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10思考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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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若為自己未能在千年之前活著而痛哭,你豈不認為他是傻瓜?那麼,為自己千年之後不再活著而痛哭的人也是傻瓜。”蒙田:“老與少拋棄生命的情景都一樣。沒有誰離開它不正如他剛走進去。”

“你由死入生的過程無畏也無憂,再由生入死走一遍吧。”事實上,在讀到上述言論之前,我自己就已用同樣的理由勸說過自己。捫心自問,在我出生之前的悠悠歲月中,世上一直沒有我,我對此確實不到絲毫遺憾。那麼,我死後世上不再有我,情形不是完全一樣嗎?

真的完全一樣嗎?總覺得有點不一樣。不,簡直是大不一樣!我未出生時,世界的確與我無關。可是,對於我來說,我的出生是一個決定的事件,由於它世界就變成了一個和我息息相關的屬於我的世界。即使是那個存在於我出生前無窮歲月中的世界,我也可以把它作為我的對象,從而接納到我的世界中來。我可以閱讀前人的一切著作,瞭解歷史上的一切事件。儘管它們產生時尚沒有我,但由於我今天的存在,便都成了供我閱讀的著作和供我瞭解的事件。而在我死後,無論世上還會(一定會的!)誕生什麼偉大的著作,發生什麼偉大的事件,都真正與我無關,我永遠不可能知道了。

譬如說,儘管曹雪芹活著時,世上壓兒沒有我,但今天我卻能享受到讀《紅樓夢》的極大快樂,真切覺到它是我的世界的一個組成部分。倘若我生活在曹雪芹以前的時代,即使我是金聖嘆,這部作品和我也不會有絲毫關係了。

有時我不想,也許,出生得愈晚愈好,那樣就會有更多的佳作、更悠久的歷史、更廣大的世界屬於我了。但是,晚到何時為好呢?難道到世界末再出生,作為最後的證人得以回顧人類的全部興衰,我就會滿意?無論何時出生,一死便前功盡棄,留在身後的同樣是那個與自己不再有任何關係的世界。

自我意識強烈的人本能地把世界看作他的自我的產物,因此他無論如何不能設想,他的自我有一天會毀滅,而作為自我的產物的世界卻將永遠存在。不錯,世界曾經沒有他也永遠存在過,但那是一個為他的產生做著準備的世界。生前的無限時間中沒有他,卻在走向他,終於有了他。死後的無限時間中沒有他,則是在背離他,永遠不會有他了。所以,他接受前者而拒絕後者,又有什麼可奇怪的呢?

七迄今為止的勸說似乎都無效,我仍然不承認死是一件合理的事。讓我變換一下思路,看看永生是否值得嚮往。

事實上,最早沉思死亡問題的哲學家並未漏過這條思路。盧克萊修說:“我們永遠生存和活動在同樣事物中間,即使我們再活下去,也不能鑄造出新的快樂。”奧勒留說:“所有來自永恆的事物作為形式是循環往復的,一個人是在一百年還是兩千年或無限的時間裡看到同樣的事物,這對他是一回事。”總之,太陽下沒有新東西,永生是不值得嚮往的。

我們的確很容易想象出永生的單調,因為即使在現在這短促的人生中,我們也還不得不熬過許多無聊的時光。然而,無聊不能歸因於重複。正如健康的胃不會厭倦進食,健康的肺不會厭倦呼,健康的體不會厭倦作愛一樣,健全的生命本能不會厭倦復一重複的生命活動。活躍的心靈則會在同樣的事物上發現不同的意義,為自己創造出巧妙的細微差別。遺忘的本能也常常助我們一臂之力,使我們經過適當的間隔重新產生新鮮。即使假定世界是一個由有限事物組成的系統,如同一副由有限棋子組成的圍棋,我們仍然可能像一個入的棋手一樣把這副棋永遠下下去。仔細分析起來,由死造成的意義失落才是無聊的至深源,正是因為死使一切成為徒勞,所以才會覺得做什麼都沒有意思。一個明顯的證據是,由於永生信念的破滅,無聊才成了一種典型的現代病。

