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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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活你得走出去!”打記事兒,就記得這話。這話我大跟我說了十萬次。(大:dad)“死活你得走出去!啊?!死活走出去!你知道麼你?!”
“死活得走出去!不走出去你就完了!你懂麼你?!”這話有無數變種,說到底,核兒是“走出去”沒有家長願意孩子遠遠離開。
可沒辦法。家太窮了,家家挑水吃。要挑一里地。才有水。河水。挑回來是渾的。沉半晌,才變成半渾。我這輩子最大願望就是能喝上清亮水。
我能想出來的最奢侈的事,就是能像城裡人那樣衝個澡。張眼瞅。四邊都是山。一層一層的。走出去?咋個走法?腿兒走一天一宿,能上鎮。
命好搭上嘣嘣車,再顛一天一宿才能進縣城。男的能掙蹦的,上鎮裡城裡賣命。女的沒嫁人的,一宿一宿盼啊,就盼著能嫁遠點兒。我是家裡老嘎達。上頭倆姐,全嫁的本屯的。我大發狠,說砸鍋賣鐵也要讓我“走出去”被蛇咬、被蜂蜇。
我大了多少汗?砍了多少柴?有些事我永遠不知道。大豁出命送我上縣裡唸書、讓我初中畢業。我是我們屯唸書最多的。念滿八年呢。現在我大每次喝酒,都眯著眼,特驕傲地說“工夫沒白費!老嘎達總算走出去了!”是。我嫁人了,出了我們屯。可我沒能走出大山。這山太大,山連山。我這兒離我大三十里。四邊還是山。記得結婚那天,來鬧房的悄悄在我被子底下
了好多棗和花生。我和鋼蛋兒被
進被子的時候,鬧房的在旁邊帶頭吼:“早生貴子!”然後那幫就撲上來…***山裡特看中女的能不能生養。到今天,這規矩傳了幾百年?幾千年?誰知道?我們屯老拐家大兒媳婦,過門三年沒動靜,後來不咋的忽然就丟了,咋咋呼呼到處找,沒找到。
這事過去好久,有一天屯裡炸了鍋,採藥的藥匣子說在石砬子底下瞅一女的趴那兒,腦袋癟癟著,哪哪都是蛆。她孃家來鬧,這邊都說是她自己跳的崖。我不信。
好端端活著,能因為懷不上孩子跳崖?可不管咋死的,反正人沒了,這事兒傳得很遠。鋼蛋兒都聽說了,我男人叫鋼蛋兒,別信名兒,其實他病病殃殃,小臉煞白。
說親的說他能掙錢,離我們屯也老遠的。我大就答應了,鋼蛋兒上頭有一哥,大他三歲,我叫他大伯哥。大伯哥比鋼蛋兒壯實多了,牛似的。一米八七,推一大光頭,一身腱子,濃眉大眼,憨憨的,話不多。
頭次瞅見大伯哥,我偷偷問鋼蛋兒:你倆真是親生的?鋼蛋兒軟軟給我一巴掌。都說爹孃的血全給了頭胎。以前我不信,後來信了。
早先老以為出嫁有多好,嫁過來才知道,真是累死累活。鋼蛋兒開一小買賣,沒瞅他吃過一頓踏實飯。真門兒了。
一吃飯,準有來買東西的,都是急茬。沒完沒了的卸貨、送貨、卸貨、送貨。眼瞅鋼蛋兒越來越胖。虛胖。身子骨沒力氣,整天哎喲哎喲,不是疼就是腿疼。
也是。他也不容易。山區為省電,天黑就上炕。沒別的娛樂。上炕就咣咣。我們這兒都不戴套。套多貴啊?再說了。
結婚是圖啥?就這樣,一年下來,我居然一直沒懷上。每月該來的照來,想起石砬子,我後背發涼。那天搭拖拉機上縣醫院檢查,結果出來了,大夫說,你正常。我問大夫啥意思。大夫說,許是次數少。許是太累。不放心的話,讓你男人來一趟。讓我男人來幹啥?該犁的犁了,該播的播了。
我男人能有啥問題?我一肚子氣回了屯。回來沒多久,二蔫兒娶媳婦兒,我們去了,新媳婦兒著個肚子拜高堂。所有人都瞅出來是咋回事兒。
晚上,大伯哥和大嫂過來串門吃飯。飯桌上,大嫂說:“路上聽他們都嚼這事兒呢,說這世道完了。”鋼蛋兒說:“。可不完了麼。這啥事這?”大嫂說:“你錯了,人這叫有本事。”我在旁邊,一哆嗦。
大伯哥從後頭給大嫂一瓢兒:“你虎啥玩意兒?這老多好吃的愣堵不住你嘴?”大嫂抬頭瞅瞅我,笑著自己嘴巴說:“嘿!我這嘴該撕!我這嘴該撕!”酸菜燉粉條,鋼蛋兒給大嫂端過去說:“來來來!吃吃吃!”院子裡忽然有人扯脖子叫:“掌櫃的!”鋼蛋兒放下酸菜燉粉條、衝出屋子、一邊跑一邊喊著:“來了來了!”***
