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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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我小的時候認識你爸爸,我很高興他有這麼個好兒子。”他邊說邊捷輕巧地擁抱了一下邁克爾。接著又問了些諸如旅途是否舒適,目前還需要什麼之類的問題。邁克爾笑著說他很想吃麵包,再喝點葡萄酒。唐-克羅斯立刻把他帶到庭院中,因為他和所有的西西里人一樣,只要有可能,都在門外吃飯。
在一棵檸檬樹旁已擺好一張桌子,桌子上鋪有磨光的玻璃和質地優良的白亞麻檯布。僕人們把寬大的竹椅往後搬開了一點,唐-克羅斯以他這種年齡少見的活潑和殷勤周到親自安排好座次。他已經六十多歲了。他讓邁克爾坐在他的右邊,叫神父——他的兄弟——坐在他左邊。他將維拉蒂督察和斯蒂芬-安東里尼安排坐在他的對面,並對他倆都保持著某種程度的冷淡。
所有西西里人都是善食者。人們敢拿唐-克羅斯尋開心的有限的幾個玩笑之一就是,有東西吃的時候,他寧願吃好東西也不願去殺死一個敵人。他坐在那兒,臉上帶著溫和滿意的微笑,僕人們上菜時,他已是刀叉在手了。邁克爾環視整個庭院。只見四周由高高的石牆圍起,至少有十個衛士散落地坐在他們自己的小餐桌旁,但每張餐桌不超過兩人,而且都保持相當的距離以保證唐-克羅斯他們的談話的秘密。整個庭院中瀰漫著檸檬樹和橄欖油的芬芳氣息。
唐-克羅斯親自照應邁克爾,他給邁克爾的盤子裡舀上烤雞和土豆;叫他將細磨酪澆到旁邊小盤中的意大利實心麵條上;還親自給邁克爾酒杯中斟上渾濁的當地產白酒。他以極大的興趣做著這一切,顯
出很看重他的這位新朋友吃好喝好的一片真情。邁克爾很餓,從清晨到現在他什麼也沒吃。這位後先生一個勁不停地往他的盤子裡添菜。同時,他也密切注意其他客人的盤子,必要時他向僕人示意斟酒或往空盤子中添菜。
終於,他們吃完了。啜飲著蒸餾咖啡,唐準備進入正題了。
他對邁克爾說:“那麼你要幫我們的朋友吉里亞諾跑到美國去了,是嗎?”
“這是我接到的命令。”邁克爾說“我必須確保他進入美國,不發生任何不幸事件。”唐-克羅斯點了點頭,紅木板似的大胖臉上一副似睡非睡、和藹可親的面容。想不到這樣一張面孔,這麼一副身體的他卻有著非常洪亮的男高音“我和你父親全都安排好了。我將把吉里亞諾給你。但是生活中沒有一帆風順的事,總會出現意想不到的情況。現在我很難按原定計劃辦。”他抬了抬手不讓邁克爾打斷他“不是因為我的過錯。我沒有變卦。但吉里亞諾再也不相信任何人,甚至連我也不相信。多少年來,幾乎從他成為亡命徒的第一天起,我就幫他活命,我們相互配合。在我的幫助下,他成為西西里最偉大的人,儘管現在他也僅僅不過是個27歲的
頭小夥子。但是,他的時代已經過去了,5000名意大利士兵和野戰警察正在搜山。可是,他還拒絕投奔我。”
“這麼說我就幫不上忙了,”邁克爾說“給我的命令是隻等7天,然後我必須回美國。”儘管這麼說,他還是不清他的父親為何如此重視安排吉里亞諾逃跑這件事。過了這麼長時間的
