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死去活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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詞語就像人一樣,有的要“死去”有的要“活來”有的會“轉換角”有的會“增減體重”即便是很“新
”的方言,也不例外。甚至越是新
,就越是變化快。
一、德律風與bbs如果有人對你說,對不起,德律風借用一下,你一定莫名其妙,不知所云。其實,所謂“德律風”就是電話,是英語telephone的音譯。不過,電話譯為德律風,也還有意譯的成分。風,在漢語中原本就有傳遞、傳達、傳播的意思,而用電話傳遞信息,也像風一樣飛快。但“德律”二字則不知所云,讀起來也拗口,遠不如“電話”(通過電線說話)生動形象直觀,一聽就明白。於是大家便不再說“德律風”而說“電話”叫什麼什麼風(phone)的,只留下一個“麥克風”(microphone)。
像“德律風”這樣風行一時又風消雲散的詞還很多,什麼德謨克拉西(de摸cracy)啦,賽因斯(science)啦,布爾喬亞(波urgeois)或普羅列塔利亞(proletariat)啦,柏裡璽天德(president)啦,還有煙士披裡純(inspiration)什麼的,都沒人再說了,取而代之的是民主、科學、資產階級、無產階級、總統和靈。此外,司的克(stick)、維他命(vitamin)、密斯(miss)和杯葛(波ycott,抵制)也沒人說了(臺灣還用杯葛這個詞)。想當年,它們可都是時髦得不能再時髦的新名詞。那時,兩個文人路上見了面,問一句“最近有煙士披裡純麼”就像現在見面問“上網了沒有”一樣,是一種時尚。
然而意譯的新詞還是代替了音譯的老詞。不是說音譯就一定不好。許多音譯的外來詞現在也還在使用,比如吉普(jeep)、引擎(engine)、倍司(bass)、摩登(摸dem)、威士忌(whisky)、白蘭地(brandy)、高爾夫(golf)、歇斯底里(hysteria)等。但漢字講究的是形聲意的統一。一個詞,如果能讓人一目瞭然望文生義,就比較受歡。比如引擎,雖然是音譯,可是又“引”又“擎”的,意思也對。民主、科學、資產階級、無產階級、總統和靈
也是。資產階級就是有錢的人,無產階級就是沒錢的人。科學,分科的學問;民主,人民作主;總統,總而統之,都有那麼點意思。
靈一詞也譯得好。因為在古希臘,靈
就是“為神靈所
”當然是“靈
”那時的詩人,都是些能夠通神的人。當他們為神靈所
時,就會在近乎
狂的狀態下說出“神賜的真理”藝術家在進行創作時不都有點神經兮兮麼?他們不總是突然一下就有了一個奇特的構思或絕妙的好詞麼?那都是因為他們為神靈所
,有了“靈
”說“靈
”當然比說那個不知所云的什麼“煙士披裡純”好多了。
事實上,語言從來就不是自給自足的,也從來就不是一成不變的。有的“引進”有的“借出”有的“死去”有的“活來”比如新上海人,現在突然時興說“不要”什麼“不要太瀟灑哦”
“不要太漂亮哦”這裡的“不要”其實是“實在”的意思。
“不要太瀟灑哦”就是“實在太瀟灑了’”
“不要太漂亮哦”就是“實在太漂亮了”
“實在”用“不要”來表示,可真是“不要太難懂哦”難怪一些久居國外的老“阿拉”回到上海以後,不但“看不懂”而且“聽不懂”順便說一句,看不懂,也是新上海方言,意思是“不可理解”最讓人“看不懂”的還是所謂“網絡語言”什麼jj,什麼bb,什麼tmd,什麼678,886,7456,誰懂呀!其實網絡語言也是一種方言。方言有兩種,一種叫“地域方言”閩語、粵語、吳語、湘語之類是也;另一種叫“社會方言”是一定階級或一定行業“圈子”內部使用的語言,各類術語、行話、黑話是也。網絡語言是bbs族在網絡上使用的專用語言,當然是“社會方言”社會方言也是古已有之,中外皆然的。十七世紀法國一個文學家叫索枚士的,就曾編過一本《女雅士大詞典》,專供所謂“上社會”的才女、淑女、太太、夫人們使用。二十世紀初以前,廣州話也有街談和紳談之別。至於行話、黑話就更多了。比如趕場、救場,坐檯、出臺,蘑菇、溜那路、什麼價之類,都是。不懂行話,就是“外行”;不懂黑話,則是“空子”一個“空子”如果不小心跑進黑社會去了,對方一問三不知,
不好便有
命之虞。便是不懂行話,也很麻煩,比如你問一個演員演出一次要多少錢,不說“出場費”而說“出臺費”對方不罵你個狗血噴頭才怪。
上網也一樣。如果不懂網絡語言,也想進聊天室聊天,沒準一分鐘以後人家就會和你bb(拜拜)。這時你必須趕快說678(對不起),請對方不要和你886(拜拜了)。但如果你還是笨手笨腳半天不得要領,那你就是個286。這年頭誰還會用286電腦?所以286也就是過氣、沒用的意思,沒哪個高水平的網蟲會理你,那才真是7456(氣死我了)。
