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連續常鱗凡介不同於尋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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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不久,上面決定解散那個總讓人覺得礙手礙腳的騎兵連。宋振和找肖大來,問他:“你有辦法,在我們砍這一刀時,不讓連裡那幫子傢伙鬧騰嗎?”大來反問:“你們真的就那麼討厭這些老兵?”宋振和說:“不是討厭。”肖大來問:“你跟張排長細細地談過嗎?”張滿全一直還被拘押在團部看守所裡。宋振和說:“這個你別管。”肖大來想了想,回答道:“好。我試試。”宋振和說:“不能試。行就行。不行,我另派人。這件事試不得。必須萬無一失。”肖大來笑道:“團長,你是要死我咧。”宋振和笑道:“愛死不死,獨立團反正不能亂。”肖大來笑了笑,低下頭去,用他那長得過分寬大的手掌,在桌面上漫無目的地摩掌著,這樣又默默地坐了一會兒,這才起身,去馬號牽過馬,回集民縣。後來的一段
子,只見他在騎兵連不停地串門子。一戶不落地串。詳細地問,還詳細地記。他跟他們一起待這麼久,其實已經比較
悉他們的身世了。三言兩語,就能把話問到坎節兒
勁處,就能引起他們的一番辛酸,牢騷,怨恨,
奮…引出沒完沒了的“嚕囌”翻來覆去的“嚕囌”結結巴巴的“遲疑”咬牙切齒,捶
頓足,如逢知己,
涕零…還從來沒有人來跟他們這樣細談過。從來只有人對他們嚷嚷:晦,你這二八溝子咋這樣嘿?你給我怎麼怎麼去!他也找他們的老婆談。她們先是笑著躲:“嘻,張羅著過
子唄,有啥可掰指頭的嘛!”再說說他們家不爭氣的老大,淘氣的老二,憋氣的老三,賴著不走又老給惹事的小叔子,嫁了幾回也沒推出門去最末了還回哥這兒來白吃飯的小姑子…她們的勁兒才
了出來。誰也不知道他為什麼要聽這些。為什麼要倒刨這些老
兒。但他是連長,他們寄希望他能替他們解決一點什麼。見他這樣認真地大規模地“家訪”
“普查”以為他總能解決些什麼。他們信賴這個允許他們要求他們說心裡話的年輕人。在一種從未達到過的暢快、期待中,騎兵連空前和諧平靜。出工率也上升到最高峰。大概就在這個時候,肖大來宣佈了第一批調動名單。爾後是第二批,第三批。一批接一批。搬家的卡車一輛接一輛開進騎兵連。幾乎所有的人都自動地把這次調動和肖大來前一段的“家訪”
“普查”聯繫起來。以為他準是摸準了他們的什麼情況,在做處置。沒有人說不走,只關心把自己調往何處,幹什麼。只覺得,新去處也許更適合自己。因為…因為……那位年輕的肖連長來了解過自己所有的情況。二百二十七輛卡車陸續馳出草場,過了對面的那一長道高地,才各奔東西。肖大來帶著連部的幾個人,站在連部外的那個大綵牌樓下,送他們。他沒給他們許任何願,就這樣讓他們帶著莫名的希望和,平平靜靜地離開了騎兵連。看著向太陽歪西了的高地上遠去的車隊,大來忽然
到很難過,也
到自己很卑劣。很對不住這些被自己輕易地“耍
”了的老兵。
連裡最後只剩了一家,張滿全家。肖大來和連部的那幾個文書會計統計料理清了騎兵連的賬務,盤點封存了庫物,才帶著張滿全一家回到木西溝,又過兩月,張滿全才被釋放,也被分到一個非武裝系統的生產連隊去幹活兒了。他聽說了肖大來所做的事。離開獨立團團部前,他去找過肖大來,對肖大來說了一句話:“肖連長,這一手,你玩得漂亮啊。別得意,咱們後會有期。”肖大來沒做聲,沒反駁。在他的確
到內疚。水泥而道上颳起風。白蠟樹在搖動中灑下那許多不規則的光影。雞冠花不再
立。凝寂。有一盆水。一點雲。
宋振和沒讓大來的木西溝閒多久,很快就把他派到看守武器庫的老兵連隊零七連去當副連長。
