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未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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週四心中一酸,大槍猛擊馬,一溜煙地向前衝去。只聽弓弦聲響,身後霎時飛來無數利箭。他知此刻若回身撥打,立時便被纏住,惟有緊貼馬背,向後掄槍。饒是如此,馬上仍是中了兩箭,幸得那馬健碩,負傷之下,轉眼間仍奔出一箭之地。

週四伏在馬上,料弓箭已無法及身,忙回頭望去,大軍中旌旗亂搖,殺聲震天,猶在酣鬥,卻無一個梁兵隨他突出重圍。想到若非這些人舍死相救,自己怕早已化成菸灰,口一陣酸楚,目中泛起淚光。

過了一會,喊殺聲低弱下來,官軍緩緩向裡收縮。週四知數百人都難活命,淚水奪眶而出。正悲慟時,突見碧雞山上火光大起,熊熊烈焰將西面天空映得血紅一片。週四一呆,心道:“莫非梁王宮殿也被官軍佔了?”想到鳳閣龍樓化為焦土,名姬嬌姊已成淚人,不由長嘆一聲,落荒向東而去…

(崇禎二年,朱燮元斬奢崇明、誅安邦彥,分設土司,籌墾荒田,築堡置戍,立驛通道。一時廬井畢備,苗漢相安,西南遂告無事。後崇禎九年,又有擺今、兩江、巴香、狼壩、火烘五苗族叛亂,亦為燮元平定不提。)卻說崇禎即位伊始,手翦元兇,誅除逆黨,罷蘇杭織造,消各道權宦;起東林,撫舊臣,躬勤細務,整頓吏治,取消佚樂,勤政愛民。並設曆法局,修明曆法,敬授民時,以合天道,海內一時翕然稱之。

然帝未當國時,社稷已蠹,人情已乖,疆場外警,中原內虛,加以饑饉薦至,盜寇顯形,天下早成拮据之勢。帝心懷圖治,卻愎戾自用,乏於化導。其行政乖張、用人不淑、果於殺戮,皆非賢主之量。更甚者,厭朋黨而興告獄,尚名實即苛下臣;重賢良而擾吏制,汙賄卻密刑網;見小利即慕近功,治亂國偏用重典。一時廷臣救過不暇,佞隨之得勢,加之遼左兵端,急徵稅賦,致令百姓困窘,漸無生計。此皆帝圖治而亂法,圖強而亡國之由。

崇禎元年,陝西大饑饉,府谷民王嘉胤聚眾起事,延安人張獻忠從之。獻忠陰謀多智,號“西營八大王”所部最為強悍,常劫掠於延綏諸郡。未幾,白水饑民王二攜不沾泥、揚六郎等群起響應。十一月,米脂人李自成起而往從,投於不沾泥、王左桂麾下,攻城克堡,縱橫秦地。是時官府未能及早清剿,有司不敢具實上報,遂致禍亂。

週四打馬向東,惶惶如竄,正行間,坐下戰馬突然仆倒。週四猝不及防,一頭栽了下來,抬頭看時,戰馬已口吐白沫,斃命於地。他起身輕撫馬頭,見馬頸上槍痕、血口多達數處,腹下、後更是鮮血淋漓。想到它隨自己出生入死,卻落得橫屍荒野,不覺失聲哭了起來。

他心中難過,淚似斷珠,及至以手拭淚,方驚覺袖口、袍襟已盡是血汙。這一他奮力苦鬥,斃人無數,實是慘惡非常。此時回想,好似做了一場噩夢,心中仍是狂跳不已,難消餘悸。

他自幼長在少林,所見所聞皆是誘人向善之事,後隨孟如庭南來,一路上聽的也多是仁義愛民之詞。但此刻親歷兵禍,目睹血腥,不由自主地想:“大哥數次與我講甚麼仁義,可我在亂軍中垂死之際,仁義又能幫我甚麼?”又想:“我在寺中時,師傅們常講要慈悲為懷,可官軍對手無寸鐵的百姓卻隨意殺戮,毫無憐憫之心。難道世人都是對無害於己的東西殘忍薄情麼?”念及自家在亂軍中舞槍殺人時,官軍中崩外潰、恐懼畏葸的神情,愈覺世上許多冠冕堂皇的道理,反不如自己手中的大槍更獷率真。

