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故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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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汝才慌忙跳下馬背,環顧身周死屍多具,目中落下淚來,扶起如庭道:“使眾兄弟蹈難赴死,皆汝才之罪。今雖悟,悔之已晚了!”言罷頓足捶,沉痛異常。羅營將士其言,無不動容。如庭雖然堅忍,也不熱淚偷彈。

週四俯視萬眾,得意非凡,眼見各營寂寂然如羔羊棄市,連獻、左、革三營狂徒也低眉垂首,再無喧聲,當即朗聲道:“我已力克數營,哪營仍懷妄想,儘可上臺來鬥!若無鬥志,便當人人下馬,拜賀我家闖王。”話一出口,各營又躁動起來。眾人雖然心服,畢竟悍已成,不甘屈膝人前。場上十餘營首領統是著名匪目,知今有此一拜,此後再難抬頭,是以各懷鬼胎,不肯率先飲恥。

週四恐眾人負約,厲聲喝道:“既不肯鬥,又不拜賀,難道各營皆是背信小人,反覆無恥之徒!”這一聲壯響如雷,餘音迴盪不絕,四面八方好像都有一人大喝“反覆無恥之徒。”各營將士愧惶無地,不少人情不自地跳下馬背,卻仍無人趨赴闖王馬前。

週四羞辱萬眾,威風八面,居高臨下,正要再出嚴詞,忽見羅汝才大步走到祥馬前,拱手道:“闖王為十三家之主,原是眾望所歸。汝才犯顏與爭,愧天怍人,唯有率先來拜,以求寬宥。自此歸於麾下,謹供驅馳。”說罷一揖到地,狀極懇誠。

李自成立馬祥之後,冷笑道:“汝才兄既言來拜,何惜膝下之金?”羅汝才並不遲疑,屈伏於地,衝祥拜了三拜,昂首向自成道:“闖營稱尊,闖將名高。汝才愚魯,願與闖將互贈肝膽,共扶闖王。”李自成笑道:“甘言媚詞,乃婦人邀寵之技。我與汝才兄腹心相照,又何須拋肝換膽?”羅汝才聽出弦外之音,羞愧無言。

祥見狀,下馬攙起汝才,低聲道:“各營俱是一家,祥豈敢專擅?今得虛名,並無實用,凡事尚賴君鼎力維持。”輕撫汝才肩頭,目中滿含厚意。羅汝才連連點頭,斜睨自成一眼,大步走回自家隊中。

眾人見汝才已拜祥,面面相覷,都不知所措。忽聽老回回在隊前笑道:“各營鬥了一夜,這彩頭還是歸了闖營。大夥在城中定的規矩,也不是憑空放。闖王為主,自當恭賀。”跳下馬來,又衝週四叫道:“周兄弟,你今夜威風使足,老哥哥是否也該拜你一拜?”週四含笑不語。老回回哈哈一笑,坦然走到闖王面前,納頭便拜。高祥忙將他攙起,免不得一番撫。老回回站起身來,眼望自成道:“馬某此拜,並非從權。闖將若信我一片至誠,後不當視如外人。”李自成頷首道:“自成若有危難,必念此言。”二人四目相對,心意互知。老回回略一拱手,走回隊中。

是時闖、獻、羅、回四營最強,羅、回二營相繼屈服,餘營更無執拗,當下便有順天王、橫天王、九條龍幾人走上前來,拜奉尊主。塌天、混十萬、改世王等人初不勝辱,及見幾家頭領上前,只恐趨赴稍晚,結怨闖營,一時間紛紛舉步,來獻諂詞。更有可天飛、邢紅狼、蠍子塊、點燈子、小秦王、一連鶯、混天猴等一干散營頭目,也爭先恐後地擁擠而上,歌功頌德。

祥應接不暇,扶起這邊,那邊又拜,各盡言詞,或謙恭,或曲順,或昂,或慨,撫膺拍腿,都與闖營同生共死,永不違逆。滿場喊聲陣陣,此起彼伏,猶如海嘯山呼,一干濫行之徒,頃刻間變做熱血壯士。

祥哭笑不得,仰天嘆道:“各營首領名號雖響,終不如四弟奔逸絕塵。此番鋒芒初,已遠在眾王之上。四弟威猛如神,當稱逸王!”闖營將士聞聽此言,刀槍齊舉,環臺高呼道:“逸王!逸王!”喊聲如拍礁,直上雲霄。

