢才…”***胡彥之掠出船塢,沿著廢河道奔躍攀蕩,竟無片刻稍止,彷彿鷹、猿、鯪、豹於一身,恁地形起伏錯落,水岸藤葦連生,亦不能略阻些個…獵王的“縮地法”從來就不是輕功。
然于山林間移動嘯獵,勝卻世上任一部輕功法門,無有比肩者。胡大爺恃以匿蹤,連聶冥途也不得不服。他繞過擱淺的糧船,由船塢另一頭出浦,本就是取近。
只是這廂水陸兩道多年來乏人問津,破敗更甚,前路半現半隱,蘆葛牽緣錯,虧得胡大爺身手了得,才能在這等荒徑間飛掠似猱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