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貞節牌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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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將她的身體推搡著,和花草的汁在一起,一股不明的腥味泛起,他便加倍地興奮起來。荷花問:“你怎麼知道我在這兒?”

“遇上的。”短衫笑“你個小妖,明知道我專門喜歡在花園裡辦事,是到這兒來等著我呢吧?”荷花不答,卻問:“打算怎麼處置我?”

“什麼怎麼處置你?”

“別以為我不知道,鳳琴死得冤,這事兒和你有關係。現在你把她死了,打算怎麼對付我呢?”

“怎麼對付你?當然是好好疼你,愛你,寶貝你了。”短衫笑嘻嘻說著,重新又猴上身來。

荷花用力推開,嘆氣說:“我本來是個佃戶的女兒,雖然沒什麼知識,可也知道好女不事二夫的道理。可是現在,不乾不淨,不人不鬼的,老是覺得心裡發慌。二少爺,你給我個準話,如果老爺死了,你肯不肯放我回鄉下去?”

“我怎麼捨得放你走呢?”短衫湊在她的耳邊呼著氣說“你生是盧家人,死是盧家鬼,我不會放你走的。”荷花心裡一驚,零零打了個寒顫。

盧四爺躺了幾天,這晚間,忽然神起來,讓人扶著,口口聲聲找六姨娘來。

大太太懊惱,雖不敢勸,卻低低嘟噥著說:“剩下半條命了,還惦著那狐狸。”大夫卻明白就裡,將她拉到一邊委婉地說:“老爺這怕是心願未了,迴光返照,太太還是準備一下吧。”盧胡氏這才著起忙來,急急找了兒子短衫來佈置。短衫一拍大腿,說:“原來是這件事,怎麼我竟沒想到呢?”盧胡氏詫異:“什麼事?”短衫“嘿嘿”一笑:“我爹的兩件心事。”盧胡氏不悅“都這時候了,你倒笑得出。”說話間,小蛇已經被兩個丫環扶著,搖搖晃晃地來了。這些子裡,她飲食俱減,夜無寧覺,連走路的力氣也沒有,遊魂一般,見到四爺,只如沒看見,口中喃喃著,反反覆覆只是一句話:“長衫,我跟你走。”四爺看著小蛇,他不明白,為什麼這個小女子已經如此頹廢蒼白,卻仍然讓他覺到一種驚心動魄的豔麗。她的眉眼並不見得多麼秀美,身體也早已為自己所悉,便是那對最讓人叫絕的玲瓏小腳,亦是玩了百千萬回,不復新鮮,卻為什麼,仍然叫他不能釋懷呢?到底是種什麼力量,使他們盧府上下,父子三人,都對這個女子頂禮膜拜,為之傾倒?

然而,就是這個女子,口口聲聲地念著“我是長衫的人,我要和他一起走”這真是不可饒恕。

這個女子,自己娶進門來已經近兩年了,卻從來沒有真正得到過她。既沒有得到她的身子,更沒有得到她的心。現在,他的子不長了。他死之後,這女子不會為他守節的。她心裡夢裡,都沒有他這個名義上的丈夫。這件事,就是想一想也要讓他火冒三丈。不,不可以!不管死活,他絕不會放過這個百裡挑一選進府裡的六姨娘。就算死,她也必須做他永遠的六姨娘!

四爺想著,親手倒了一杯酒遞給小蛇:“喝了吧。”小蛇並不問為什麼,接過來一飲而盡。四爺再倒,她便再喝。臉漸漸地紅了,現出罕見的血,但很快又變得更加慘白。她的眼神漸漸離,嘴角滲出血沫來。她說:“酒裡有毒…”四爺嘿嘿地笑了,忽然撲上來抱住她拼命親吻起來。小蛇努力要躲開,卻使不出力氣來,只哀哀地瞪著他,無限怨楚。然而因了她削尖的臉龐,益顯得眼睛大大,眸子漆黑,便是怨楚,也是動人的。

大黑狗忽然吠了一聲。小蛇拼力一掙,眼中最後的神采也散了。一滴淚凝結在她的眼角,在眼光散去的一剎那,四爺依稀看到她似乎笑了一笑,平靜的殉道般的一種笑容。同時他聽見她說:“好了,長衫,我來了。”月亮自房簷移到了屋頂,月光冷冷地穿進窗子,灑在鋪上。

四爺摟抱著小蛇已經冰冷了的身體,心滿意足。現在她徹底地屬於她了,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他還要請道士打一個醮,讓她的魂兒也屬於他,不得自由。