他本是隨和恭順之人,但經此人寰慘禍後,情已然有變,這時立在空曠的原野,又合計:“為甚麼我只在亂軍中衝殺一,便覺大哥和寺裡的僧人可笑了呢?難道仁義只是隨便說說的玩意,善良也不過是人的怯懦?如果城中百姓都奮起抵抗,官軍還敢肆意橫行麼?”想到此節,心頭一震:“難道正是善良軟弱縱容了世間暴行!”他少年情懷,於這些道理多不深思,此刻突然醍醐灌頂,愈覺驚詫:“莫非鮮血昭示出的道理,比任何空談的道理都更加凝重深透?”他雖不通世務,人卻聰穎擅悟,及至想通了這一層道理,不覺手撫大槍,狂笑起來。此時已是深夜,星燦月滿,清輝匝地。他一人橫槍而立,衣袂隨風飄舞,身影在月下忽透出一絲模糊、古怪。

他狂笑半晌,心神方收,不由思及:“我今孤身一人,無依無靠,天下之大,不知往何方?”茫然立在當地,想到自己為江湖所不容,又不想起孟如庭寬闊的懷,暗喜道:“我還是去尋大哥,只要有大哥在,便甚麼都不怕了。”當下神一振,邁步便行。

走出幾步,又盤算:“大哥舍我而去,自是怕我連累他。我就此尋去,也未必會有樂趣。況且大哥講的那些道理我也不願理會,不好大家反不自在。”又想:“要不我去找木先生和蕭老伯?”此念方生,不覺叫起苦來:“葉老伯為了我冒死入城,後又奮不顧身引開官軍,助我脫困,此刻怕早已死在城中。木先生和蕭老伯問起,我可如何回答?”想到葉凌煙為己而亡,心中又難過起來。

他心思轉個不停,只覺雖有幾人對自己義厚情深,卻都無從往投,眼望莽原千里,蒼穹無盡,一時彷徨無計。突然之間,腦海中閃出一個念頭:“我在萬馬軍中,尚無一人助我,此後漂泊四方,又何須倚仗他人?”想罷將鐵槍握得更緊,傲然四顧,彷彿又置身於鐵馬金戈的戰場。他既生了自強之心,頓覺天高地迥,川澤廣遠,又不大笑起來。

正自氣動神搖之際,一縷情絲卻纏向心頭,不拍額驚呼:“哎呀,我怎地將她忘了!”想到那女子芳蘭竟體,星眼含波,口如堵一物,腦海中濤翻滾,比適才更是澎湃洶湧。情愛胎,悱惻纏綿,委實難以遣懷。

他痴念復萌,恨不能一步便邁到那女子面前,手中大槍亦滑落在地,心裡只是喊:“我要去找她,我要去找她!”痴之際,豪情盡失,快步向前奔去。

行了二三十里,這才醒悟:“我可到何處去尋她?”隨即想起:“她是華山派的弟子,必然要回華山。我便去華山找她。”他本不知華山所在,但此刻相思似火,哪還理會這些?心想華山派是中原教派,我只向北行便是,當即大步星,向北疾行。

間撕殺惡鬥,本已骨軟筋麻,但這時心中有了依託,早忘了疲憊,情急之下,一口氣奔出六七十里,兀自不歇。猛然間想到:“若是她已死在城中,那可…”心中一陣狂跳,不敢再想下去,腦海中一個聲音喊著:”她不會死的,她一定會等著我的!

