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醫院中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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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過去歷史,做過連指導員的事也同她說了。他是多麼想到連上去呵。

從指導員房裡出來之後,在一個下午還遇了幾個有關係的同事。那化驗室的林莎,在用一種怎樣敵意的眼睛來望她。林莎有一對細的彎的長眼,笑起來的時候眯成一條半圓形的線,兩角往下垂,眼皮微微腫起,出細細的引逗人的光輝。好似在等著什麼愛撫,好似在問人:“你看,我還不夠漂亮麼?”可是她對著剛來的陸萍,眼睛只顯出一種不屑的神氣:“哼!什麼地方來的這產婆,看那寒酸樣子!”她的臉有很多的變化,有時象一朵微笑的花,有時象深夜的寒星。她的步法非常停當。用很慢的調子說話,這種沉重又顯得柔媚,又顯得傲慢。

陸萍只憨憨的對她笑,心裡想;“我會怕你什麼呢,你敢用什麼來向我驕傲?我會讓你認識我。”她既然有了這樣的信心,她就要做到。

又碰到一個在抗大的同學,張芳子,她在這裡做文化教員。這個常常喜歡在人面前唱唱歌的人,本來就未引起過她的好的。這是一個最會糊糊塗塗的懶惰的打發去每一個子的人。她有著很溫柔的格,不管伸來怎樣的臂膀,她都不忍心拒絕的,可是她卻很少朋友,這並不會由於她有什麼孤僻的格,只不過因為她象一個沒有骨頭的人,爛棉花似的沒有彈,不能把別人的興趣絆住。陸萍在剛看見她時,還湧起一陣歡喜,可是再看看她那庸俗的平板的臉孔時,心就象沉在海底下似的那末平穩,那末涼。

她又去拜訪了產科主任王梭華醫生,她有一位渾身都是教會女人氣味的太太——她是小兒科醫生。她總用著白種人看有人種的眼光來看一切,象一個受懲的仙子下臨凡世,又顯得慈悲,又顯得委屈。只有她丈夫給了陸萍最好的印象,這是一個有紳士風的中年男子,面孔紅潤,聲音響亮,時時保持住一種事務上的心滿意足,雖說她看的出他只不過是一種資產階級所慣有的虛偽的應付:然而卻有神,對工作熱情,她並不喜歡這種人,也不需要這種人做朋友,可是在工作上她是樂意和這人合作的。她不敢在那裡坐的很久,那位冷冷的坐在側邊的夫人總使她害怕,即使在她和氣和做得很明朗的氣氛之下,她也到有一種說不出的壓抑。

不管這種種的現象,曾給與她多少不安和傍徨,然而在睡過了一夜之後,她都把它象衫袖上的塵土抖掉了。她理的批判了那一切。她又非常有原氣的跳了起來,她自己覺得她有太多的力,她能擔當一切。她說,讓新的生活好好的開始吧。

三每天把早飯一吃過,只要沒有特別的事故,她可以不等主任醫生,就輪到五間產科病室去察看。這兒大半是陝北婦女,和很少的幾個xx,xx或xx的學生。她們都很歡她,每個人都用擔心的,謹慎的眼睛來望她,親熱的喊著她的名字,瑣碎的提出許多關於病症的問題,有時還在她面前發著小小的脾氣,女人的愛嬌。每個人的希望都寄託在她的身上。象這樣的情形在剛開始,也許可以給人一些興奮和安,可是子長了,天天是這樣,而且她們並不聽她的話。她們好象很怕生病,卻不愛乾淨,常常使用沒有消毒過的紙,不讓看護洗濯,生產還不到三天就悄悄爬起來自己去上廁所,甚至她們還很頑固。實際她們都是做了母親的人,卻要別人把她們當著小孩子看待,每天重複著那些叮嚀的話,有時也得假裝生氣,但結果房子裡仍舊很髒,做勤務工作的看護沒有受過教育,什麼東西都在屋角里。洗衣員幾天不來,院子裡四處都看得見有用過的棉花和紗布,養育著幾個不死的蒼蠅。她沒辦法,只好帶上口罩,用巾纏著頭,拿一把大掃帚去掃院子。一些病員,老百姓,連看護在內都圍著看她。不一會,她們又把院子成原來的樣子了。誰也不會覺的有什麼抱歉。

