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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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要哭,好好地告訴我。”小姑娘聽了曼英的話,眼見得用很大的力量將自己的哭聲停住了。她將手從曼英的手裡拿開,從間掏出一塊小小的滿布著汙痕的方巾來,將眼睛拭了一下,便開始為曼英述說她那爸爸和媽媽的事來。這小姑娘眼見得是很聰明的,述說得頗有秩序。曼英一面注視著她的那隻小口的翕張,一面靜聽著她所述說的一切,有時
進去幾句問話。
“爸爸和媽媽死去已有半年多了。爸爸比媽媽先死。爸爸是在閘北通裕工廠做生活的,那個工廠很大,你知道嗎?媽媽老是害著病,什麼兩腿臃腫的病,腫得那末,不得動。一天到晚老是要我服侍她。爸爸做生活,賺錢賺得很少,每天的柴米都不夠,你看,哪有錢給媽媽請醫生治病呢?這樣,媽媽的病老是不得好,爸爸也就老是不開心。他整
地怨天怨地,不是說命苦,就是說倒黴。有時他會無緣無故地罵起我來,說我為什麼不生在有錢的人家…不過,他是很喜歡我的呢,他從來沒打過我。他不能見著腫了腿的媽媽,一見著就要嘆氣。媽媽呢,只是向我哭,什麼命苦呀,命苦呀,一天總要說得幾十遍。我是一個小孩子,又有什麼方法想呢?
…
”
“去年有一天,在閘北,街上滿滿地都是工人,列著隊,喊著什麼口號,聽說是什麼示威運動…我也說不清楚那到底是一回什麼事情。爸爸這一天也在場,同著他們喊什麼打倒…打倒…他已經是上了年紀的人,為什麼也要那樣子呢?我不曉得。後來不知為著什麼,陡然間來了許多兵,向著爸爸們放起槍來…爸爸便被打死了…”阿蓮說到此地,不又放聲哭起來了。曼英並沒想勸
她,只閉著眼想象著那當時的情形…
“小姐,請你告訴我,他們為什麼要把我的爸爸打死了呢?他是一個很老實的人,又沒犯什麼法…”阿蓮忽然停住了哭,兩眼放著熱光,很嚴肅地向曼英這樣問著說,曼英一時地為她所驚異住了。兩人互相對視了一會,房間中的一切即時陷入到沉重的靜默的空氣裡。後來曼英開始低聲地說道:“你問我為什麼你的爸爸被打死了嗎?因為你的爸爸想造反…因為你們的子過得太不好了,你的媽媽沒有錢買藥,請醫生,你沒有錢買布縫衣服…他想把你們的
子改變得好些,你明白了嗎?可是這就是造反,這就該打死…”
“這樣就該打死嗎?這樣就是犯法嗎?”阿蓮更將眼光向曼英得緊了,彷彿她在追問著那將她的爸爸殺死了的劊子手也似的。曼英
覺到一種沉重的心靈上的壓迫,一時竟回答不出話來。
“這樣就該打死嗎?這樣就是犯法嗎?”阿蓮又重複地追問了這末兩句,這得曼英終於顫動地將口張開了。
“是的,我的小姑娘,現在的世界就是這樣的…”阿蓮聽了曼英的答案,慢慢地低下頭來,沉默著不語了。這時如果曼英能看見她的眼光,那她將看見那眼光是怎樣地放著絕望,悲哀與懷疑。
曼英覺得自己的答案增加了阿蓮的苦痛,很想再尋出別的話來安她,但是無論如何找不出相當的話來。她只能將阿蓮的頭抱到自己的懷裡,撫摸著,溫聲地說道:“呵,小妹妹,我的可憐的小妹妹…”阿蓮沉默著受她的撫
。在阿蓮的兩眼裡這時沒有淚
了,只
著枯燥的,絕望的光。她似乎是在思想著,然而自己也不知道她所思想的是什麼…
忽然曼英想起來阿蓮的述說並沒有完結,便又向阿蓮提起道:“小妹妹,你爸爸是被打死的,但是你媽媽又是怎樣死的呢?你並沒有說完呀。”阿蓮始而如沒聽著也似的,繼而將頭離開曼英的懷裡,很突然地面向著曼英問道:“你問我媽媽是怎樣死的嗎?”曼英點一點頭。
