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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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高氣,空氣也乾燥清涼。梅玲昨晚照例捲起窗紙,一早醒來,覺得有些涼意。她把棉被蓋好,打算再睡。但是昨天晚上和博雅相會的記憶太美,太意外了,留在腦海裡,甩也甩不開。她的心撲通撲通亂跳,嘴漸漸泛起一絲笑容,她把頭埋在枕下。前院已經聽到人聲,但是院落裡仍然靜悄悄的。她到一件很重大、很快樂,也許很愚蠢的事情發生了。

為什麼任博雅追她呢?然而她自己承認,她需要如此。難道她生命中展開了新一頁?她的腦子裡充滿了矛盾的情緒——刺漫、疑惑。這件事會給她帶來什麼?她以前的經驗太令人困惑了。她想起自己的過去,總覺得當時她年輕不成,像一艘廢船,被環境和男人的慾望所攪和了。博雅是她第一個敬重、關心的男人,他的愛情似乎是真誠的。這個家是一幅寧靜的圖畫,一個休息的港口。未來還是未知數,她不敢多想,複雜是難免的。她是不是又錯了呢?如果她母親還在,或是一開始就找對了人,她整個的一生就全然不同了,她就能給博雅一份純真、無瑕的愛情,不必隱瞞什麼。如果她說出過去的一切,他會諒解嗎?她該不該說?幸虧還沒有全盤托出。他說:“我愛的就是你這個人。”聽起來真舒服。她知道自己沒有對不起誰,然而心中仍不時有悔恨,怕她配不上他。她終於找到了她可以期盼的男人,心裡卻不免發抖,怕昨天的追求只是一種偶然,不會有結果的。但是這件事太重要了,她現在可不能冒險地說出全部歷史。她要等自己更瞭解他,雙方愛情成了再說。然後她又自我安說:若是博雅娶她,這也是他的第二次婚姻哪。她並非全然配不上他…她到底在想些什麼?嫁給博雅?她瘋了…現在是戰時,就算她變成博雅的子,她也猜不透未來的前途。她熱情而心亂地渴望知道最近幾天會有何新的發展。

在紛亂的心情下,她又睡著了。當她八點半醒來時,意外地聽到了博雅悉的腳步聲,她由窗口看見他進入馮舅公的庭院,客廳對面羅娜的房間還是靜悄悄的。她起來把窗紙卷得更高些,好能看到博雅出來,也許還能和他打招呼呢。她匆匆穿好衣服,博雅出來,看見她站在窗口,對他微笑揮手,他轉身走向她的窗臺下面。

“你這麼早就起來啦?”他微笑說。

“進來吧。”她做手勢。

他躡足進入客廳,她站在臥室門口歡他。她已經穿上黑棉袍,頭髮梳了一半,前面有些小卷。她臉上還沒化妝,不過佈滿了青的紅暈,眼角又飽滿又光滑。她耳語說,羅娜夫婦還在睡覺,要他進她房裡來。他們低聲說話,但是她的發音含有睡飽了的清脆

博雅轉身吻她,她覺得心中許多疑惑都一掃而空了。

“趁馮舅公還沒出門,我過來找他談談,”他說“我要安排遠行的計劃,不過也不全是這樣。我一早起來,不知怎麼兩隻腳就自動朝你這邊走來。從你的臉看得出,你睡得很好。”

“博雅,我希望永遠如此,這是我內心的需求,但是我們不能這樣幽會,我們必須儘快到上海去。”

“我找馮舅公就是談這件事。天津開的輪船鋪位很難買,存款必需安排,凱男還要買些東西。我告訴她,上海什麼都買得到,但是她說要買些禮物送親戚,我今天早上要陪她出去。你和羅娜他們能不能過來吃午飯?”

“好的。”

“你出門的一切都準備好啦?要不要我替你買什麼?”

“我什麼都不需要,但給我買些稻香村的餞、鴨肫和福州橄欖好了。”

“你愛吃雞鴨肫?”

“我愛吃——可以嚼的東西我都喜歡。你也喜歡嗎?”

“我邊放了一瓶,晚上邊嚼邊看書。”

“好妙!我也是!”博雅走了,今天早上的會面使她再次堅定了信心。昨天晚上他說的情話不只是逢場作戲,一時衝動的結果,他的表情證明了這一點。

羅娜起,看見梅玲的神采比平常更煥發。梅玲告訴她,博雅過來和馮舅公討論遠行的計劃,還邀大夥兒吃午飯。

“我彷彿聽到你們低聲說話。”羅娜說。

“我們怕吵到你們。”梅玲答道。

這是北平秋天中的一個好子,乾、晴朗,院子裡又舒服又平靜。昨晚的韻事還留在梅玲腦海中,掌握些未知的諾言,今天早上偶然而匆匆的一見——那個吻,他雙手在她肩上撫摸——在她屋裡留下細緻的香味。幽香發自她摘來供在瓶裡的木蘭花,那倒無關緊要。空中有一股奇妙的刺。她對鏡梳頭,想著今天該穿什麼衣服。打扮漂亮是自尊的表現,一個女人就算只到公園走走,只有陌生人看見她,她也會穿戴整齊。但是為一個男人,一個她心愛的男人而打扮,意義又不止如此了。在家裡便餐,她得穿得簡單一點。她的髮型如藝術品一樣,不能顯出刻意雕琢的痕跡,要配她的臉蛋,又自然又順眼。她知道博雅很注意她右耳下的紅痣。她耳型柔和,下面尖尖薄薄的,算命的人說這是壞徵兆,所有長命、有福氣的人耳垂都是長長厚厚的,好保住福氣。結果她常常把頭髮放下來,半蓋住耳朵。突然靈機一動,她用大發夾把頭髮向後攏。她臉型很小,這樣一來簡直像中學生似的,看起來很清新,紅痣也清清楚楚地在外面。

