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大來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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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來娘住的那單間,是這一趟平房緊東頭把邊兒的。以前,再往東一點兒,就到了院子的盡頭,就是版築土填幹打死夯起來的大厚圍牆了。幾個月前,白老二去國境線那邊辦事,帶回來一個十五六歲的吉斯姑娘和六七個那邊的大木箱。箱蓋一律像麵包似的拱起,用彩漆密密地畫滿東正教的許多圖案。白老二著人緊靠這圍牆外,買了兩畝地,又蓋了個小院。圍牆上挖了個門,溝通了兩個院,它就算不得把邊兒的了。
說來也怪,買下那兩畝地,挖地基砌牆圈,發現地當間不知幾千百萬年前砸進一塊巨石,這石頭的大小真可抵一半間屋。這麼大的石頭沒法挪。吉斯姑娘說,那就住在這石頭裡面吧。白老二一聽,大笑,說,這主意太神了。讓人往石頭裡鑿。
開門窗。內裝修。在它旁邊還蓋了個麵包房。牛房。常有四個輪子的牛牛車拉來一袋袋麵粉。這吉斯姑娘便穿著一身灰
的薄呢連衫裙,懶懶地坐在木板走廊的護欄杆上,彈一把三角的六絃琴。她有個繼父在她家鄉當騎兵團團長。她最高興的事,就是繼父過河到邊界這邊來看她。白老二比她繼父還大兩歲。繼父一來,她就跟繼父住一個屋。白老二不從中作梗,因為這是早有協議的。他第一次去邊界那面購買舊枕木,就遇到這位體格慓悍、神情灑脫、皮膚黝黑而又留著兩撇極漂亮的金黃
小鬍子的騎兵團長。他把他帶到家裡,喝了許多酒。兩人稱兄道弟說了許多心裡話。
這位騎兵團長就很坦率地提出要白老二設法幫忙解決他的這個難題。他不想失去這個繼女,但又不想在家鄉丟醜,失去今後前程還會看好的團長一職。他要白老二把姑娘帶到邊界這邊來,不管用什麼名義跟她同居都可以,只要允許他常來看她,不干涉他跟她的關係。報答的條件也同樣是非常誘人的,他將提供一大批舊枕木,只要白老二象徵地付一點他們那邊使用的錢幣做個表面文章即可。這位繼父用狡黠的微笑結束他坦率的談話,最後很鄭重地說:“你不能欺負她、委屈她。她是個很任
的姑娘。你待她好,她會照樣報答你的。”開始幾個月裡,這位繼父大人好像把她忘了,一直沒過邊界這邊來打擾他倆。
白老二跟她過得很好。他幾乎每天都要從幾十公里外的工地趕到這個石頭小屋裡來。
他太喜歡聽在他突然推門時,她那一聲驚喜的叫聲了。到第二天大早,濛濛的晨霧裡,只顯出白楊樹淡灰的身影和石屋渾圓的外廓,她把他送上馬車。馬車伕已經在嚴寒的霧氣中等待了一個多小時。她細心地替他把蓋腿的
毯掖嚴實,站在馬車下,扶住他雙膝,抬起頭,極其哀憐地望著他,求他早一點回來。她害怕。寂寞。
離開孃胎四十年的白老二似乎想不起來還有誰這麼真情地期待過他,這樣叫他動。
他願意在她身上大把地花錢。他要認真地讓她柔弱得還沒完全發育起來的身子,豐潤起來。但她還是寂寞,還是那樣可憐巴巴,那樣使他動,無法忘記她瘦小的臉盤上那些濃密柔軟細小的汗