阿蓮低下頭來,沉了一會,說道:“媽媽一聽見爸爸死了,當晚趁著我不在跟前的時候,便用剪刀將自己的喉管割斷了…當我看見她的時候,她死得是那樣地可怕,滿臉都是血,睜著兩個大的眼睛…”阿蓮用雙手將臉掩住了,全身開始顫動起來,眼見得她又回覆到當時她媽媽自殺的慘象。她並沒有哭,然而曼英覺得她的一頂心比在痛哭時還要顫動。這樣過了幾分鐘,曼英又重複將她的頭抱到懷裡,撫摸著說道:“小妹妹,別要這樣呵,現在我是你的姐姐了,諸事有我呢,別要傷心罷!”阿蓮從曼英的懷裡舉起兩眼來向曼英的面孔望著,不發一言,似乎不相信曼英所說的話是真實的。後來她在曼英的表情上,確信了曼英不是在向她說著謊言,便低聲地,如小鳥哀鳴著也似地,說道:“你說的話是真的嗎?你真要做我的姐姐嗎?但是我是一個很窮的女孩子呢…”
“我也是同你一樣地窮呵。”曼英笑起來了。
“從今後你就住在我這裡,喊我做姐姐好嗎?”阿蓮的臉上有點笑容了,默默地點點頭。曼英見著了她的這種神情,也就不高興起來,
覺到很大的愉快。這時窗外響著賣餛飩的梆子聲,這引起了曼英的一種思想:這位小姑娘大概沒有吃晚飯罷,也許今天一天都沒有吃飯…
“小妹妹,你肚子餓嗎?”阿蓮含著羞答道:“是的,我從早就沒有吃飯。”於是曼英立起身來,走出房去,不多一會兒就端進一大碗餛飩來。阿蓮也不客氣,接過來,伏在桌子上,便一氣吃下肚裡。曼英始而呆視著阿蓮吃餛飩的形狀,繼而忽然想道:“她原來是從人家裡逃出來的,他們難道說不來找她嗎?如果他們在我的家裡找到她,那他們不要說我是拐騙嗎?
…
這例如何是好呢?”於是曼英有點茫然了,心中的愉快被苦悶佔了位置。她覺著她不得不救這個可憐的,現在看起來又是很可愛的小姑娘…她已經把這個小姑娘當做自己的小妹妹了,但是…如果不幸而受了連累…
曼英不大為躊躇起來了。
“怎麼辦呢?”這個問題將她陷入於困苦的狀態。而且她一瞬間又想起來了自身的身世,那就是她也是被社會踐踏的一個人,因此她恨社會,恨人類,希望這世界走入於毀滅,那時將沒有什麼幸福與不幸福,平等與不平等的差別了,那時將沒有了她和她一樣被侮辱的人們,也將沒有了那些人面獸心的,自私自利的魔鬼…那時將一切都完善,將一切都美麗…不過在這個世界未毀滅以前,她是不得將她的恨消除的,她將要報復,她將零星地侮辱著自己的仇人。而且,她想,人類既然是無希望的,那她再不必憐憫任何人,也不必企圖著拯救任何人,因為這是無益的,無意義的呵…現在她貿然地將這個小姑娘引到自己的家裡,這是不是應該的呢?具著這種思想的她,是不是有救這個小姑娘的必要呢?不錯,從前,她是曾為過一切被壓迫的人類而奮鬥的,但是,現在她是在努力著全人類的毀滅,因此,她不應再具著什麼憐憫的心情,這就是說,她現在應將這個小姑娘再拉到門外去,再拉到那條惡魔的黑街道讓她哭泣。
這些思想在曼英的腦中盤旋著不得歸宿…她繼續向吃餛飩的阿蓮呆望著,忽然看見阿蓮抬起頭來,兩眼著
的光,向曼英微笑著說道:“多謝你,姐姐!我吃得很飽了呢。”這種天真的小姑娘的微笑,這種誠摯的
的話音,如巨大的霹靂也似的,將曼英的腦海中所盤旋著的思想擊散了。不,她是不能將這個小活物拋棄的,她一定要救她!
…
曼英不再思想了,便接著阿蓮的話向她問道:“你吃飽了嗎?沒有吃飽還可以再買一碗來。”
“不,姐姐,我實在地吃飽了。”因為吃飽了的原故,阿蓮的神情更顯得活潑些,可愛些。曼英又默默地將她端詳了一會,愉快的覺不
又在活動了。
曼英的臉上波動著愉快的微笑…
這時,從隔壁的人家裡傳來了鐘聲,——地響了十一下…曼英驚愕了一下,連忙將手錶一看,見正是十一點鐘了,不出一點不安的神情。她想道“今晚本是同錢培生約好的,他在s旅館等我,叫我九點半鐘一定到。可是現在是十一點鐘了,我去還是不去呢?若要去的話,今夜就要把這個小姑娘丟在房裡,實在有點不妥當…得了,還是不去,等死那個雜種!買辦的兒子!