週四負手下望,見一營兄弟皆衝己狂呼,心道:“逸王?莫非眾人是在喚我?”心念及此,中熱血澎湃,想到此一番威服萬眾,名上九霄,歡喜之情再也抑制不住,拂袖向天,縱聲大笑起來。此時晨光熹微,東曦將駕。這一笑彷彿鳳鳴鸞啼,異常清亮,引得野外宿鳥成群掠起,追著笑聲直向高天飛去。各營將士不能自持,跟著闖營一同高呼“逸王”經久不絕。這一幕印在每一個人心中,自此週四名聲大噪,各營皆以“逸王”呼之而不名。

孟如庭見週四高高在上,顧盼自得,始終不向自己瞧上一眼,心中悽苦難言,扶住夏雨風肩頭,悲聲道:“二弟,咱…咱們走罷。”說著手捂心口,息不止。夏雨風難壓怒火,提氣喝道:“好個兄弟!好個逸王!你傷兄成名,可還念當初結義之情?我送大哥回營,你到底來不來看!”週四循聲下望,見如庭傷重難支,面如白紙,也覺歉然,忙道:“二位兄長且回。小弟非負恩昧良之徒,少時必去探望。”夏雨風哼了一聲,背起如庭,於萬眾歡呼聲中,黯然離去。

此時滿場唯有獻、左、革三營尚未屈膝。李定國恐觸怒闖營,滋生隱患,打馬來在獻忠身側,低聲道:“闖營已佔形勢,義父暫屈一時,又有何妨?我營將士忠勇,因此發奮,後事仍未可知。”張獻忠損兵折將,本極懊喪,但知人為刀俎,只得從權,當下哈哈大笑,翻身下馬,大步走到祥面前,單膝跪地道:“闖王拒位於城中,耀武於城外,仁威並施,令人畏服。今總掌威權,各營服命,獻忠為馬前之卒,表悔過之誠。”高祥攙起獻忠,笑道:“祥無德,忝為群首。獻忠棟樑之才,豈可自貶?”說話之間,左、革二人也走上前來。二人為人作嫁,一無所獲,反招各營恥笑,臉都甚難看,勉強跪倒,也不開口。

祥一一扶起,好言寬解。獻、左、革三人尷尬而立,同時向自成望來,目中怨毒絲毫不減。李自成玩馬鞭,低頭微笑,卻又抬起頭來,自言自語道:“天方授楚,未可與爭,雖晉之強,能違天乎?”獻、左、革三人明知他有意譏諷,亦不敢辯,只有包羞忍恥,恨恨而回。

週四見各營俱已服順,志得意滿,大步向臺下走來。闖營將士如,歡呼喝采之聲又響成一片。

李自成冷眼觀望,暗生憂慮:“四弟之名如方升,看來後與我一爭長短者,必是此人。”眼見萬人攢動,頌詞盈耳,心頭湧上一絲寒意。

詳見週四健步下臺,忙邁步相,走不幾步,忽然想到前時占卜之言,心中頓時一沉:“果如那術士所言,這一切豈不都是凶兆?”正疑間,只聽轟地一響,場中數丈高臺竟莫名其妙地倒塌下來。高詳暗暗叫苦,一場歡喜化為烏有,眼望週四笑的走來,心頭彷彿驟壓巨石,險些站立不住…

,高詳命各營撫卹傷殘,回營暫憩,並囑各家首領夜入城中,商議拒敵之事。闖營只見週四一人上臺,便得主位,既無傷損,又獲殊榮,自是歡天喜地,滿營狂慶。週四倍受稱頌,與自成等人握手言歡,好不開懷。自成假意敷衍,暗地裡卻怏怏不樂。

至夜,各家首領都入城中,羅汝才早命人在一處私宅擺下酒筵。眾人入席,汝才邀杯勸酒,率先向詳等人道賀。眾首領見汝才極盡諂媚,與自成、詳溫言熱語,都生厭憎,無奈紛紛舉杯,說些推心置腹之言。週四坐在席間,暗暗冷笑,不理眾人醜態,只顧獨自飲酒。眾人對他或憎或俱,也不上前敬酒。只有老回回、李定國二人與他略敘片言,共飲三杯。

至半酣,高詳起身道:“昨夜爭鬥,明為舉盟立主,實為拒敵之需。各營多有損傷,大敵當前,望能敵愾同心,不計前嫌。”眾人默然不語,心中都想:“你營殺傷最巨,僅此一句‘不計前嫌’,豈能洗刷仇怨?”回想昨夜惡鬥動魄驚心,均不由望向週四,神情異樣。