亡生活之後,邁克爾急切地想回家。他為父親的健康擔憂。邁克爾逃離美國的時候,父親正身受重傷躺在醫院的病
上。他離開後,哥哥索尼被人謀殺了,科萊昂家族陷入了與紐約五大家族的生死搏鬥之中。他們甚至從美國一直趕到西西里,追殺邁克爾年輕的新娘。確實,父親的使者帶來消息說,父親已從傷痛中康復,他已與五大家族講和,他已安排好讓所有對邁克爾的控告全都撤回。但邁克爾明白,他的父親等待著他來做左右手;家裡每個人——他妹妹康妮,哥哥弗雷蒂,他那同父異母兄弟湯姆-哈
,還有他那可憐的媽媽,都迫切地想見到他,媽媽一定還在為索尼的死悲傷。轉瞬間,邁克爾也想到了凱——他消失兩年之後,她還在想他嗎?然而最為關鍵的問題是:為什麼他父親推遲他的歸期?解釋只能是,此事和某件涉及吉里亞諾的重大事件有關。
突然,他發覺維拉蒂督察那雙冰冷的藍眼睛正審視著他。他那清瘦而高貴的臉上一付嘲笑的神,如同看穿邁克爾的膽怯一般。
“耐心點,”唐-克羅斯說“我們的朋友安東里尼仍是我與吉里亞諾及其家人之間的聯繫紐帶。我們會一起想辦法,你離開這兒前往特拉帕尼時,要順道去蒙特萊普看望吉里亞諾的父母。”他停頓了一下,微微一笑,臉上的堅定神絲毫未改“你的計劃我已經知道了——全部計劃。”他說這話帶著特別強調的語氣,但邁克爾暗想,他不可能知道全部計劃。教父從不把一件事全盤端出。
唐-克羅斯暢地繼續說著:“我們所有熱愛吉里亞諾的人有兩點看法是一致的,他不能再呆在西西里,他必須移民美國。維拉蒂督察也持相同意見。”
“西西里人真讓人琢磨不透,”邁克爾微笑著說“督察可是發誓要抓吉里亞諾的保安警察的頭頭。”唐-克羅斯笑了,笑得短促而機械。
“誰能真正理解西西里?但說來也很簡單。羅馬寧願讓吉里亞諾去美國享福,也不願他在巴勒莫某個法庭的證人席上高聲控告。這都是政治。”邁克爾手足無措,覺得很不舒服。這一切都未按計劃進行。
“為什麼維拉蒂督察的意思也是讓他逃走?把吉里亞諾處死並沒有什麼危險呀?”維拉蒂督察輕蔑地答道:“那本是我的選擇,但唐-克羅斯愛他如愛子。”斯蒂芬-安東里尼心懷惡意地瞪眼看著督察。本傑米諾神父突然低下頭去啜飲杯中的酒。而唐-克羅斯卻嚴厲地對督察說:“這兒沒有外人。我們必須對邁克爾說實話。吉里亞諾手上有張王牌。他有本記,他說是他的證據。裡面他記錄了一些證明,羅馬政府的某些官員,出於個人目的,政治目的,在他做土匪的年月裡曾經幫助過他。那份文件一旦公佈於眾,天主教民主黨政府就會垮臺,我們就會將意大利拱手讓給社會主義、共產主義者去統治。維拉蒂督察在這點上與我意見一致,即必須想盡一切辦法防止這種情況出現。因此他願意幫助吉里亞諾帶著他的證據逃走,這樣一來它就不會公佈於眾。”
“你見過這本證據嗎?”邁克爾問。他在想父親是否瞭解這一情況,因為在父親給他的指示中從未提及這麼一份記錄文件。
“我瞭解它的主要內容。”唐-克羅斯說。
維拉蒂督察厲聲說:“要是我做決定的話,我就殺死吉里亞諾,讓他的證據見鬼去。”斯蒂芬-安東里尼兩眼瞪著督察,臉上明顯地出強烈的憎惡之情。邁克爾第一次意識到,這個人與唐-克羅斯本人一樣,是個危險人物。安東里尼說:“吉里亞諾絕不會投降,而且也輪不到你送他進墳墓,你還是明智點,好自為之吧。”唐-克羅斯徐徐地舉起手,餐桌上安靜了下來。他