…
”於是曼英不再想到錢培生的約會,而將思想轉到阿蓮身上來了。這時阿蓮在翻著寫字檯上的畫冊,沒有向曼英注意,曼英想起“他們要把我賣掉”一句話來,便開口向阿蓮問道:“阿蓮,你說你的姑媽要將你賣掉,為什麼要將你賣掉呢?你今晚是從她家裡跑出來的嗎?”正在出著神,微笑著,審視著畫片——那是一張畫著飛著的安琪兒的畫片——的阿蓮,聽見了曼英的問話,笑痕即刻從臉上消逝了,現出一種苦愁的神情。沉了一會,她目視著地板,慢聲地說道:“是的,我今晚是從我的姑媽家跑出來的。爸爸和媽媽死後,姑媽把我收在她的家裡。她家裡是開裁縫鋪子的。起初一兩個月,她和姑父待我還好,後來不知為什麼漸漸地變了。一家的衣服都叫我洗,我又要掃地,又要燒飯,又要替他們倒茶拿煙…簡直把我累死了。可是我是一個沒有父母的人又有什麼法子想呢?只好讓他們糟踏我…我吃著他們的飯呀…不料近來他們又起了壞心思,要將我賣掉…”
“要將你賣到什麼地方去呢?”曼英著問了這末一句。
“他們要把我賣到堂子裡去,”阿蓮繼續著說道“他們只當我是一個小孩子,不知事,說話不大避諱我,可是我什麼都明白了。就在明夭就有人來到姑媽家領我…我不知道那堂子是怎樣,不過我聽見媽媽說過,那吃堂子的飯是最不好的事情,她就是餓死,也不願將自己的女兒去當子婊…那賣身體是最下賤的事情!
…
我記得媽媽的話,無論怎樣是不到堂子裡去的。我今天趁著他們不防備便跑出來了…”這一段話阿蓮說得很平靜,可是在曼英的腦海中卻掀動了一個大波。
“那吃堂子的飯是最不好的事情…那賣身體是最下賤的事情…”這幾句話從無辜的,純潔的阿蓮的口中發出來,好象錘一般,打得她的心痛。這個小姑娘是怕當
女才跑出來的,才求她搭救…而她,曼英,是怎樣的人呢?是不是
女?是不是在賣身體?若是的,那嗎,她在這位小姑娘的眼中,就是最下賤最不好的人了,她還有救她的資格嗎?如果阿蓮知道了此刻立在她的面前的人,答應要救她的人,就是那最下賤的子婊,就是那賣身體的人,就是她所怕要充當的人,那她將要有如何表示呢?那時她的臉恐怕要嚇變了
,她恐怕即刻就要呼號著從這間小房子跑出去,就使曼英用盡生平的力氣也將她拉不轉來…那該是一種多末可怕的景象呵!曼英將一個人孤單地留在自己的房裡,受了阿蓮的裁判,永遠地成為一個最下賤的人!這裁判比受什麼酷刑都可怕!
…
不,無論如何,曼英不能向阿蓮告訴自己的本相,不能給她知道了真情。什麼事情都可以,但是這…這是絕對不可以的!曼英這時不但不願受阿蓮的裁判,更不願阿蓮離她而去。
但是曼英是不是女呢?是不是最下賤的人呢?曼英自問良心,絕對地不承認,不但不承認,而且以為自己是現社會最高貴的人,也就是最純潔的人。不錯,她現在是出賣著自己的身體,然而這是因為她想報復,因為她想借此來發洩自己的憤恨。當她覺悟到其它的革命的方法失去改造社會的希望的時候,她便利用著自己的女人的
體來作
這社會…這樣,難道能說她是
女,是最下賤的人嗎?如果阿蓮給了曼英這種裁判,那只是阿蓮的幼稚的無知而已。
但是阿蓮的裁判對於曼英究竟是很可怕,無論如何,她是不願受阿蓮的裁判的。那錢培生,買辦的兒子,或者其他什麼人,可以用槍將曼英打死,可以將曼英痛擊,這曼英都可以不加之稍微的注意,但她不願意阿蓮當她是一個不好的人,不願意阿蓮離她而去,將她一個人孤單地,如定了死刑也似地,留在這一間小房裡。不,什麼都可以,但是這…這是不可以的!
曼英不預備將談話繼續下去了。她看見阿蓮只是打呵欠,知道她是要睡覺了,便將鋪好,叫阿蓮將衣解開睡下。阿蓮在疲倦的狀態中,並沒注意到那
是怎樣地潔淨,那被毯是怎樣地柔軟,是為她從來所沒享受過的。小孩子沒有多餘的思想,她向
上躺下,不多一會兒,便呼呼地睡著了。
阿蓮覺著自己得救了,不會去當那最下賤的子婊…她可以安心睡去了。曼英立在邊,看著她安靜地睡去,接著在那小姑娘的臉上,看見不斷地
動著天真的微笑的波紋,這使得曼英恍惚地憶起來一種什麼神聖的,純潔的,曾為她的心靈所追求著的憧憬…這又使得曼英憶起來自己的童年,那時她也是這末樣一個天真的小姑娘,也許在睡覺時也是這樣無
地微笑著…也許這躺著的就是她自己,就是她自己的影子…
曼英於是躬起來,將頭伸向阿蓮的臉上,輕輕的,溫存地,微笑著吻了幾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