除了這位張醫生的老婆之外,還有一位不知是哪個機關的總務處長的老婆也在這裡。她們都是產科室的看護,她們一共學了三個月看護知識,可以認幾十個字,記得十幾個中國藥名。她們對看護工作既沒有興趣,也沒有認識。可是她們不能不工作。新的恐惶在壓迫著。從外面來了一批又一批的女學生,離婚的案件經常被提出。自然這裡面也不缺少真正的覺悟,願意刻苦一點,向著獨立做人的方向走,不過?蟀餚允怯志蹋帚u飭轎環蛉耍繞涫悄俏灰丫辛碩咚甑淖芪翊tさ姆蛉稅謐攀愕募蘢櫻┳拋災頻鬧猩階埃諳∈璧幕品⑸鮮弦桓ε砸暈諒虢景烈幌碌哪敲賜鉤齠瞧ぴ讜鶴又誒窗諶ァk嗆廖薹竦木瘢擲劣衷啵揮惺倍雜諦嗟姆觳梗路慕瘧硎疚尷薜男巳ぁk壞貌淮嘰偎牽嘰儼懷刪橢緩麼媯瞬環判模倉壞檬刈潘竅荊婧⒆用竅椿唬雒藁ㄇ潁砩肌n瞬輝甘共∪瞬徑嗍芸嗤矗闋約喝ヌ婕父隹讀說模⒀椎幕灰庵殖晌骯吡說牡賴灤模洳皇擯鄭磯噯絲黃穡謁詞竊諍苄〉氖焙潁鴕丫謊傘?

一到下午,她就要變得愉快些,這是說當沒有產婦臨產而比較空閒的時候。她去參加一些會議,提出她在頭天夜晚草擬的一些意見書。她有足夠的熱情,和很少的世故。她陳述著,辯論著,傾吐著她成天所見到的一些不合理的事,她不懂得觀察別人的顏,把很多人不敢講的,不願講的都講出來了。她得到過一些擁護,常常有些醫生,有些看護來看她,找她談話,尤其是病員,病員們也聽說了她常常為了他們的生活管理,和醫療的改善與很多人衝突,他們都很同情她,但她已經成為醫院裡小小的怪人,被大多數人用異樣的眼睛在看著是不成問題了的。

其實她的意見已被大家承認是很好的,也決不是完全行不通,不過太新奇了;對於已成為慣例的生活中就太顯的不平凡。但做為反對她的主要理由便是沒有人力和物力。

而她呢,她不管,只要有人一走進產利室,她便會指點著:“你看,傢俱是這樣的壞。這唯一的注針已經彎了。而醫生和院長都說要學著使用彎針,橡皮手套破了不講它,不容易補,可是多用兩三斤炭是不可以的。這房子這樣冷,如何適合於產婦和落生嬰兒…”她帶著人去巡視病房,好讓人知道沒有受過教育的看護是不行的。她形容這些病員的生活,簡直是受罪。她替她們要清潔的被襖,暖和的住室,滋補的營養,有次序的生活。她替他們要圖畫、書報,耍有不拘形式的座談會,和小型的娛樂晚會…

聽的人都很有興趣的聽她講述,然而除了笑一笑以外再沒什麼有用處的東西。

然而也決不是毫無支持,她有了兩個朋友。她和黎涯是在很融洽的第一次的接談中便結下了堅固的友誼。這位在外科室做助手的同屬於南方的姑娘,顯得比她結實、單純、老練。她們兩人談過去,現在,將來,尤其是將來。她們織著同樣的美麗的幻想。她們評鑑著在醫院的一切人。她們奇怪為什麼有那末多的想法都會一樣,她們也不去思索,便又談下去了。