“你當過連長,這一回又讓你去當副連長,願意嗎?”宋振和問他。
“什麼叫願、意、嗎…”肖大來一字一頓,學著宋振和的鄉土口音,不緊不慢地反問道。老兵油子說話常常是這樣一副腔調。
“不是多少還給了頂‘副連長’的烏紗帽嗎?”肖大來嘴上這麼說,心裡卻比誰都明白,騎兵連不能和零七連比,那個“連座”也不能和這個‘連副“比。騎兵連是雜八湊,零七連卻是宋振和的”銳“。騎兵連徒有虛句,連一顆子彈都不趁,零七連卻名符其實一個機炮加強連。
六門戰防炮,六重機槍,最近還配備了三個四零火箭筒班。戰士清一
都是幾年前從軍區兩個工兵團轉業來的。轉業前,在部隊大都當過班長副班長。那位老連長,在部隊就當過很多很多年的連長。他兒子的年齡跟大來都差不了幾歲。這個連負責警衛墾區最大的兩個武器庫。武器庫在大漫坡肚子裡。武器庫裡儲備的武器彈藥,一旦發生戰爭,能按正規軍戰時編制的需要,能裝備一個師。有一條小火車的鐵軌通往庫內的縱深處。那巍峨的雙層大鋼門,必須用電動的啟閉機才能開啟,否則,即便用炸藥也很難炸開它。這也是朱貴鈴的一個傑作。
老連長已經幹不了幾年了。今天的副連長,到明年,或後年,也許明天或後大,就是這個連的下一任連長。正因為如此,零七連副連長一職一直空缺著。候選者,不下十七八個。但宋振和最後圈定的卻是這個本就沒在正規部隊裡當過兵、年紀要比全連平均年齡小十多歲的“黃口小
訝”這麼器重他,他除了“誠惶誠恐”還能說啥?
宋振和喜歡肖大來身上那一股貌似漫不經心的狠勁兒。穩重憂鬱而又一步一個腳印。隨和但又隱含著某種不可逆的韌勁兒。聰慧和憨厚出地嫁接在一棵苗上。
對什麼都不在乎,無所謂,但心裡卻十分明白,自己究竟該怎麼活著。他一直在尋找這樣一個年輕人。也許還不能說,正是宋振和的這個圈定,才最終導致肖大來面對死刑判決。但的確可以這樣說,肖大來奉命去零七連報到的那一天,就是他年輕生命終結的開端。每一座孤獨的山峰似乎都是這樣,由同一個點來顯示兩個過程的連接。結束了,或正在開始:向上的終結或急劇向下的起始。或者是零,或者是無窮大。
大來原準備自己扛著行李,步行去零七連報到。零七連離團部並不遠,兩公里,或稍多一些。他喜歡這麼個想法:一個十分年輕的副連長,自己扛著行李,步行去報到。大踏步走在乾旱開闊的高地上。砂礫中長著不少堅硬的草。但幹部股股長說,零七連已派出車來接他了。他只得取消了這個念頭。不步行也無所謂。幹部股門口的楊樹上,築滿一花花鳥窩。他在廊簷下站著,很長時間屏住呼,一再地想起蘇叢。那天離開索伯縣留守處招待所,車走出好幾裡地了,他又請司機把車開了回去。
當然找了個恰當的藉口。實質上他是想再見一見蘇叢,看一眼她的腳。頭天晚上只顧了跟她說話,讓她血,忘了再看看她的腳。也許能從她走路的樣子中,看出她為什麼突然對他冷淡了。他曾受過很多人的冷淡。剛分到騎兵連那會兒,幾乎所有的“盲
老兵”都不把他當一回事,所有這些老兵的老婆都想方設法戲
他。他無所謂,不在乎,惟獨不能忍受昨晚蘇叢的冷淡。她有她冷淡人的權利,但他得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得到這樣的報應。等他又拐回蘇叢屋前,她早已起
,穿整齊了,包括黑皮鞋。像修女穿的,老式的,尖尖頭,把整個腳都嚴嚴實實包裹起來,再繫緊黑黑的鞋帶。深
的長褲寬大面飄蕩,一直垂落到鞋面,遮去了一切。但還是看到了鞋。她像神經錯亂的耗子,來回忙著倒騰東西,把一面面或大或小的玻璃鏡搬出來。橢圓形。菱形。大多是長方形。把它們豎起來,架在對面那排平房的屋頂上。
或者是窩棚上,柴火垛上,雞窩上,拴鐵絲的木樁上。連續地在她那窄長陰暗的過道里,再支起一面面鏡子,把清晨那一點並不大紅、但又並不太黃、並不太白的陽光,折到她那些貯存著七千零一份血樣的木製試管架上。隨著太陽昇移,她又忙著變動鏡子們的角度。在那個有點彎扭的木梯子上,爬上爬下,很利索。她搬出個樟木箱子,斜支在牆