“這聲音愈來愈響,震得他頭脹耳鳴,不落腳地狂奔。

此一番直行到東方泛白,這才停下腳步。孰料微一息,驟心悸異常,口如爬蠅蟻,煩惡吐。漸漸的渾身力道似被乾了,‮腿雙‬重如灌鉛,再也挪移不動,只得蜷伏於道,咬牙苦捱。

他自“神土”以來,每皆有此兆,只是近得頻繁,症狀稍顯即逝。誰料此刻突然發作,竟是椎心裂骨,猛惡難當。他初時涎淚齊,尚自受,到後來心如刀剜,不由大聲呻

這番煎熬直攪了一個時辰,其勢方稍稍緩退。週四已是汗浹背,癱軟如泥,嘴裡更吐出一大癱口水來。似火驕陽下,身上如鋸如割,麻癢不堪,只想了卻殘生,免受此等荼毒方好。又想:“我便死了,也要先見她一面,這時可萬萬不能輕生。”一想起那女子霧鬟雲鬢,星轉雙眸,頓時生出些氣力,搖晃著站起,向前走去。走不幾步,腳下一軟,又跌倒在地。這一遭再想爬起,已是不能,四肢百骸如支離,半點也動轉不得,頭上一沉,人便暈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他悠悠醒來,睜眼看時,已是繁星燦耀,夜闌更寂,心道:“此處地廣人稀,我又病不能行,耽擱久了,便餓也餓死了。”眼望莽林蒼蒼,闃無人跡,心下更添悽楚,自思痴情終將虛化,淚水樸簌簌落下。

這般自傷自憐,足有一個更次,身上又微生異狀。他知免不得又有一場熬煎,躺在那裡,竟生出自暴自棄的念頭:“我自小無父無母,已是可憐,偏又有這些痼症頑疾附在身上,豈不更是可悲?我活在世上,既不知出自何處,也不知往何方,與道旁溝邊自生自滅的野草何異?”又思:“為何我一想到那位姐姐,便覺說不出的親切安適,與我夢中偎在母親懷中的覺全無二致。莫非我心深處,早將她當做母親了?”想到那女子,求生之念又起。

正思到動情之處,忽聽不遠處一個蒼老的聲音道:“行無轍跡,居無室廬,幕地席天,縱意所如…”週四聽有人聲,喜出望外,大呼道:“我在這兒,這裡還有人呢!”那人似未聽見,兀自道:“夫正冠而纓絕,提衿而見肘,納履而踵決。君子窘迫至此,不亦樂乎?”週四急道:“你快過來,我快要死了!”那人哈哈一笑道:“月經天,江河行地,生而為死,豈足為奇?”說罷來到週四面前。

週四借月光望去,見這人不衫不履,蓬頭歷齒,鶴髮雞皮,比自己更是狼狽,心中大失望。那人低頭看了他一眼,笑道:“孺子朗目疏眉,神儀明秀,乃大貴之表,何以落魄至此?”週四見他咬文嚼字,神卻甚慈祥,忙道:“我身上有病,走不得路了。”那人笑道:“如此年紀,便行不得路,還苟活做甚?”週四聽他說得無禮,賭氣道:“我本來也不想活了。”那人大笑道:“子雖年幼,志卻高絕!如蒙不棄,老朽便忝顏為你收屍如何?”週四淡淡的道:“我死便死了,卻不勞你掛心傷神。”那人又看了他一眼,嘆道:“憤而能抑,怒而有節,非常人所能啊!”言罷飄身而去。