本不理會其他人,緩緩地對邁克爾說:“或許我無法遵守對你父親的承諾,把吉里亞諾
給你。唐-科萊昂為何自己牽扯到此事中,我不能跟你講,可以肯定他有他的理由,而且是很充分的理由。可我能做什麼呢?下午你去看望吉里亞諾的父母,設法讓他們意識到他們的兒子必須相信我,提醒這些可愛的人兒,是我使得他們從獄中獲釋的。”他略作停頓“那樣的話或許我們能幫助他們的兒子。”在逃亡藏匿的這幾年中,邁克爾養成了一種動物般對危險的本能的
,他不喜歡維拉蒂督察,他害怕兇殘的斯蒂芬-安東里尼,本傑米諾神父給他一種
骨悚然的
覺。更有甚者,唐-克羅斯發出的警報信號一直在他的大腦中鳴響。
餐桌旁所有的人,甚至連他的兄弟本傑米諾神父在內,對唐-克羅斯說話時都壓低噪音。他們身體朝他那個方向側著,腦袋低垂著,甚至停止咀嚼口中的食物,等著他發言。僕人們圍著他,好像他是一輪太陽,衛士們散佈在庭院各處,眼光時時注視著他,時刻準備著聽從他的命令一躍而起,將每一個可疑目標撕成碎片。
邁克爾很謹慎地說:“唐-克羅斯,我在這兒完全聽你的。”唐祈禱般點點他那碩大的頭顱,將那雙漂亮的雙手叉握在肚子前,用宏亮有力的男高音說:“我們相互之間必須絕對坦率。告訴我,你的關於吉里亞諾脫逃的計劃是什麼?你要像兒子對父親一般跟我說。”邁克爾迅速掃了維拉蒂督察一眼。在這位西西里保安警察的首腦面前,他決不會坦率。唐-克羅斯立刻明白了。
“維拉蒂督察完全聽從我的建議,”他說“他和我一樣可以信賴。”邁克爾舉起酒杯,緩緩喝起酒來。越過杯子,他能看到衛士們如同觀眾看戲一樣注視著他們。他看到維拉蒂督察皺著眉頭,甚至唐的說話方式也令他反,很明顯,唐-克羅斯控制著他及他的部門。他注意到斯蒂芬-安東里尼那張長著殺人犯般大嘴
的臉上也是蹙額不快的樣子。只有本傑米諾神父避開他的凝視,低下了頭。邁克爾喝完杯中渾濁的白酒,一個僕人馬上又斟上了。頃刻之間,他發覺這間庭院是個危機四伏的地方。
他從骨子裡清楚地知道,唐-克羅斯所說的不可能是真話。坐在這張桌旁的任何一個人為什麼要相信這位西西里保安警察的頭頭呢?吉里亞諾會信他嗎?西西里的歷史上充斥著詭計。邁克爾苦澀地思索著;他又想起了他的亡。那麼為什麼唐-克羅斯會如此深信不疑呢?唐-克羅斯是黑手黨的首腦人物。他與羅馬有無比強硬的聯繫,他實際上扮演著羅馬駐西西里的非官方代表的角
。那麼唐-克羅斯怕什麼?只能是吉里亞諾。
然而唐正在密切注視著。邁克爾竭力擺出一副極其真摯的神情說;“我的計劃很簡單。我在特拉帕尼等候你和你的手下把薩爾瓦托爾-吉里亞諾給我。會有一艘快艇將我們帶到非洲。當然,我們要帶上必要的證件。我們從非洲飛往美國,那兒一切都安排好了,無須常規手續就可入境。我希望能像所說的這麼容易,”他停頓了一下“除非你又有新的計劃。”唐嘆了口氣,舉杯喝了一口。然後,他兩眼凝視著邁克爾,開始緩緩地娓娓道來:“西西里是個充滿悲劇的地方。”他說“沒有信任,毫無秩序。有的只是太多的暴力和陰謀。看來你很謹慎,我年輕的朋友,你完全有這個權利。咱們的吉里亞諾也是如此。我跟你說,如果沒有我的保護,圖裡-吉里亞諾