可是,對此也可提出一個反駁:“沒有死,就沒有愛和情,沒有冒險和悲劇,沒有歡樂和痛苦,沒有生命的魅力。總之,沒有死,就沒有了生的意義。”——這正是我自己在數年前寫下的一段話。波伏瓦在一部小說中塑造了一個不死的人物,他因為不死而喪失了真正去愛的能力。的確,人生中一切歡樂和美好的東西因為短暫更顯得珍貴,一切痛苦和嚴肅的情因為犧牲才更見出真誠。如此看來,最終剝奪了生的意義的死,一度又是它賦予了生以意義。無論寂滅還是永生,人生都逃不出荒謬。不過,有時我很懷疑這種悖論的提出乃是永生信念業已破滅的現代人的自我安。對於希臘人來說,這種悖論並不存在,荷馬傳說中的奧林匹斯眾神絲毫沒有因為不死而喪失了戀愛和冒險的好興致。

好吧,讓我們退一步,承認永生是荒謬的,因而是不值得嚮往的,但這仍然不能證明死的合理。我們最多隻能退到這一步:承認永生和寂滅皆荒謬,前者不合生活現實的邏輯,後者不合生命本能的邏輯。

八何必再繞彎子呢?無論舉出多少理由都不可能說服你,乾脆說出來吧,你無非是不肯捨棄你那可憐的自我。

我承認。這是我的獨一無二的自我。

可是,這個你如此看重的自我,不過是一個偶然,一個表象,一個幻相,本身毫無價值。

我聽見哲學家們異口同聲地說。這下可是擊中了要害。儘管我厭惡這種貶抑個體的立場,我仍願試著在這條思路上尋求一個解決。

我對自己說:你是一個純粹偶然的產物,大自然產生你的概率幾乎等於零。如果你的父母沒有結合(這是偶然的),或者結合了,未在那個特定的時刻作愛(這也是偶然的),或者作愛了,你父親釋放的成億個子中不是那個特定的子使你母親受孕(這更是偶然的),就不會有你。如果你父母各自的父母不是如此這般,就不會有你的父母,也就不會有你。這樣一直可以推到你最早的老祖宗,在不計其數的偶然中,只要其中之一改變,你就壓兒不會誕生。難道你能為你未曾誕生而遺憾嗎?這豈不就像為你的父母、祖父母、外祖父母等等在某月某未曾作愛而遺憾一樣可笑嗎?那麼,你就權作你未曾誕生好了,這樣便不會把死當一回事了。無論如何,一個偶然得不能再偶然的存在,一件僥倖到非分地步的禮物,失去了是不該到委屈的。滾滾長河中某一個偶然泛起的泡沫,有什麼理由為它的迸裂憤憤不平呢?

然而,我還是委屈,還是不平!我要像金聖嘆一樣責問天地:“既已生我,便應永在;脫不能爾,便應勿生。如之何本無有我…無端而忽然生我;無端而忽然生者,又正是我;無端而忽然生一正是之我,又不容之少住…”儘管金聖嘆接著替天地開脫,說既為天地,安得不生,無論生誰,都各各自以為我,其實未嘗生我,我固非我,但這一番邏輯實出於不得已,只是為了說服自己接受我之必死的事實。

一種意識到自身存在的存在按其本是不能設想自身的非存在的。我知道我的出生純屬偶然,但是,既已出生,我就不再能想象我將不存在。我甚至不能想象我會不出生,一個絕對沒有我存在過的宇宙是超乎我的想象力的。我不能承認我只是永恆變中一個可有可無旋生旋滅的泡影,如果這樣,我是沒有勇氣活下去的。大自然產生出我們這些具有自我意識的個體,難道只是為了讓我們意識到我們僅是幻相,而它自己僅是空無?不,我一定要否認。我要同時成為一和全,個體和整體,自我和宇宙,以此來使兩者均獲得意義。也就是說,我不再勸說自己接受死,而是努力使自己相信某種不朽。正是為了自救和救世,不肯接受死亡的靈魂走向了宗教和藝術。