除了黎涯之外,還有一位常常寫點短篇小說或短劇的外科醫生鄭鵬。他在手術室裡是位最沉默的醫生。他不准誰多動一動。有著一副令人可怕的嚴肅面孔,他吝嗇到連兩三個宇一句的話也不說,總是用手代替說話。可是談起閒天來便漫無止境了,而且是很長於描繪的。

每當她在工作的疲勞之後,或者當覺到在某些事上,在某些環境裡受著一些無名的壓迫的時候,總不免有些說不出的抑鬱,可是隻要這兩位朋友一來,她可以任情的在他們面前抒發,她可以稍稍把話說的尖刻一點,過分一點,她不會擔心他們不瞭解她,歪曲她,指摘她,悄悄去告發她。她的煩惱便消失了,而且他們計劃著,想著如何把環境好,把工作做的更實際些。兩個朋友都說了她:說她太熱情,說熱情沒有通過理智便沒有價值。

她們也談醫院裡發生的一些小新聞,譬如林莎到底會愛誰呢?是院長,還是外科主任,還是另外的什麼人。她們都討厭醫院裡關於這新聞太多或太壞的傳說,簡直有故意破壞院長威信的嫌疑,她們常常為院長和林莎辯護,然而在心府裡,三個人同樣討厭著那善於周旋的女人,而對院長也毫不能引起尊敬。尤其在陸萍,幾乎對林莎有著不可解釋的提防。

醫院裡還傳播著指導員老婆打了張芳子耳光的事。老婆到衛生部去告狀,所以張芳子便被調到兵站上的醫務所去了。而且大家猜測著她在那裡也住不長。她會重複著這些事件。

醫院裡大家都很忙,成天嚷著技術上的學習,常常開會,可是為什麼大家又很閒呢,互相傳播著誰又和誰在談戀愛了,誰是黨員,誰不是,為什麼不是呢,有問題,那就有嫌疑!

現在也有人在說陸萍的閒話了,已經不是關於那些建議的事,她對於醫院的制度,設施,談得很多,起先還有人說她放大炮,說她熱心,說她愛出風頭,慢慢也成了老生常談,不人為人所注意。縱使她的話還有反響,也不能成為不可饒赦,不足以引起誹謗。可是現在為了什麼呢,她竟常常被別人在背後指點著,甚至躺在上的病人,也聽到一些風聲,暗暗的用研究的眼光來望她。

的陸萍卻一點也沒有得到暗示,她仍在興致很濃厚的去照顧著那些產婦,那些嬰兒,為著她們一點點的須索,去同管理員,總務處,秘書長,甚至院長去爭執。在寒風裡,束緊了一件短棉衣,從這個山頭跑到那個山頭,臉都凍腫了。腳後跟常常裂口。她從沒有埋怨過。尤其是夜晚。有大半數的夜晚她得不到整晚的睡眠,有時老早就有一個產婦等著在夜晚生,有時半夜被人叫醒,那兩位看護的膽子很小,黑夜裡不敢一人走路,她只好就在那可以凍死人的深夜裡到廚房去打水。接產室雖然燒了一盆炭火,而套在橡皮手套的手,常常冰得發僵,她心裡又急,又不敢出來,只要不是難產,她就一個人做了,因為主任醫生住得很遠,她不願意在這樣的寒夜裡去驚醒他。

她不特是對她本身的工作,仍然抱著服務的熱忱,而且她很願意得到更多的經驗在其它的技術上,所以她只要逢到鄭鵬施行手術的時候,恰巧她又沒有工作,她便一定去見習。她以為外科在戰爭時期是最需要的了。假如她萬不得已一定要做醫務工作的時候,做一個外科醫生比做產婆好得多,那末她可以到前方去,到槍林彈雨裡奔波忙碌,她總是愛飛。總不滿於現狀。最近聽說鄭鵬有個大開刀,她正準備著如何可以使自己不失去這一個機會。