詳嘆息一聲道:“各營相殘,實令人心痛。闖營雖勝,詳亦不敢為主,只望各家統一號令,同心協力,共抗官軍。”話音未落,九條龍忽然站起,嚷道:”闖營既勝,闖王自是眾家之主。可官軍四路進軍,人多餉足,也難逃一死。”混十萬也道:“此話說得不錯。聽說洪承疇這廝統關寧鐵騎二十萬,擬親出潼關,督軍會戰。川南兩省兵馬也疾卷而來;河南兵更氣勢洶洶,已至河上。我等誤坐數,此時想逃,也未必可行了。

“二人一番言詞,攪亂眾人愁懷。塌天、橫天王等人紛紛起身,力言難站。改世王、過天星只圖自保,爭勸詳棄城遠竄。席上人言嘈雜,氣餒之聲不斷。高詳嘆息不已,眼望汝才、獻忠,徵詢其意。羅汝才手握酒杯,始終低頭不語;張獻忠則面陰沉,目異光。

眾人議論紛紛,許久未決,到後來愈想愈怕,改世王、過天星等人竟起身離席,回營率眾潰逃。高詳見眾心離散,來在獻忠面前道:“眾議難定,獻忠以為如何?”張獻忠漠然道:“張某既奉闖王為主,一切悉聽裁決。”說罷與左、革二人相視而笑,滿臉的幸災樂禍。高詳心中不樂,走到羅汝才面前道:“官軍勢強,汝才可有應敵之策?”羅汝才故作沉,偷眼望向自成道:“汝才愚見,以為戰亦可,走亦可。戰則唯闖王馬首是瞻,走則自當竭盡全力,翼護闖營周全。”眾人聽出弦外之音,鬨笑道:“闖營為眾家之首,我等自當護在左右,保闖王不損分毫。”一時對闖營皆生輕視之意。高詳搖頭歸座,失望之餘,亦無良策。忽見李自成拍案而起,憤然道:“匹夫尚且思自奮,況眾至數十萬,豈有半途而廢之理?官軍雖多,未必個個可用。可為今之計,我輩宜各定所向。分認地點,與官軍一決雌雄。勝敗得失,聽諸天數,有何可慮!”這番豪言,說得眾人啞口無言。週四見自成意氣自豪,心道:“大哥之言,恰是群豪之見。眾本無謀,我當促成此事。”然而起道:“闖將之言甚是有理。我等聚眾起事,正當與官軍戰與今。此事已定,諸位無復多言!”說罷做然環顧,狀極威嚴。眾人不敢與他目光相對,紛紛低下頭去。

李自成邁步出席,立於場中道:“眾位推立盟主,皆為申明紀律、收拾人心。大敵當前,闖王力主與戰,眾位便當舍死相隨,輕言逃竄豈是結盟宗旨?我闖王遣兵調將,望眾位謹遵號令。”眾人見自成神情肅然,都不敢再生異議。李自成早料到眾意已平,轉身與詳商量具體敵之策。二人低語一陣,高詳頻頻點頭,隨即站起身來:“官軍來勢洶洶,宜速定大計。詳心意已決,擬命左、革抵擋川胡之兵,橫天王、混十萬兩營抵擋觀眾來敵,羅汝才過天星二營扼往河上,阻住河南官兵,老回回、九條龍兩營往來策應。如關寧鐵騎勢銳,塌天、改世王兩營便速往橫天王、混十萬處,四營合力,共拒強敵。”略做沉,又道:“各營如無異議,詳便親率自成、獻忠二營,出略東方。所破城邑,子女玉等物,各營皆須照股均分。”張獻忠聞言,心中一驚:“難道高、李二人已有毒計,害我不成?”待要拒絕,又無藉口,暗暗思謀對策,並不做聲。

眾人見詳處事公道,毫無私心,只得點頭贊同。過天星、改世王、混十萬等人見風使舵,免不得摩拳擦掌,又有一番做作。週四知此間大事已定,因見如庭並不在座,便思往羅營探望一回,當下與詳、自成遞了言語,告辭出宅。剛出大門,蓋天行、應無變已了上來。二人自週四載譽回營,便不離左右,週四入宅議事,二人即在門外風等候。