網絡語言也和別的方言一樣,得在一定的語境中使用,比如bb可能是拜拜,也可能是寶貝;而tmd則多半不是美國的“戰區導彈防禦系統”而是“他媽的”因為tmd剛好是這個“國罵”漢語拼音的頭三個字母。其實網絡語言也沒什麼稀罕,無非是怪話連篇再加錯別字連篇,只不過怪得有趣錯得可愛而已。比如“灌水”是隨便說“造磚”是用心寫,而“潛水”則是說悄悄話。如果網友們表示“歡你來灌水”那你就可以胡說八道了。當然,胡說八道也要有個譜。這譜就是不能“土”只能“酷”比如說“美女”就太俗氣了,好歹也得叫“美眉”(醜女則叫“恐龍”)。最好是俊男叫“菌男”美女叫“黴女”這才叫酷斃帥呆。因此我很懷疑,總有一天這些新新人類的俊男美女會變成“菌藍黴綠”也許你會說,這網絡語言究竟是tmd(他媽的)個什麼東西?678(對不起),你又286了。網絡上不興說“東西”得說“東東”還是好好學習吧!只要你說得好“斑竹”(版主)是會送給你一些小“東東”的。
二、上海口頭禪話語的“死去活來”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世界在變麼!社會制度、生活方式、思想觀念變了,話語相應地也要變。就連“萬壽無疆”也不可能萬壽無疆。過去這個詞在中國人的社會生活中是用得很頻繁的,現在還有誰喊“萬歲”呢?沒有。詞語就像人一樣,有的要“死去”有的要“活來”有的會“轉換角”(由一種意思變成另一種意思),有的會“增減體重”(增加內容或縮小範圍)。即便是很“新
”的方言,也不例外。甚至越是新
,就越是變化快。比方說上海話。
上海話往大里說當然是吳語的一種。但上海話在吳語中是很特別的,特別之處有兩點,一是雜,二是新。上海話是很雜的,周邊地區的方言土語,松江話、蘇州話、寧波話、杭州話,上海話當中都有,可謂兼吳越而有之。比如“小鬼(讀如居)頭”就是寧波話“勿來三”就是蘇州話“莫牢牢”則是杭州話。所以上海話也是很豐富的。光是“很”上海話當中就有關、
氣、窮、牢(老)、赫等好幾種說法。這也不奇怪,來源多嘛!
上海話也新。許多詞彙、說法、口頭禪、俏皮話,都是過去吳語中沒有的。因為上海是近百年間迅速崛起、全然不同於傳統社會的工商業大城市和國際化大都市。半個世紀以前,上海的社會制度、生活方式、思想觀念,和中國其他地方很不一樣。什麼招商局、巡捕房、易所、拍賣行,何曾有過;什麼拿摩溫(工頭)、康白度(買辦)、披霞那(鋼琴)、梵啞林(小提琴),也聞所未聞。外地人自然也不知嘎斯(煤氣)和水汀(暖氣)、司的克(手杖)和司必靈(彈簧鎖)為何物,沒用過嘛!
其實上海人原本也是外地人。他們為這個全新的世界所引,從五湖四海、東洋西洋紛至沓來,雲集於此,正所謂“人物之至者,中國則十有八省,外洋則廿有四國”寧波老闆、江北苦力、印度巡捕、羅宋癟三(白俄
漢),都要在這裡落腳謀生,便都把自己的語言文化帶進了上海。就說吃食吧,廣東人賣魚生粥,紹興人賣黴乾菜,蘇北人賣麻油撤子,寧波人賣糯米湯糰,上海街頭就什麼小吃都有,就像上海話裡什麼方言都有。上海這地方,人也雜,事也新,上海話自然也就既“雜格嚨咚”又“簇骨勒新”何況上海還是“十里洋場”於是上海話當中便難免會夾雜著“洋鬼子話”哪怕它是“洋涇浜”的。上海人甚至連損人都會用洋文,比如一個人上班開會總是最後一個到,便會被叫做“拉司卡”;而一個人臉皮厚,則會被叫做“鄧祿普”拉司卡是英語lastcar的音譯,意思是末班車。鄧祿普(dunlop)則是一家英國輪胎公司,生產的輪胎特別厚實。然而這些話現在已經沒有多少人會說了,聽得懂的也不多,就連派司(通行證)、撲落(電器
座)、回絲(廢棉紗頭)、水門汀(水泥地坪)、卡賓槍、開司米、克羅米、喬其紗、派力司、陰丹士林,這些曾經風靡一時的新鮮名詞,現在有的讀來已有恍如隔世之
,不能不讓人
嘆“這世界變化快”事實上即便上海人,新一代和老一輩說話也不一樣。比如“很”老上海更喜歡說“
氣”、“
關”年輕人則喜歡說“牢”(老)、“赫”(瞎)。
其實“牢”的淵源是很久遠的。上海話當中這個表示“很”的字,究竟應該寫作“老”還是應該寫作“牢”一直有爭議。我認為兩說都有道理,但有些地方寫作“牢”沒準更好。
“老”當然有“很”的意思,比如老早、老遠,不過上海人在說這個字的時候,往往還有“特”的意思。如果是表示“特”那就不能寫作“老”而應該寫作“牢”了。因為“老”沒有“特”的意思“牢”卻與“特”有些瓜葛。
“特”也好“牢”也好,都從“牛”也都是古代祭祀時用的牲畜。祭祀是一件大事,用的牲畜也很講究,要求體全純。
純的叫“犧”體全的叫“牲”合起來就叫“犧牲”(也都從牛)。
“犧牲”主要有牛、羊、家三種,都叫“牢”其中有牛的叫“太牢”沒牛的叫“少牢”只有一頭“犧牲”就叫“特”如果是一頭牛,就叫“特牛”也叫“太牢”;如果是一頭羊,就叫“特羊”也叫“少牢”你看“牢”與“特”是不是有點關係?