做了鬼,去到陰間,他還是要享用她。把這輩子看著吃不著的甜頭囫圇兒下去,渣也不吐。

他撫摸著那屍體,太完美了,像冰雕,肌理尚未僵硬,摸上去似乎還有彈。這麼完美的身體,只能摸不能用,真是費,到了陰間,說什麼也要玩個夠本。他取出預先準備好的符,蘸了口水,端端正正地貼在她心口上,封住雙耳,蓋住雙眼,口押也都用法物封了,現在,她連身子帶魂兒都歸了他了,再也逃不脫。

他笑起來,啞啞的。

大黑狗瞪著眼睛,白亮。

三祠堂的門大開著,佈置成了靈堂。

四爺和小蛇的棺材雙雙抬了進去,並頭齊腳地,叫盧胡氏心裡不知是哀是痛,急火攻心,便也病倒了。好在四爺的後事是早已備下了的,並不至忙亂。正和短衫商量訃告,丫環秋月急匆匆跑進來“呼呼”地著氣叫喊:“太太少爺,不好了,三姨娘上吊了,就在小花園的後牆兒底下…”盧胡氏和短衫俱吃了一驚,不待答言,阿福也地跑了進來,嚷著:“不好了不好了,三姨娘上吊了,就在小花園的後牆兒底下…”盧胡氏喝罵:“有話站定了再說,什麼不好了不好了的,成何體統?”一個沒罵完,又有幾個家人跑來,仍是嚷著:“不好了,不好了…”鸚鵡學舌樣將秋月和阿福的話再重複了幾遍。

胡氏惱怒起來,罵道:“一個一個站直了,慢慢說!”說來說去,卻仍然只是那一句話:“三姨娘上吊了,就在小花園的後牆兒底下。”胡氏瞪著阿福:“就這?完了?”阿福以為還需要補充,想了想說:“大家都說,是大少爺死得冤,魂兒還在園子裡,勾人的魂呢,先勾了六姨娘的魂走,現在又勾了三姨娘,接下來還不定…”胡氏一拍案板:“胡說!”阿福嚇得急忙跪下,案上眾牌位一陣顫抖,也差點倒了。胡氏連忙扶住,向祖宗請了罪,才回轉身慢慢說:“既然死了,隨便找口棺材來裝了就是。阿福,給你去辦。”阿福彎身答應了。短衫卻說:“慢。”他豎起一,望空搖著說:“這事兒沒這麼簡單,三姨娘對我父親忠心不二,以死相殉,是烈女啊!她和小姨娘兩個,都是我們盧家的好長輩,好表率,必得厚葬。而且,一口棺材未必夠,怎麼也得…”他回身看一眼母親,說“這事兒您別管了,我吧。訃告的事兒,也先停停,別急著向親友報喪,我另有道理。”示意阿福跟出來商量。