週四心中大急,待要喊他回來,又難啟齒,暗自橫下心道:“我便死了,也不能低聲下氣地求他。”翻了個身。將雙目閉合。過了半天,耳中只聽到風吹林木、樹搖草動之聲,那人真已去得遠了。他雖一時鬥氣,這時也惆悵起來,心想:“那人雖說得難聽,看樣子只是戲言。我怎地便讓他走了?”自思又不免暴屍荒野,不覺嘆了口氣。忽聽頭上有人道:“人有嘆息,皆為心有不足。你既橫心就死,還嘆息甚麼?”週四聽出是那人的聲音,心中大喜,睜目上望,只見皓月當空,群星輝耀,卻哪有那人蹤影?奇道:“你在哪裡?”卻聽那人在身旁道:“滾滾紅塵,還能在哪兒?”週四見他倏然來去,渺若飄風,讚道:“你這輕功比葉伯伯可又高明瞭許多!”那人疑道:“哪個葉伯伯?”週四道:“便是喚做葉凌煙的葉伯伯。”那人神微變,問道:“你認得他?”週四笑道:“我不但認得他,還認得木先生和蕭老伯呢。”那人展顏笑道:“只道蕭郎是路人,不想卻是故舊之友。”週四道:“我姓周,可不姓蕭。蕭老伯只是我的好朋友。”那人笑道:“姓周姓蕭,都不打緊。”提起週四,縱身向南奔來。

週四被那人提著,恍如御風而行,說不出的平穩輕快,脫口道:“你這輕功,只有我周老伯才能比得!”那人猛然停下腳步,問道:“哪個周老伯?”週四笑道:“周老伯便是周老伯,卻還哪個?”那人想了一想,搖頭道:“不會是他,不會是他。”加快腳步,少時奔到一間草廬前。

週四見這草廬蓬牖茅椽,破舊不堪,周遭更長滿蒿草,問道:“你便住在這裡麼?”那人笑道:“二十年寂寞林泉,今貴客駕到,老朽可得看看是否蓬蓽生輝了?”抱週四進了草廬。

那人將週四放到一蓬亂草上,含笑道:“逢秋、問道可傳了你武功?”週四微微點頭。那人斜睨週四道:“逢秋武功合於至道,等閒不可望其端倪。你又得了多少?”言猶未落,忽駢指點向週四前。週四一驚,手足雖不能動,目光卻自然而然地望向他“京門”、“淵”兩處破綻。那人一怔,指到中途,順勢點向週四間。週四見他二指轉折之際,宛如游龍乘霧,實是妙不可言,忙望向他左肩。那人右手回縮,左掌拍向週四右肋。週四右手中、食二指勉強上抬,虛指那人腋下,雙目閃電般望向他右側際。那人清嘯一聲,斜斜縱出丈餘,右掌在空中劃個圓圈,將週四視線住,左腿突然蕩起,就勢旋上半空,猝然暴伸左足,踹向週四前心。週四見他騰空而起時,袍袖帶起的勁風將廬內蓬草卷得四下飛舞,左足踢來,大有山崩地陷之勢,驚呼道:“哎呀,快停下!”那人哈哈一笑,猛地滑向椽頂,“蓬”的一聲,將屋頂踢了個大,借力墜了下來。

週四驚魂未定,息道:“你這一式厲害的很!我便無傷,也拆解不得。”那人嘿嘿一笑道:“你小小年紀,武功便如此了得,確屬難能。你隨逢秋學了幾年?”週四道:“木先生只教了我一個多月。”那人一呆,說道:“可是虛言?”週四連忙搖頭。那人見他不似說假,嘆道:“古人云:‘上智不教而成,下愚雖教無益,中庸之人,不教不知。’此言誠不欺我!”既而又道:“逢秋、問道他們還好麼?”週四道:“我也很久不見他們了。你怎會認得他們?”那人笑道:“他等皆我舊,怎會不識?”週四微一轉念,喜道:“你也是明教的長老!”那人道:“我只是個霞飲、修心養年的閒人,些許舊事,哪還記得?”週四道:“那你叫甚麼名字?”那人笑道:“高僧月為,野客雲作心。還要甚麼名字?”週四奇道:“便是寺中的和尚,也都有個法號。你如何會沒有名字?”那人搖了搖頭,卻不作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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