九“信仰就是願意信仰;信仰上帝就是希望真有一個上帝。”烏納穆諾的這句話點破了一切宗教信仰的實質。

我們第一不能否認體死亡的事實,第二不能接受死亡,剩下的唯一出路是為自己編織出一個靈魂不死的夢幻,這個夢幻就叫做信仰。藉此夢幻,我們便能像賀拉斯那樣對自己說:“我不會完全死亡!”我們需要這個夢幻,因為如惠特曼所云:“沒有它,整個世界才是一個夢幻。”誕生和死亡是自然的兩大神秘。我們永遠不可能真正知道,我們從何處來,到何處去。我們無法理解虛無,不能思議不存在。這就使得我們不僅有必要而且有可能編織夢幻。誰知道呢,說不定事情如我們所幻想的,冥冥中真有一個亡靈繼續生存的世界,只是因為陰陽隔絕,我們不可知它罷了。當柏拉圖提出靈魂不死說時,他就如此鼓勵自己:“榮耀屬於那值得冒險一試的事物!”帕斯卡爾則直截了當地把關於上帝是否存在的爭論形容為一場賭博,理智無法決定,唯憑抉擇。賭注下在上帝存在這一面,賭贏了就贏得了一切,賭輸了卻一無所失。反正這是唯一的希望所在,寧可信其有,總比絕望好些。

可是,要信仰自己毫無把握的事情,又談何容易。帕斯卡爾的辦法是,向那些盲信者學習,遵循一切宗教習俗,事事做得好像是在信仰著的那樣。

“正是這樣才會自然而然使你信仰並使你牲畜化。”他的內心獨白:“但,這是我所害怕的。”立刻反問自己:“為什麼害怕呢?你有什麼可喪失的呢?”非常形象!說服自己真難!對於一個必死的人來說,的確沒有什麼可喪失的。也許會喪失一種清醒,但這清醒正是他要除去的。一個真正為死所震撼的人要相信不死,就必須使自己“牲畜化”即變得和那些從未真正思考過死亡的人(盲信者和不關心信仰者均屬此列)一樣。對死的思考推動人們走向宗教,而宗教的實際作用卻是終止這種思考。從積極方面說,宗教倡導一種博愛神,其作用也不是使人們真正相信不死,而是在博愛中淡忘自我及其死亡。

我姑且假定宗教所宣稱的靈魂不死或輪迴是真實的,即使如此,我也不能從中獲得安。如果這個在我生前死後始終存在著的靈魂,與此生此世的我沒有意識上的連續,它對我又有何意義?而事實上,我對我出生前的生活確實懵然無知,由此可以推知我的亡靈對我此生的生活也不會有所記憶。這個與我的塵世生命全然無關的不死的靈魂,不過是如同黑格爾的絕對神一樣的象體。把我說成是它的天國曆程中的一次偶然墮落,或是把我說成是大自然的永恆變中的一個偶然產物,我看不出兩者之間究竟有何區別。

烏納穆諾的話是不確的,願意信仰未必就能信仰,我終究無法使自己相信有真正屬於我的不朽。一切不朽都以個人放棄其具體的、個別的存在為前提。也就是說,所謂不朽不過是我不復存在的同義語罷了。我要這樣的不朽有何用?

十現在無路可走了。我只好回到原地,面對死亡,不迴避但也不再尋找接受它的理由。

肖斯塔科維奇拒絕在他描寫死亡的《第十四響樂》的終曲中美化死亡,給人廉價的安。死是真正的終結,是一切價值的毀滅。死的權力無比,我們接受它並非因為它合理,而是因為非接受它不可。

這是多麼徒勞:到頭來你還是不願意,還是得接受!