實際上,用來做“牢”的牛羊總是“特”好。它們被圈養在“棧”裡。所以“棧”也有品質優良上乘的意思,比如棧雞、棧鵝,就是心飼養的上等雞鵝,棧鹿則更是御用之物。如今吳語方言區仍把東西好質量高叫做“棧”只不過寫成“嶄”而已,比如“今朝小菜蠻嶄咯”或“格物事牢嶄咯”
“嶄”當然也有“很”的意思,比如嶄新、嶄綠。但如果這樣理解,則“牢嶄”就變成“特很”了,當然不通。何況“很”不一定就“好”只有“棧”才一定好,所以,薛理勇先生《閒話上海》一書認為,上海話當中的“嶄”其實原本是“棧”這是很有道理的。當然,嶄,也可能是本字,因為“嶄”原指“山高貌”(嶄然),也泛指高出一般、高人一籌,比如“嶄頭角”如此,則“牢嶄”就是“特高”(特別高檔)了。看來“牢嶄”也不一定要寫成或講成“牢棧”不過薛先生髮現了“棧”的秘密,卻又說“牢”字不知如何寫。他認為可能是來源於杭州話當中的“莫牢牢”比如杭州人講“很多”就說“莫牢牢多”傳入上海後,就變成了“牢多”其實“莫牢牢”在許多方言書中都寫作“木佬佬”如此,則“牢多”豈不是“佬多”?實際上“牢”就是“特”
“牢多”就是“特多”
“莫牢牢多”是“不要太多”我們不是奇怪新上海人為什麼動不動就說“不要太”(不要太瀟灑,不要太漂亮)嗎?原來是把“莫牢牢”翻譯成了普通話。
三、北京免費語杭州方言“莫牢牢”一旦翻譯成普通話,就讓人覺得莫名其妙;而“不要”二字如果快讀,就成了“暴”暴,是新北京人的口頭禪,意思是“猛”比如暴撮(猛吃)、暴侃(猛說)、暴捶(毒打猛揍)、暴磕(破釜沉舟)、暴切(瘋狂地倒外匯或打檯球)。新上海人也說“暴”比如暴好、暴多、暴搞笑。這個“暴多”是北京人的“猛多”還是杭州人的“莫牢牢多”(不要太多)呢?那就只有他們自己知道了。也許,是他們愛說的“n多”吧!
其實“莫牢牢”原本就有“多”的意思(如“伊格朋友莫牢牢”),新上海話的“暴”也不同於新北京話的“暴”(一個是“特”一個是“猛”)。廣州人也說“暴”只不過要寫作“爆”比如“爆棚”
“爆棚”就是觀眾特多,把劇場的棚子都擠“爆”了,所以也叫“火爆”
“爆棚”也好“火爆”也好,現在也都成了全國的免費語,大家都跟著說。不過北京人往往省掉那個“爆”單說“火”火,有旺盛、熱烈、火爆、紅火、走紅等意思。火紅火紅,一個人,一本書,一部戲,如果“火”了,當然也就“紅”了。
一般的走紅叫“火”特別走紅就叫“劇火”劇,也寫作“巨”有很、極、特別、非常的意思,和新上海話當中的“暴”相近。比如“劇颯”就是極其漂亮、非常瀟灑、特有風度,也叫“巨灑”灑是瀟灑的灑,颯是颯的颯,意思都一樣。
也不光是瀟灑漂亮有風度叫“劇”窩囊、土氣、傻、倒黴,也可以叫“劇”比如劇面、劇冒、劇慘、劇累。北京人管軟弱、無能、窩囊、沒用叫“面”(軟弱無能,窩囊沒用的人則叫“面瓜”),管土氣和傻叫“冒”(此類人物也叫“土老冒”、“傻冒兒”、“老冒兒”、“冒兒爺”)。如此,則劇面就是特軟弱、特無能、特窩囊、特沒用,劇冒就是特土、特傻。還有劇慘和劇累,分別有特狼狽、特可憐和特不瀟灑、特不快活、特沒勁的意思。比方說:“節聯歡晚會越辦越累,導演演員累,全國人民劇累。”這裡說的“劇”就不但是“特”也是“更”劇,原本就有“甚”的意思,比如劇烈、劇痛、病情加劇,北京人不過是把“劇”最古老的詞義又重新挖掘出來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