和雞頭米似的小rx房,使他整
價丟不下她。
有一天,她繼父突然來了,獨自開著一輛吉普車。他實踐諾言,把她還給她繼父。他以為她會邀他進屋,由他來陪她繼父說話。但他錯了。從繼父進那石屋後的一刻起,她似乎立即把他給忘了。以後的一個星期裡,她
本不出門,繼父也只是偶爾凌亂地穿著襯衣、單軍褲,面帶倦
地出來要一點伏特加酒,要一點酸黃瓜和
酪。他在門外聽見她不停地在向繼父哭著說著什麼。他從來沒見她這麼想說話,這麼願意說話,心裡還有這麼多的話要對人說。
白老二似乎這才明白過來,她天天期盼的,究竟是誰了…
送走她繼父,他也馬上回工地去了。他無論如何也不能強使自己再躺到石屋裡那張還留著她繼父體溫的雙人大木上去了。後來的一百天裡,他曾一千次勸自己無須計較這個。她並不是你老婆。他曾一萬次走近馬車,想讓馬車伕把他帶回到那小石屋跟前去。但他一萬零一次地在最後一刻打消了這個念頭。他怕再見到她。怕見到她那張勉強奉承、以老充小或以小充老的臉,怕發現她所有真情底下所蘊有的裝腔作勢和無可奈何。多少時
來,他給自己尋找的就是那樣一種誠心的期待。這一點,連大哥白老大也不知道。就算是知道了,恐怕也不會相信,還要笑掉大牙。
與其看到真的變假,一度實有的終於虛空,還不如就此轉身。有一次,他回到石屋去了。在故意冷落了她那麼長一段時間之後,他不知道她在猛地見到他之後,到底會有個啥樣的做派。他太想開這樣一個玩笑了。他去了。猛地推開門。他看見她蒼白、畏懼的臉。瘦小。哆嗦…但同時,他又的的確確看到了那久違了的期待…
嗅,該死的期待。
怎麼去挖苦她、嘲笑她、戲她?怎麼幹…
她還是撲了過來,委屈地抱住了她。哦,她慣用的那種用樺樹皮煮了水來洗頭的清香,幾乎要瓦解了他一切抵禦。原諒她。她畢竟只有十五六歲。總之還是她那個繼父不是個東西。原諒她了吧…原諒了這個可憐的小丫頭吧…可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怎麼一回事,突然地掄起了馬鞭,在她那張已是淚滿面的臉上狠狠地
了兩下,連冷笑也不留一聲,像逃避一具已經發脹發臭了的屍首一樣,離開了石屋。他再沒上她這兒來過夜。以後,他漸漸平靜,時常來看望她,為她付廚娘的工錢,裁縫的工錢,付雜貨鋪的欠賬,戲園於和果品店的欠賬。繼父仍每隔兩三個月來看她一次。她的身子倒是一天比一天地圓潤,但也
見懶散。甚至在繼父來會晤她的
子裡,也同樣懶散,懶散到使繼父不知所措。據說,只有聽到白老二的馬車馳近院門時,她才會驚驚地生出一點緊張,伸手去抓住平
很少用的老橡木梳子,懷揣著一種無名的自己也控制不住的期待,怔怔地望著石屋的門,傾聽那一聲比一聲臨近的腳步的叩擊…
那天晴朗。陽光透過城外的那片樹林,彷彿穿越一片正在熊熊燃燒的大火。深秋季節,樹林變得五彩繽紛。無論是紫紅的稠李,金黃的白楊,青白的懸鈴,還是正由綠變黃、再由黃髮出牛血一般強紅的大葉楓…它們在風中飄零的樹葉,被太陽從背面一照,都像一簇簇翻動的火舌,使整座樹林變得無比燦爛輝煌。
大清早,白老二就驅車來到石屋,從上叫起了那位吉斯姑娘。吉斯姑娘不知他要於什麼,不免驚慌,在
上縮起已不像從前那樣瘦骨磷峋的雙腳,抱起鴨絨大靠枕,緊緊捂住自己的