本不可能還活著;他和我就是一隻手上的兩個手指,可現在他卻把我看作是他的仇敵。唉,你體會不到這給我帶來多大的悲哀。現在我唯一的夢想是有一天圖裡-吉里亞諾能重新與家人團聚,並且被擁戴為西西里之王。他是位真正的天主教徒,一位勇士。他的一顆仁慈之心使得他贏得了每個西西里人的愛戴。”唐-克羅斯停了停,喝盡了杯中酒。
“然而,現在的對他不利。他在深山中很孤立,只有少數幾個人,卻要對付意大利派出追捕他的大量軍隊。並且,他常常被出賣。因此他誰也不信,甚至連自己也不相信。”唐冷冷地注視了邁克爾一會兒。
“如果我完全從我的內心來說,”他說“如果我不是愛吉里亞諾如此之深的話,也許我會忠告你,儘管我並不是非說不可。我或許會公正地說,回美國去吧,別帶他走。我們即將結束一場與你毫不相干的悲劇。”唐停了一會,又嘆了口氣。
“自然,你是我們的唯一希望,我懇請你留下來,援助我們的事業。我在各方面提供幫助。我絕不會拋棄吉里亞諾。”唐-克羅斯舉起酒杯“祝他長壽!”大家一起舉杯共飲,邁克爾心中暗暗思忖,唐是要他留下來呢還是要拋棄吉里亞諾呢?斯蒂芬-安東里尼說:“別忘了,我們已答應吉里亞諾的父母,邁克爾要去蒙特萊普去看他們的。”
“盡一切可能,”唐-克羅斯溫和地說“我們必須給他父母以希望。”本傑米諾神父以一種過於謙卑的語氣強調說:“說不定他們瞭解有關那本證據的情況。”唐-克羅斯嘆息道:“是啊,吉里亞諾的那本證據,他認為它能挽救他的命,或者至少讓他不至於不明不白地死去。”他轉向邁克爾說:“記住,羅馬害怕那本證據,但我不怕。告訴他父母,寫在紙上的東西會影響歷史,但不會改變生活。生活是一段不同的歷史。”從巴勒莫到蒙特萊普開車只有不到一小時的路程。在那一個小時之中,邁克爾和安東里尼從城市的文明跨進了西西里鄉村的原始文化。斯蒂芬-安東里尼駕駛著那輛小巧的菲亞特車,在午後的陽光中,他那颳得乾乾淨淨的兩腮和下巴泛著光,映襯出無數粒暗紅
鬚
。他開得很慢很小心,像那些上了年紀才學開車的人一樣。菲亞特急促地
息著,盤旋而上,在莽莽山脈之中爬行。
他們在5個地點被武裝警察的路障攔下來,每個守衛排至少有12人,配備一輛帶有機關槍的裝甲車。安東里尼帶的證件使他們順利地過了各道關卡。
邁克爾到很奇怪,距大城市巴勒莫這麼近的鄉村會是如此的原始荒蠻。他們從不少村莊旁經過,只見座座石屋歪歪斜斜地就著坡勢壘在陡坡上。這些陡坡被
心隔成一條條窄窄的田塊,整齊地種著一行行細長的綠
植物。一座座小山包上遍佈著碩大的白
圓石,在苔蘚覆蓋,竹叢遮蔽下半掩半現,遠遠望去,活像是未經雕鑿的巨大的墓群。
沿途每隔不遠就有一座神龕,木匣子掛著鎖,裡面供著聖母瑪利亞或其他某個受尊崇的神的塑像。在一座神龕前,邁克爾看到一位婦人跪在地上祈禱,丈夫坐在他們的騾車上大喝其酒。騾頭低垂著,活像是一位殉道者的頭顱。
斯蒂芬-安東里尼伸過手去,愛撫地摸摸邁克爾的肩。他說:“賢侄,見到你對我的心臟很有好處。你知道吉里亞諾和我們有關係嗎?”邁克爾敢肯定他在說謊,那張紅臉上出的狡猾的微笑意味深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