記掛著頭天晚上黎涯送來的消息,等不到天亮就醒了。也因為五更天特別冷,被子薄,常常會冷醒的。一醒就不能再睡著。窗戶紙透過一層薄光,把窯裡的物件都照得很清楚。她用羨慕的眼光去看對面上的張醫生的老婆。她總象一個在白天玩的太疲倦了的孩子似的那末整夜噴著平勻的呼,她也同她一樣有著最年輕的年齡,她工作得相當累,可是隻有一覺好睡,她記得從前睡也會醒,卻醒的糊糊,翻過身,擋不著瞌睡的一下就又睡著了。然而睡不著,也很好,她便凝視著淡白的窗紙而去想起許多事,許多毫不重要的事,平投有時間想這些,而想起這些事的時候,卻是一種如何的享受啊!她想著南方的長著綠草的原野,想著那些溪,村落,各種不知名的大樹。想著家裡的庭院,想著母親和弟弟妹妹,家裡屋頂上的炊煙還有麼?屋還有麼?人到何處去了?想著幼小時的伴侶,那些年輕人跑出來沒有呢?聽說有些人是到了游擊隊…她夢想到有一天她到那地方,她呼著那帶著野花,草木氣息的空氣,她被故鄉的老人們擁抱著,她總希望還能看見母親。她離家快三年了,她剛強了許多,但在什麼秘密的地方,卻仍需要母親的愛撫啊!

窗戶外無聲的飄著雪片,把昨天掃開的路又蓋上了。催明的雄雞,遠近的啼著,一陣陣的號音的練習,隱隱約約傳來。於是她使又想著一個問題:“手術室不裝煤爐如何成呢?”她煩惱著院長了,他只懂得要艱苦艱苦,卻不懂醫治護理工作的必需有的最低的條件。她又恨外科主任,為什麼她不固執著一定要裝煤爐,而且鄭鵬也應該說話,這是他們的責任,一次兩次要不到,再要下呀!她覺得非常的不安寧,於是她爬了起來,她輕輕的生火,點燃燈,寫著懇求的信去給院長。她給黎涯也寫了一個條子,叫她去做鼓動工作,而她上午是不能離開產科病室的。她把這一切做完後,天便大亮了,她得緊張起來,她希望今天下午不會有臨產的婦人,她帶著歡喜的希企要去看開刀啊!

黎涯沒有來,也沒有回信。她忙著準備下午手術室裡所需要的一切。假如臨時缺少了一件東西,而影響到病人生命時,則這責任應該由她一個人負擔。所以她得整理全個屋子,把一切都消毒過,都依次序的放著,以便動用時的方便。她又分配了兩個看護的工作,叮嚀著她們應該注意的地方,她是一點也不敢懈怠的。

鄭鵬也來檢查了一次。

“陸萍的信你看看好麼?”黎涯把早晨收到的紙條給他。

“我想無論如何在今天是不可能。也來不及。所以我並沒有聽她的話,不過假如太冷,我以為可以緩幾天再動手術。這是要你斟酌的。”鄭鵬把紙條摺好後還了她。沒有暴什麼,皺了皺眉頭,便又去審視準備好了的那些刀鉗子,剪子。那緻的金屬的小傢俱,凜然的放著寒光,然而在他卻是多麼悉和親切。他把一切都巡視了一遍之後,向黎涯點了點頭,意思是說:“很好”他們在這種時候,便只是一種工作上的關係,他下命令,她服從,他不准她有一點做為朋友時的頑皮的。最後,在走出去時,才說:“兩點鐘請把一切都好。多生一盆火。病人等不得我去安置火爐。”一吃過午飯,陸萍便逃也似的轉過這邊山頭來。

黎涯也傳染了那種沉默和嚴肅。她只向她說病人不能等到裝置火爐。她看見手術室裡已經有幾個人。她陡的被一種氣氛壓著,無言的去穿好消毒的衣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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