但我必須作這徒勞的思考。我無法只去注意金錢、地位、名聲之類的小事,而對終將使自己喪失一切的死毫不關心。人生只是瞬間,死亡才是永恆,不把死透徹地想一想,我就活不踏實。

一個人只要認真思考過死亡,不管是否獲得使自己滿意的結果,他都好像是把人生的邊界勘察了一番,看到了人生的全景和限度。如此他就會形成一種豁達的懷,在沉浮人世的同時也能跳出來加以審視。他固然仍有自己的追求,但不會把成功和失敗看得太重要。他清楚一切幸福和苦難的相對質,因而快樂時不會忘形,痛苦時也不致失態。

奧勒留主張“像一個有死者那樣去看待事物”

“把每一天都作為最後一天度過”例如,你渴望名聲,就想一想你以及知道你的名字的今人後人都是要死的,便會明白名聲不過是浮雲。你被人怒了。就想一想你和那怒你的人都很快將不復存在,於是會平靜下來。你到煩惱或悲傷,就想一想曾因同樣事情痛苦的人們哪裡去了,便會覺得為這些事痛苦是不值得的。他的用意僅在始終保持恬靜的心境,我認為未免消極。人生還是要積極進取的,不過同時不妨替自己保留著這樣一種有死者的眼光,以便在必要的時候甘於退讓和獲得平靜。

思考死亡的另一個收穫是使我們隨時做好準備,即使明天就死也不到驚慌或委屈。儘管我始終不承認死是可以接受的,我仍贊同許多先哲的這個看法:既然死遲早要來,早來遲來就不是很重要的了。在我看來,我們應該也能夠做到的僅是這個意義上的不怕死。

古希臘最早的哲人之一比阿斯認為,我們應當隨時安排自己的生命,既可享高壽,也不慮早折。盧克萊修說:“儘管你活滿多少世代的時間,永恆的死仍在等候著你;而那與昨天的陽光偕逝的人,比起許多月許多年以前就死去的,他死而不復存在的時間不會是更短。”奧勒留說:“最長壽者將被帶往與早夭者相同的地方。”因此“不要把按你能提出的許多年後死而非明天死看成什麼大事。”我覺得這些話都說得很在理。面對永恆的死,一切有限的壽命均等值。在我們心目中,一個古人,一個幾百年前的人,他活了多久,緣何而死,會有什麼重要麼?漫長歲月的間隔使我們很容易揚棄種種偶然因素,而一目瞭然地看到他死去的必然:怎麼著他也活不到今天,終歸是死了!那麼,我們何不置身遙遠的未來,也這樣來看待自己的死呢?這至少可以使我們比較坦然地面對突如其來的死亡威脅。我對生命是貪婪的,活得再長久也不能死而無憾。但是既然終有一死,為壽命長短憂慮便是不必要的,能長壽當然好,如果不能呢,也沒什麼,反正是一回事!肖伯納高齡時自擬墓誌銘雲:“我早就知道無論我活多久,這種事情遲早總會發生的。”我想,我們這些尚無把握享高齡的人應能以同樣達觀的口吻說:既然我知道這種事情遲早總會發生,我就不太在乎我能活多久了。一個人若能看穿壽命的無謂,他也就盡其所能地獲得了對死亡的自由。他也許仍畏懼形而上意義上的死,即寂滅和虛無,但對於常生活中的死,即由疾病或災禍造成的他的具體的死,他已在相當程度上克服了恐懼之

死是個體的絕對毀滅,倘非自欺欺人,從中決不可能發掘出正面的價值來。但是,思考死對於生卻是有價值的,它使我能以超脫的態度對待人生一切遭際,其中包括作為生活事件的現實中的死。如此看來,對死的思考儘管徒勞,卻並非沒有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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