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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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一段時間裡,王桂英因自己底生活而疏遠了蔣家,仍然在湖畔教著小學。疏遠了蔣家以後,她底生活從外表上看來好像已經完全平靜了。秋初的時候,她曾經參加了蔣秀菊所讀的那個教會女中底募捐表演,大家去看了她底戲。但這以後她便沉默了,連蔣淑華底婚禮都沒有參加。大家記得,在整個的上半年她都在說要離開南京,但現在她再不提這個了。並且,在冬天到來的時候,她辭去了小學底職務。這種冷靜的、沉默的、含有無限的愁慘的變化使大家注意了起來。她說她所以辭去學校底職務,是因為學校內幕底黑暗。學校內幕底黑暗是真的,大家都知道,但顯然這不是她辭職的原因。她在學校裡雖然倔強,關係卻並不頂惡劣,並且她已忍耐了這麼久。於是由於她底辭職,她底慘痛的隱秘便被揭了。
募捐表演以後,王桂英發現自己懷了孕。因此她更不能忍受學校底紛擾。兩個男教員追求她,一位女教員在校長面前播是非,王桂英和這個有後臺的女教員吵了架,藉口辭了職。很快的,她底隱秘便從小學裡傳到蔣家來。但大家都還不知道這是由於蔣少祖。
蔣少祖,由於他底理由,半年未來南京。王桂英給蔣少祖寫了無數的信,最初是熱情的信,後來是痛苦的,恐怖的信;最初直接寫給他,後來發現了陳景惠底阻攔,便寫給夏陸轉變。蔣少祖回信很少——顯然他不知道應該說什麼——但給她匯了不少的錢。
整個冬天,王桂英隱藏在湖畔底寂寞的屋子裡,有時披著大衣在湖畔散步。特別在凜冽的寒風裡她到湖畔去散步,因為在暖和的、晴朗的子裡,湖畔有遊人嵇康集又名《嵇中散集》。三國魏嵇康著。據《隋書·經,他們總是顯得很討厭的。
王桂英在辭職以前開始了對蔣秀菊的冷淡。這種情緒於她自己也是很意外的。但因為最初她沒有向蔣秀菊告白,後來便覺得再沒有可能告白了。她現在覺得一切都是無益的,不需的。驕傲的蔣秀菊很經歷了一些苦惱,懷疑她底生活,有兩個月沒有來看她。
王桂英斷絕了一切關係,希望小孩快些出生,孤獨而淒涼地住在湖畔。她覺得,只在小孩出生以後,她才可以稍稍被安,才可以重新計劃生活。她底想法是很單純的。
但她並不完全孤獨。比她小兩歲的王墨還時常回來。這個豪的,好出風頭的,漂亮的青年在這裡很表現了一些深沉的
情。他很快地便知道了姐姐底痛苦。他守著秘密,替她料理一切。他向哥哥要錢,替她買東西、修房子ini,1881—1956)等。認為“純粹經驗”是唯一的實在和認,並且有時小孩般地強迫她出去划船。王桂英多半是依從他的。
在晴朗的子,弟弟撐著舵,說笑著,唱著歌,她坐在船頭,發痴地凝視著水波——這種情形於她是難忘的。有時她覺得自己並不痛苦;相反的,她覺得她從來沒有如此平靜過,覺得以前是混亂的、不安的、空虛的,現在卻是充實的。在某些良好的時光裡,她清晰地
覺到自己底身體和
神底莊嚴的工作。
但在十二月末,因為弟弟好久沒有來,因為好些常事務使她疲睏,最後,因為身體底顯著的變化,她重新陷入恐怖。
她想到蔣秀菊是可以替她去上海找蔣少祖的,於是她送信去要她來。
蔣秀菊在星期早晨來看她。天在落雪——從夜裡起便在落雪。堤上積著雪,赤
的,稀疏的樹枝上好像包裹了棉花。積雪的、
茫的堤上寂寞無人,蔣秀菊撐著傘,在雪裡踏出愉快的聲音,安靜地、沉思地行走著。有時她站下環顧,帶有嚴肅的、憂愁的神情凝視著在
茫的天空下的、寂靜的、鉛
的湖水。
蔣秀菊在雪裡行走著,充分地覺到自己底年青,充分地
覺到自己底健康和善良。她充滿嚴肅的思想——最後想到上帝。被皮鞋壓坍的積雪發出了鮮美的聲音,她除下了
緻的白絨手套,又戴上,想著上帝,想著她以前是否
到過上帝,以及為何未
到上帝。
現在她到了上帝——因為在落雪的、寂寞的堤上她特別地
到自己底健康、純潔、年青。現在沒有東西反對她或引動她,世界是沉靜、鮮美,主要的,世界是這樣的寒冷,而她底身體和她底心,是這樣的暖熱。
這種思想沒有言語,這種思想是嚴肅而沉默的。她抖落小傘上的雪花,向前走著,凝視著遠處的、在白茫茫的天空裡顯得不可分辨的紫金山。它,變白了的紫金山在落雪的天空裡是不可分辨的,但它無疑地是可以到的;上帝無處不在。蔣秀菊環顧,看見了身邊的徐徐地飄落著的雪花。
忽然有車輪在雪上滾動的聲音。一輛腳踏車飛速地駛過她底身邊,車上的那個漂亮的、快活的青年轉身看著她。向她微笑。那個青年底長圍巾飄了起來,在徐徐降落的稠密的雪花裡,那個青年向她笑,正如一個快樂的青年向少女那樣笑。青年在遠處又回頭,然後消逝了。蔣秀菊臉紅,但出憂愁的、可愛的表情。那個青年是王墨。
“上帝,它在人們心裡,但是人們自己不能救自己,人們自己是可憐的。”她忽然用言語想到她底上帝,——她剛才決未想到,這樣地想到上帝是可能的——她凝視著新鮮的車轍“但是,不會拋棄,我們終要得救。很遠的子。”她想,又看到了身邊的稠密的雪花。
“他去看他姐姐了。他為什麼向我笑?”她想,笑了一笑。
蔣秀菊帶著矜持的,嚴肅的表情收下雨傘,走入廊簷時,正遇著王墨從王桂英房裡走出來。剛才這個青年還向她那樣笑,但現在他臉上有悲哀的、愁慘的表情;眼裡有淚水。他走著,遲疑地看著蔣秀菊,好像不認識她,他點頭,臉紅,咳嗽,向院落走去。蔣秀菊進房後,他還站在院落裡,站在稠密的雪花底下看著房門。
他剛才單純地向王桂英說了哥哥假若知道這件事,事情便會極討厭等等的話。王桂英沒有回答,臉很難看,他
傷了,跑了出來。
王桂英包著大衣坐在炭火旁邊的藤椅裡。她無力地向蔣秀菊點了一下頭,使她坐下。
她抬起眼睛來嚴肅地凝視著蔣秀菊。
“你曉得不?”她低聲問,皺眉。
“不曉得。”蔣秀菊懷疑地回答。
“我要生孩子了。”王桂英低聲說,垂下眼睛,拉好大衣。她們沉默很久。
“你真的不曉得?她們沒有宣傳?
…
但是她們好像都曉得。”王桂英說,含著一種敵意。
“真的不曉得,真的。”蔣秀菊說,無故地紅了臉。
“你知道,你知道是誰?”王桂英問,臉上有了頹唐的、然而慍怒的神情,下頷顫慄著。
蔣秀菊嚴肅地凝視著她,耽心她會說出很壞、很壞的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