部,彷彿這樣就可以抵禦白老二可能發出的任何一種強有力的“攻擊”了。
白老二本沒想怎麼她。只是把她的衣服扔給她,叫她趕快穿,趕快梳洗化妝,戴上最漂亮的寬邊帽,打扮得像個貴婦人。
“跟我出去秋遊。”他說。他把鬍子颳得光,靴子擦得賊亮。像往常一樣,穿著那套布瓊尼式的灰呢騎兵制服,非常神氣地束著一
寬寬的皮
帶,上下收拾得沒一絲皺褶。他語氣很堅決,不容她有半點含糊遲疑,但不兇狠。甚至可以說是溫和的,有分寸的。他對屋裡的凌亂,空氣的汙濁——這位吉斯姑娘本來就不太會收拾,這一段,她更無心收抬——顯得很不習慣,也很不耐煩,但他還是適度地控制住了這種不悅。他不想嚇著了她。那一次
了她兩馬鞭,事後想想,他還是後悔。沒必要這麼跟她較真兒。但每每想起她的繼父,他心裡仍不免要針扎似的生出忌妒的隱疼。他不得不承認,自己是真心喜歡上了這個小傢伙。
白老二本來滿可以趕走她的。或者乾脆做得大度些、漂亮些,把這石屋小院,連同她,一併送給她繼父,自己再不來生這閒氣就得了。他卻留下了她,並且還繼續和她、和她那位繼父保持著來往。他這裡有個算度。他正在藉此實施一個巨大的“陰謀”這一段以來,白老二已經看到,自己和大哥拼全力一搏,想修的這條鐵路,已是絕對沒有希望修成了。白老大還想置這一口氣,跟那些人拼一拼。白老二卻要清醒得多,理智得多。他很清楚,那些人所以還沒最後下手來抹斷他們的脖子,沒下令讓鐵路工程立即收攤兒,是要最後地從他們身上再榨一些油水,再砍他們幾刀。
比如說,最近來了個公文,聲明,幾項主要原材料,過去都由省立的一家公司供給,現在這種供應關係從當月起轉到三家民營公司去了。而這幾家很大的“民”營公司,其實都是省府和省聯防總部一些高級人士的親戚們辦的。這樣,他們向他倆漫天要價,一天三變價,他倆也只有挨著。他們就是要他倆從這個新開的傷口裡,盡最後一滴血,而且還不擔負扼殺民間實業的罪名,讓他倆自己宣佈倒閉。他們到那一天也許還會趕來表示痛惜,還可能在省報上發表文章,籲請各方為國為民給予加勉…
白老二現在想到的是要儘可能減少損失。儘可能保存下一點後再起東山的實力。他表面上與各方虛與委蛇,讓採石場每天放幾炮,似乎表示工程仍有動作,但暗地裡卻已經把工程停了下來。這件事,他甚至都瞄過了大哥。他知道從來不認輸低頭的大哥,是咽不下這口冤枉氣的。這一向,大哥每天都喝得醉醺醺的,到工程事務所寫字間發一通脾氣後,就去縣劇團的‘小月月仙“家去泡著了。白老二的招術,就是想把各倉庫料場上存著的東西,儘快脫手,變成現金,轉移存儲。最大一個料場,在離國境線不遠的木讀鎮附近。大量尚未使用的原材料,積壓住三成的資金。它離國境線近,最好的脫手之處,就是賣到那邊去。因此,他要拉著那位繼父。
做好這件事,也不容易。要脫手的畢竟不是一盒兩盒珠寶首飾,而是數以千噸的傻大黑的木材、鋼軌、水泥、碎石料,以及各種築路機械、工具、生活用品……最難的是,難以瞞過那天天在眼鼻子底下轉悠的幾千民工。他們不會讓你這樣
逃資金,溜之乎也的。還有朱貴鈴。他的護衛支隊。會給這個方便嗎?木讀鎮料場正是由護衛支隊看守的。沒有他們的首肯,一
鐵釘也運不到國境線那邊去。鬧得不好,他們還能以‘叛國“罪論處。開槍。