短衫和阿福出去,忙到下午才回,又買了一大兩小三口棺材來,都是陳年的紫檀木,十分貴重,齊齊擺在祠堂裡,四爺的棺旁。卻並不急著通知一個親戚故舊。

盧胡氏有些不捨得,問兒子:“兩個賤人,隨便買兩塊杉木板也就算了,用得著這麼破費嗎?”短衫鄭重其事地說:“省不得。爹留了話,說最大的心願就是為他掙一塊貞節牌坊回來,這兩位姨娘死得好,這樣剛烈貞節,以死殉夫,還不該重禮厚葬嗎?不但要用最好的棺木,還要用最好的樂隊,要辦得隆重其事,大大辦,讓全青桐的人都看見。我已經送了厚禮快信去給簡公公,讓他代求皇上嘉獎。要說,這還是三姨娘提醒了我,我倒沒想到,這三姨娘真還說到做到,父親剛死,她就吊了頸,以往倒是我看錯了她了。”胡氏“哼”一聲:“她吊頸,好好地去哪裡吊不好?跑到小花園牆兒底下,鬧得園子裡又說三道四的。你還要為她請牌坊?你爹不是早就讓你寫好奏摺,為我請牌坊嗎?”短衫說:“父親糊塗了。他才剛死,您又沒死,請什麼牌坊呢?歷朝歷代,只有大臣死後追封子做誥命夫人的,哪有好好地給活人頒牌坊的?所以兒子想了這條妙計,要用父親的妾們的剛烈殉夫,為盧家請一座貞節牌坊。”胡氏半信半疑,點頭說:“你父親故了,你便是一家之主,你怎麼說怎麼是吧。”短衫點頭出來,便命人請了二姨娘慧慈同四姨娘荷花到祠堂來,關上門,只留了管家阿福和兩個心腹家丁,自己跪在父親靈前磕了頭,站起來沉著聲音慢慢地說:“三姨娘以死殉夫的事,兩位姨娘都聽說了吧?三姨娘為人,真是可歌可泣,可欽可敬。我父親死前,曾經留下話來,說希望各位姨娘能夠齊心一致,為盧家掙一座貞節牌坊。如今三姨娘已經走在前面了,兩位姨娘怎麼說?”荷花嚇得癱倒在地上,鼻涕眼淚糊了一臉,問:“二少爺,你真的叫我死?”短衫盯著荷花說:“我早同你說過,你生是盧家人,死是盧家鬼。我父親生前待你不薄,現在是你報答他的時候,莫非你不肯?”荷花磕下頭去,哭著哀求:“二少爺,我不想死呀。雅佩還小,求求你放過我吧,我願為二少爺做牛做馬,你不看在我和老爺夫一場的情份上,也要看在我和你的情份上呀…”短衫不願聽她說出更多的事來,喝命手下:“還不服侍兩位姨娘喝藥?”荷花自知無幸,大哭起來:“二少爺,你真是沒良心啊…”接過碗,一咬牙喝了“當郎”摔個粉碎,不管不顧地大喊大罵起來“你們盧家上下,老老小小,沒一個是人,我給你們盧家養兒育女,被你們老的小的欺負,我做鬼也不放過你…”短衫不再理會,轉向慧慈說:“二姨娘,輪到你了。”慧慈冷冷地看著他,說:“我自己有兒子,不用你來喊娘。”短衫不以為忤,壞笑著說:“就是,我大哥也死了,您活著也是沒什麼意思,不如就到地下同我爹和我大哥做伴去吧。您還是把這碗藥喝了吧。”慧慈擋開家丁的手說:“你們別碰我。你說得不錯,從長衫去後,我就再不想活了。雖然你們不許我落髮,但我心裡,早就不把自己當成你們盧家的人啦。我已經入了佛門,就是死,也不是為盧家死,也不會做盧家鬼。什麼盧家的貞節牌坊,都與我無關,你們盧家,又什麼時候有過半個貞節烈女了?”短衫早有準備,當下並不惱怒,只輕笑兩聲說:“二姨娘說得真痛快,是個明白人。我還聽說,二姨娘也是個賭品特別好的人,願賭服輸,絕不賴賬的。那麼,咱們不妨就來賭一局,我輸了,二姨娘請便,出家也好,在家也行,都隨你的意;我贏了,二姨娘怎麼說?”

“我喝了這藥便是。”慧慈冷冷一笑“就我們兩個?”

“當然不是。”短衫一指阿福和家丁“我知道二姨娘最愛的是打牌,既然是生死之賭,當然要來二姨娘最喜歡的玩意。咱們痛痛快快打八圈。”慧慈笑起來:“也好。我忍你家的氣忍了大半輩子,每次打牌都是偷偷摸摸的,臨死也痛快一回。”就在盧四爺的棺槨之旁,就在娉婷和小蛇的屍體之間,麻將桌子被支起來了。而隨著砌牌敲牌的聲音越來越響,荷花姨娘哭叫的聲音卻越來越弱,漸漸嘶啞,終至無聲。

下人湊過來報告:“二少爺,四姨娘斷氣了。”短衫手裡不停,命令說:“那就裝殮吧。”隨手打出一張牌,催促著:“二姨娘,到你了。”腳底下將阿福的腳輕輕踩了兩下,拋個眼

過了一會兒,下人再報:“已經抬進那口大棺材了,可是她不閉眼。”短衫笑笑對慧慈說:“等你呢。”同時從桌子底下悄悄同阿福掉了一張牌。慧慈毫無察覺,只看著自己手裡的牌冷笑:“是看著你吧。”這一場賭,從‮夜午‬直到天明。四個人的臉上俱汪著亮亮的一層油,打足八圈,結算下來,慧慈約輸了幾十塊。短衫笑著說:“二姨娘牌技果然是好,賭品當然也是不錯的。”慧慈踢翻椅子站起來說:“少廢話,拿藥來我喝了便是。”接過碗來,卻又停下,看著短衫說“我臨死的人,想提個要求。二少爺答應不答應?”短衫問:“是什麼?”