子一天天過。轉眼又是一年,我的身子還是沒動靜。那天上完廁所一擦,又紅了,想起石砬子。我後背麻了,第二天死活拽著鋼蛋兒跟我一塊搭拖拉機上縣醫院。等半天,他的化驗單出來了。
那張紙上亂七八糟我啥也瞧不懂。上樓找大夫。大夫瞅瞅化驗單、鐵個臉說“男方子存活率太低,
不
化。”鋼蛋兒瞪眼睛問大夫:“我我我我啥玩意兒?”大夫說:“這麼跟你說吧,就是你的種,不靈。”我問:“大夫這咋治?”大夫說:“治不了。”我急了:“咋會這樣兒?!咋個治不了?”鋼蛋兒揪我胳膊說:“咱回!”鋼蛋兒生生把我揪回屯,攥得我
疼。
我一路走一路說軟話、寬他心:“許是查錯了,不礙的。咱上城,換家醫院再瞅瞅。”鋼蛋兒一直不說話,回了家就趴炕上,黑個臉給我。我當然想生孩子。我知道我不比哪個女人差。我要用實際動靜讓所有人都瞅瞅。
其實我比哪個女人都強。鋼蛋兒也想生孩子,想得發狂。他抱他侄子親啊親,沒個完。跟我抱他侄子搖煤球、摸房頂,侄子沒夠。
他也沒夠。還記得頭結婚,他第一次解我褲帶的時候在我耳邊呼著熱氣說:“咱生娃吧。生一大串,整一足球隊,開飯吹哨。”***那以後,上醫院的事兒,誰都不再提。我不提,是因為我怕。怕再聽到那種宣判的聲音。他不提,八成他也怕吧。
我公公去了,婆婆也追過去了,那天,夜了,屯裡靜下來。狗不再叫,終於沒有來買貨的。我們能睡個安生覺了,所有屋照常黑著,為省電,沒客就不點燈。
我收拾完所有傢伙事、閂上門、躺炕上。鋼蛋兒早上炕了,還是灰頭土臉那樣。我身上滾燙。自己脫了褲衩,翻個身,朝著他,小聲說:“抱抱我唄。”鋼蛋兒沒動。我拉他手到我兩腿中間。他手不動。屋裡黑黑的,忽然他那邊低低說:“你自己找個男人吧。”我一愣,一骨碌爬起來、他臉罵:“你彪吶?”黑暗裡,空半晌,聽他哭著喊:“家門不幸啊!娘!”***那宿,我跟鋼蛋兒誰都沒睡。那宿,我到現在都記得。我哭啊。我不服。我不信命。我抱著他哭。我要跟我男人生孩子!他也哭,跟我說了好多好多話。那之前、那之後,他都沒跟我說過那麼多話。
我手探他褲襠裡。軟軟的一小團。我想讓他硬。可他一直軟。他打開我的手說:“你沒事我有事。別屈著你。你到外頭找個男的吧。我讓的。”我說:“你彪啊?說啥玩意兒呢?”他說:“我沒彪。我疼你。我不[是]真爺們兒。我苦了你。我虧了你。我這心裡不好受哇。”我說:“我不介。我可不找。”他就說:“每回在澡堂子在廁所瞅見別的男的那嘟嚕那麼大,我都矮半截。你自己出去找吧。和內男的好也成。”我想了想,問他:“那你不吃醋?”他冷冷說:“不吃。”我說:“唉呀別傻了,你是我男人。我這輩子就你了,別聽內大夫瞎嚼。你能行。啊。你能行。”他還軸:“不。我不行。你找個男的吧。找個行的。我不會問你。”我氣了,有時候,好話千言都沒用,歹話一句能點醒。我說:“成。這可你說的啊!”他說:“對。可有一樣。”
“啥?”他捧著我的臉、哆哆嗦嗦說:“永遠別叫我知道那男的是誰。”***一宿沒睡,困死了,加上一直哭,頭昏腦脹,我點頭答應了,兩人實在累了,嗒著睡著,第二天一早起,他又不說話了,好像夜裡那個不是他。
狗走來走去,啥都知道似的。來買東西的一撥又一撥。我站旁邊發呆,腦袋瓜裡轉他昨黑更[1]天說的話。我沒問題、他有問題。
他讓我找男的生娃,也是出於好意,怕我黑不搭白不搭被死。真讓我找男人,我倒犯難了,找誰呢?得找知
知底的。可
人都嘴碎。萬一說出去我咋活?
找壓不認識的?開卡車給捎東西的三禿子?直接走過去跟他說
我?想來想去,腦袋嗡嗡的,沒想出個轍。***這天晌午,大伯哥過來串門。他們哥倆打小就近,沒掐過架,沒紅過臉。飯菜上了桌,仨人落座。我給盛好飯。
大伯哥吃得兇殘,牙、嘴、舌頭都特好使,黑瞎子似的。我瞅著大伯哥發呆。我找他成不成?他身子硬,讓大嫂生過娃。再說了,他的種是自家種,血緣近。
可這事兒讓我咋提?說出口萬一大伯哥不同意咋辦?以後我這臉往哪擱?我問大伯哥:“我嫂咋沒來?”大伯哥說:“嗨,跑啦。”我問:“哥你啥情況兒?”大伯哥說:“帶孩子回孃家了。”鋼蛋兒悶頭吃飯,並不話。能吃口熱乎的就抓緊吃。隨時能來買東西的。我說:“嚇我一跳。回孃家能叫跑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