前,打開蓋兒。他不知她要晾什麼,因為這純粹是個空傢伙。
她把一件黑長袍掛在門的左邊,五斤黃小米攤開在門的右邊,並且在門上畫向葵。
一瓶瓶廣告顏料潑到牆上,又濺回來。向葵越來越黃,她的手上臉上深
的工作大褂上都沾粘著向
葵的花粉花瓣。當太陽完全從汪得兒大山山背後躍出,灼灼地已容不得人對它直視的時候,她便趕緊收下鏡子,把它們藏到樟木箱裡。一層鏡子襯一層舊呢料裙。當她抱出那麼些舊的呢料裙來拍打時,大來又一次聞到了那樣一股屬於阿倫古湖底淤泥所特有的氣味。只是這一回有些幹嗆了。好像站在湖邊的一個什麼石灰害中間。
他沒走過去跟她說話,怕再一次受到冷淡。她也沒看到他。沒顧得上。當她脫掉工作大褂後,他才看到她穿得很單薄,一件短袖的圓領府綢內衣。每一次舉起手來時,便能看到她腋下茸茸的稀疏的汗,能
到她內衣下無奈的波動。他愣怔住了,因為她的頸脖,的確像牙雕那般圓潤冰涼細潔。後來她向院後走去。院後有幾棵幾十米高的青楊樹。青楊樹拔起在高地的邊緣。漫坡上一襲乾草柔軟而蕭索,她便站定在青楊樹下,順著高地下那朦朧升騰的紫
的氤氳,不再看溝壑底裡緣沿著峭壁行走的
驢車隊,不再看於河灘裡塵土飛揚,不再聽空闊中無所謂遠近的喧囂。
她緊緊抓住自己的手。
不久,有人專程從哈捷拉吉里鎮給大來捎來口信,說爺爺病得不行了,讓他趕快回去瞧最後一眼。連長准假。車到阿拌河邊,天還黑,大約只在凌晨三四點光景。
河面上找不到擺渡的船。滿河都是黏稠的波動聲。河對岸才是哈捷拉吉里鎮浸溼的土地和醜陋低矮參差灰黯,還有新起的水塔樓房,都在涼嗖嗖的風裡,叫他覺得生疏、古怪,甚至虛假。汛期的渾濁沖刷岸腳殘破的葦叢。一個漩渦緊連著一個漩渦。
與好像要膨脹出河堤的河水相比,對岸的古鎮就顯得太呆板、細小。小旅館的門還沒開。新蓋的酒廠也只證明所謂的鎮街,只是一條本不起眼的最常見的砂石路。
大來豎起大衣領,剛覺得那陰沉的天空在涼絲絲往下掉點兒了,近邊一片小林子裡便走出了幾個人。有人低聲喊:“是大哥嗎?”聽得出是二叔天觀的兒子小來。
小來是個瘦而不弱的小子,但陰鬱古怪。一直對全家器重寵愛大來,很不服氣,但又從不把這一點不服氣擺到臉上。他在鎮子副食品門市部案上掌斧。才十六七歲,就陰冷得叫人不敢往他那板斧跟前靠攏。他已經奉命在這兒等候兩個早上了。
“爺爺咋樣了?”大來趕緊問。
“回去你就知道了。”小來斜起眼瞟了瞟大來。大來手裡提著一網兜水果罐頭和一些細點。這些吃食東西,在一般大合作社的貨架上是看不到的,得託人到庫房裡去搞。一向在副食品門市部幹活兒的小來自然清楚這一點。對此他到意外。他向來瞧不起大來,覺得他過於正經老實。缺點活氣兒。折騰不開。他總想,假如自己是大伯的兒子,是長房長孫,全家人對他另眼相待,都來為他創造條件,他準比大來有出息。最不濟,也不會為一個什麼女教員的腳,被學校勸退,丟失去蘭州西安北京上大家、在大機關掙工資的機會。
一旁有幾個跟他一同來的小哥兒們在伺候著。他吩咐他們,從河邊的水柳叢裡拽出一條小船。到河那邊,大來才看出,過河前所覺的古怪,是因為鎮子好像剛遭了劫。中心小學的校門被拆去大半扇。所有教室的窗戶全用紅磚壘上了,各留一個槍眼兒。大合作社護窗板上刷上了大字標語,是打倒槍斃油炸熱煎七叔天一的標語。還有針對他們老肖家的大小字報飄零在街頭。獸醫站後頭的樹全讓砍了。鎮公所的牆頭上留著一片又一片子彈鑽出的眼眼坑坑,跟麻點兒似的。所有黃狗的脊背上都被點上了紅油漆。
全家的人都在等著大來。
‘你總算回來了。
“大姑天桂未曾開口,眼圈先紅。趕緊給這位當了標杆兒老兵連副連長的大侄兒沏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