現在,民工這一頭,白老二已下了不小的工夫,疏通了,安定了。他不止一次地找到民工中各行幫的頭頭,對他們說,假如一點活錢都換不到手,到憋死的那一天,分文解散費都發不出,吃大虧的仍然是大傢伙。到那一天,大傢伙只有一起陪著抹脖子上吊了。白老二當場發給每個行幫頭頭一本蓋了白老大印戳的摺子。向他們許願,只要能同心同力把這件事協辦成,今後,有白家一碗,就有他們一勺。憑著這本摺子,但凡掛白氏兄弟招牌的廠家店家,都可去謀一碗飯吃。不想替白家幹了,也可憑摺子到白家賬上領一筆養老的年金。
“不過,各位中間,假如有人一定要跟白某人過不去,我也得把醜話撂在頭裡。我白老二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打娘肚子往外蹦時,就是一條窮光漢。跟大傢伙一塊堆忙活一場,沒能給各位發上一筆小財,有愧於大傢伙,但這實在由不得姓白的哥倆。工程沒成,情分在。咱們來
方長。你要斷我生路,我就絕你子孫。駱駝再瘦,壓死幾隻雞雛恐怕還是件手把手掐的事。反正是個死,我死,你也別想
下去。我想姓白的哥倆沒做什麼對不起大傢伙的事。各位也不會這時往我哥倆
巴襠裡捅刀子…要喝血,咱們明著來。姓自的血腥著哩!”說著,他掏出刀,颼地一下割破左小臂,把血噴注到一碗燒酒裡,恭恭敬敬地把這碗血灑端到各位行幫頭頭面前。這些土裡土氣的人沒一個敢接這碗血酒的。鎮住了他們。今天,他要找護衛支隊的幾位分隊長談心。怕外邊眼多嘴雜,他約了他們到城圈外的樹林子裡野遊,帶著吉斯姑娘,只是做個掩護。
白老二把馬車一直趕到樹林深處。這裡有一塊空地。漫起的土坡上橫七豎八倒著許多砍下了又運不出去的老樹。樹的空裡聚集著一窩又一窩忙碌又貪婪的白蟻。
到約定的時間,卻只來了一位分隊長。白老二掏出從土耳其那邊偷運進來的菸捲,卻見那位分隊長今天顯得格外拘謹。他覺出事情不太妙。果不其然,那分隊長說,事情他們幾個都商量過了,白家的難處,他們不是不想管,但支隊長肖天放回家養傷去了,沒人敢拿這個大主意。要全支隊齊了心來幹,還非得找肖天放。再說,肖支隊長在朱指揮長跟前也能遞得上話。這件事要想辦兩全了,只有請出肖天放。
白老二也覺得自己忽略肖天放,的確失策,沒再往下磨嘴皮,摸出一個紙包,給那個分隊長,帶著歉意道:“一點小意思,就算車馬費,見笑。”便帶著吉斯姑娘,又趕回了索伯縣縣城。
兩三天後,一個早晨,在哈捷拉吉里村中央屠宰場院內的大空地上,擁集了十幾輛剛從索伯縣趕來的各式各樣的馬車。還有許多匹單騎。那些單騎,騎主下馬後,不知為什麼,都沒給松馬肚帶,草草地把它們拴在大空地周圍的木欄杆兒上,便不見影兒了。那些拉車的馬,一個個也大汗淋漓。車主走的時候,也都顯得那樣的倉促,慌忙,既沒有給它們加腳絆,也沒有把它們往馬樁上拴。按說,負重拉長套,到這時候,應該卸下套來,帶它們遛一遛,鬆鬆筋骨,歇一歇汗氣,也得清它們吃一點什麼喝一點什麼。將心比心,誰到這份兒上,不該將息一陣?但它們沒人管。
於是它們只能拉著各自的車,在偌大個空場子裡晃盪,走走,停停,停停,再走走,尋找可啃食的草莖,互相磕碰得眶當直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