應無變望向週四,忙湊上前道:“官軍不便到,眾家頭領可有計較?”週四道:“闖往與官軍死戰,各營俱已聽命。”應無變雙目滴溜亂轉,似有下言,瞅了瞅週四,卻又止住。週四見他目光閃爍,疑道:“你問此事做什麼?”應無變乾笑了兩聲,忽躲到蓋天行身後。週四更疑,問道:“你二人究竟有什麼事?”蓋天行沉許久,望定週四道“屬下只想問教主一句:教主是甘心從賊,還是一時權宜之計,心中仍裝著復教大業?”週四一怔,不知如何回答,岔開話頭道:“我往羅營探望故友,你二人是否同去?”蓋天行見他顧左右而言它,眉頭皺了起來。他前在臺上,見週四為闖營甘效死力,已詫異,及後萬眾爭呼“逸王”週四得意忘形,更另他滿腹狐疑。他人雖狂傲,對明教卻懷深情,只恐這位年輕教主從賊做亂,將復教大業棄之腦後,是以強忍一,終於問出這句話來。

應無變見週四面帶不悅,忙扯了扯蓋天行衣袖。蓋天行也覺不便多問,輕嘆一聲,望向別處。應無變乖巧,逗週四開心,搖頭晃腦道:“羅營那個大汗不自量力,實在是咎由自取。教主勝而不驕、親往探望,更見江海懷。屬下也想隨你老人家走上一遭,顯一顯我明教威服四海、德八荒的襟。”週四忍俊不住,輕拍其肩道:“你這張嘴隨機應變,諂語無窮,不知如何連得?待到閒時,我可要向你討教一二。”應無變嘿嘿笑道:“屬下徒有些雕蟲小技,怎比得上您老人家百見層出,神施鬼設的手段?教主只須傳屬下點滴神技,屬下便終身受用不盡了。”週四笑道:“你這人鬼鬼靈,或許有些悟,待一時無事,我便指點你一些拳腳。”應無變慌忙跪倒道:“書下若得教主傳授神功,實是三世修來的福分。教主恩逾瓷母,屬下涕零。”週四見他神頭鬼腦,已覺可笑,又聽他說什麼“恩逾慈母”直樂得前仰後合,口不能攏。應無變討得教主歡欣,甚是得意,衝蓋天行連使顏,又笑望週四道:“天已不早,教主要去看那大漢,這便起駕如何?”週四點了點頭,問過門前羅嘍羅,知如庭等住在城外營盤之中,當下三人快步出城,徑奔如庭住處而來。

羅營人馬數萬,除少數駐紮城中,其餘多囤與城西一片平原。三人行到一座營前,蓋天行止步道:“教主與故人敘舊,我二人不便旁聽,宜在此相候。”拽住應無變,垂手立在轅門前。應無變本想湊個熱鬧,無奈被蓋天型扯住衣角,動彈不得。週四也不介意,問過門前守卒,遂大步入營,找尋如庭。羅營將士見他忽入營中,人人面驚恐。週四視而不見,三折兩轉,來到如庭帳外。

此時已近子夜,羅營燈火漸熄,如庭帳外仍有燭光。週四繞帳徘徊,由於不定。忽聽帳內有人開口道:“他將大哥打成這樣,哪還有半點兄弟情分?大哥仍要為他開脫,豈不是太過自作多情?”聽來正是夏雨風的聲音。隨聽如庭息著道:“四弟幼時情便有些古怪,多年不見,變亦難免。我只怕他身在闖營,與一干殲惡之徒四混,壞了情。闖將外慨而內險叵,偽忠勇而擅詐謀。四弟伴其左右,如伴狼虎,稍有不慎,便要招禍。”週四聽到這裡,暗思:“大哥被我所傷,聽口氣並無怨懟,處處為我著想,確是難得。”隨即又想:“他說我幼時情古怪,可見當初便有嫌棄之心。斯後棄我於昆明,顯是蓄謀已久。”思及舊事,恨意復生,佇立帳外,心海翻騰。

便在這時,只聽孟如庭又道:“四弟長成,非復昔阿蒙。我觀他昨夜驕縱之舉,甚心寒。我等兄弟已非漂泊之身,四弟如若寡情,今後也不必多見,免得營中兄弟議論,惹主公猜疑。”夏雨風恨恨地道:“咱一直將他視如手足,誰想他竟是忘恩負義之人。如若相見,定要羞辱他一番,出了這口惡氣。”週四句句入耳,心頭火起:“你二人對我有恩,也曾負義,如何背地裡一唱一合,妄加貶損?”邁步便走,不相見。行得幾步,忽見面來了一人。那人望見週四,甚是驚喜,急走幾步,俯身便拜,正是奢奉祥。週四心氣難暢,負手而立,也不攙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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