“把那條大黑狗殺了。”短衫愣了一愣,臉上泛起幾絲紅暈來,揮手說:“我答應你就是。”

“那我謝謝二少爺了。”慧慈舉起碗來一飲而盡,徑直走到最後一具空棺旁,便要自行進入。

短衫卻說:“慢。”慧慈停下,不耐煩地問:“你又有什麼事?”短衫笑笑說:“因為是臨時訂的棺材,一時棺材店裡缺貨,少了一具,所以只得訂了一具特大棺材,足夠兩個人用。您和四姨娘生前好,姐妹情深,就睡一口棺材如何?”慧慈詫異起來:“難道這口棺材不是我的?那放在這裡給誰備著?你自己用不成?”短衫嫌晦氣“呸”了一口方道:“那是給我媽留的。”慧慈轟然大笑,連說了幾個好字:“好,好,好,你媽生了你這個好兒子,死也閉眼了。”短衫訕訕說:“委屈姨娘了。”

“算了,擠擠就擠擠吧。”慧慈無所謂地說,走到大棺材旁,一邊抬腿邁進去,一邊帶著笑對已經死透了的四姨娘說“喂,一個人佔那麼大地方幹嘛?往旁邊讓讓。”沒有人看清楚那一刻到底發生了什麼,好像天地間起了一場小小的震動,又像是時間大神忽然走快了一步,每個人只覺得心頭突突地一陣狂跳,還沒有清楚意識到底發生了什麼,一切已經塵埃落定了。

二姨娘慧慈沉重地倒下去,緊挨著四姨娘荷花躺了下來,她的眼睛閉上了,嘴角有絲絲血跡,沒有人看清是不是真的四姨娘自己給她讓了位子,但是卻都清楚地看到結果――四姨娘的眼睛閉上了。

事隔多年之後,盧家人每次講起這一幕就有些犯糊,忍不住要彼此印證,餵你看清了嗎?到底慧姨娘是怎麼躺下去的?是她把四姨娘搬開的還是四姨娘自己騰的地方?四姨娘的眼睛是誰幫忙給閉上的?

問題有很多,答案也有很多,於是等於沒有。

短衫回到母親房中,吩咐丫頭:“擰把熱手巾來。”抱怨著“累死了,一宿沒睡。”盧胡氏心急地問:“她兩個怎樣了?”短衫輕鬆地說:“死了。”

“死了?”盧胡氏有點心慌慌的,說不清什麼滋味。自己同這幾個姨娘鬥了大半輩子,如今忽然之間,五個人腳跟腳地去了,先是鳳琴莫明其妙地客死途中,接著小蛇和老爺雙雙在上嚥氣,不到半天功夫,又傳出娉婷上吊的消息,現在,慧慈和荷花也死了。人的命,竟是這樣賤的麼?就為了一座貞節牌坊?

她忽然對自己半世的信仰動搖起來。愣愣地問兒子:“這麼著,皇上該答應賞賜牌坊了吧?”

“應該會吧。”短衫得意地說“順治七年,有位安徽吳黃氏‘絕粒殉夫’,賞了座‘黃氏孝烈門坊’;嘉慶二十五年,有個叫許俊業的死了,皇上獎賞他的一一妾‘雙節坊’;現在咱們盧家六房妾,同殉夫,這是多麼剛烈的壯舉,簡直驚天地泣鬼神,怎麼不也得賞座‘六節坊’?”

“六房妾?”盧胡氏一時不懂“哪來的六房妾?”

“慧姨娘,娉婷姨娘,荷花姨娘,小蛇,加上虛報忌辰的鳳姨娘,再加上您,不剛好是六位嗎?”短衫彈彈衣襟“媽,現在可就差您了。”

“什麼?”盧胡氏大驚坐起“你連媽也不放過?你竟敢要我死?我不死!我不死!我不死!”短衫收了笑容,一拍桌子站起來:“由不得你!”回身命令“阿福,動手!”阿福答應著,拿著繩子,卻瑟縮著不敢動手。對大太太的畏懼已經是深蒂固的思想,讓他親手勒死大太太,這在以前是想也不敢想的事。如今雖是二少爺當家,可太太餘威猶在,如何下得了手?

短衫一腳踢開阿福,親自拿了繩子跳上,按住母親將繩環套進脖子,用力拉扯起來,一邊怒罵:“阿福,還不來幫忙!”阿福抖索索爬起來,磕磕絆絆地過來,拉住繩子另一頭,同短衫兩個,一邊一個,兩下里一較勁,只聽盧胡氏喉嚨裡咯咯一陣響,嘴角出血來,眼睛翻開,舌頭吐出,慢慢地不再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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