她的胎痣是鮮紅的,一些山中小蜥蜴就是這種顏。沒有人知道硃紅和貞有什麼關係,但是古代常有人用蜥蜴血來測驗婦女的節。先讓一隻蜥蜴吃下七斤的硃砂,再把它的血放在婦女手臂上,據說會留下永久的朱痕,但是女孩子若曾和男人發生關係,朱痕就會變。中國文學中蜥蜴又名“守宮”就是這個原因。梅玲的胎痣剛好是這種顏,名叫“硃砂痣”是罕有的美人斑。

梅玲也記得,她中午要到博雅的房間去。她看過他的書房,也見過他在那裡彈鋼琴。她不能決定他喜歡什麼樣的衣服,就照著唯一的線索,假設自己就是屬於這裡,讓自己在他家顯得很順眼。她必須淡妝素服,造成親切的氣氛。除了手臂上取不下來的終身翠玉鐲子,什麼珠寶都不戴。由於刻意的研究,她穿上淺藍的短袖舊旗袍,以便和他書齋的深藍地毯相襯。

大約十二點,她和羅娜、馮旦、馮健一起過去。她說她想看看博雅的書齋,他們也沒其他事可做。博雅和凱男還沒回來。這個院落的最東邊,和北平的一般房子比起來,顯得特別大、特別深。房間都鋪了厚厚的地毯,西側和中央的房間做客廳,兩邊只有窄板隔開,西側有幾個黑木的古董架,上面立了各種花瓶,一套宋代的小白瓷杯和瓷碗,還有花細緻的“古月軒”瓷釉器皿。

梅玲一個人走進西院的別室,那就是博雅的書房。牆上掛著兩個漢代的大銅鏡,幾幅書法,還有一張小鳥在枝上凝望大蛇的水墨畫。一張茶几上擺著全套的“宜興”陶土茶具,書架頂上排滿古怪的小玩意兒——生鏽的古劍啦,一個綠的小鈴鐺啦,還有一隻彎彎的老象牙,在一寸高、二寸寬的牙面上刻著整篇陶淵明的“歸去來兮”——這些東西古老而稀罕,卻不算美麗。房間南面自成一格,有一張現代的書室躺椅,一架鋼琴,一個新式的落地燈。兩邊的差別很明顯,房間的中心保持了中國屋舍的質樸氣質,南側很新穎、很舒服,顯得親切多了。這是博雅讀書、休息的角落。椅墊亂糟糟地擱在躺椅上,報紙也零零散散的。躺椅下有一張豹皮,博雅的拖鞋就放在上面。屋裡沒人,她拾起拖鞋,輕輕撫摸,覺得有些罪惡,又小心地放回原處。她坐在琴凳上,凝望她曾聽他彈的樂譜。她看到鋼琴上有一對玩具鑼鈸和一個小銅鈴,覺得很有趣,不知道他用這些小玩意幹什麼。附近有一個金籠小鳥形的時鐘,每一秒鐘小鳥都回頭一次。博雅喜歡這些小東西,她大聲笑了出來,眼睛瞥見一個裝了鴨肫乾的玻璃瓶子,就放在躺椅邊的矮几上。

“噢!在這裡!”她自言自語地說。她忍不住由瓶裡拿出一堆,嚼得過癮。

大家慢慢逛到書房來。梅玲坐在博雅房間中央的書桌前,正撫摸一塊一尺長的舊書皮,一片幹鴨肫可以嚼二十分鐘,她又喜歡細嚼慢嚥,一次只咬下幾片小絲。

“你在吃什麼?”羅娜大嚷。

梅玲把手上的東西拿給她看,還笑了笑。

一個老女傭端茶進來。她看到梅玲的動作,就說:“小姐,這是少爺最心愛的,誰也不準碰。”梅玲拿起瓶子,一一傳過去,只有馮健拿了一片鴨肫。她甚至把瓶子遞給傭人,但是傭人說:“我們不敢…這個屋子裡只有少爺能碰那瓶子…連太太都不敢。”梅玲笑著將瓶子放回原處,她對嚇慌的傭人說:“如果少爺問起來,就說我會補回去。有很多嘛。”不久博雅和凱男回來了,博雅走到書房,手上拿著幾個包裹。他發現梅玲坐在高高的梗木椅上,靠著書桌,不免十分意外。她正在打量一個玉“洗筆”是照山峰的形狀雕出來的,下面有一個裝水的小盆子。梅玲正在玩裡面的筆,博雅進來,她仍坐著不動,只笑笑瞥了他一眼。她的翠玉鐲子恰巧和那個玉洗筆十分相配。她的頭髮夾向腦後,只有幾撮發散在額前,小小的身子棲在高椅上,與特高的黑木大桌形成強烈的對比,整個給人特別天真的印象。博雅痴痴地站著,梅玲還在玩筆,連眼睫都沒有抬起來,又笑了笑。真門,她不該笑,如果笑就應該抬頭看他,這樣她的笑容彷彿指出了一個秘密的思想。她在大古硯上塗了幾個字,仍舊沒有抬頭,說:“博雅兄,有人偷了你瓶裡的鴨肫,你最好數一數。”然後她拿起桌上殘留的小片鴨肫,頑皮地嚼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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