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一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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曠野長天,雲彩脈脈動,大片青草平原,無邊無際地延伸出去。牛馬點綴其間,白雲似的羊群在綠海中游動。

秋季草原上的陽光極濃烈,耀得常寧的眼有些睜不開來。遠處,祭壇下人來人往,悲歌聲陣陣,直唱入她的心底,令她愴然。

她站在帳門口,眯眼望著天上展翅翱翔的雄鷹,天高地闊,為什麼自己不能象那鷹一樣自由飛翔於天地之間呢?

她幽幽地嘆了口氣,轉身回到帳內。從東朝帶過來的貼身侍女明畫見她似有些無力,上前將她扶住,輕聲勸道:“公主,皇上會將您接回去的,您不要太過憂慮了,不是還有兩個月的時間嗎?您這樣下去,身子會撐不住的。寧王殿下可還等著您回去呢。”聽到‘寧王殿下’四字,常寧的眼淚如潰堤般落了下來。皇弟,那記憶中的倔強少年,與自己多年相依為命的小四,他可好?他收到自己的信後,會是何等的焦慮,父皇他,真的會派人將自己接回去嗎?

幾年前,那威嚴肅穆、不苟言笑的父皇,那從來沒有抱過自己、高高在上的父皇,一道旨意,就將自己送到了這外草原,大漠陰山。從此,自己就為了所謂社稷,為了所謂和平,埋葬了青與夢想,遠別了皇弟與故土,在這陌生的地方夜體會著孤獨和淒涼。

常寧側臥於狼皮氈毯上,怔怔地想著,淚痕依稀。正幽思間,帳外傳來腳步聲,一個煦煦然如暖陽的聲音響起:“公主,我可以進來嗎?”常寧一驚,猛坐了起來。她認得這個聲音,雖然她從來沒有正眼看過這個人,這個令她膽顫心驚、兩個月後就要令她含羞蒙辱的人。

這個人,在草原上有著傳奇般的經歷,人們歌唱著他的故事,誦著他的驕傲。他,是一個女奴所生的孩子,身上又著這草原上至高無上的古漢王的血。他,自幼便象草原上的雄鷹,陰山上的野豹。他能馴服最烈的野馬,也能唱出最動人的歌聲。

他自幼不被古漢王重視,也始終受同父異母兄弟們的歧視與排擠。十一歲那年,他帶著一百名少年遠走西庭,在那裡逐草放牧,在那裡紮生基。

十五歲那年,他帶著五千名少年,縱騎如風,奔襲上千裡,將山嵯國兩萬騎兵斬於馬下,得山嵯國向突厥稱臣納貢,自此聲震草原。

十八歲那年,他帶著兩萬如狼似虎的猛騎,一路東行,折服了草原上的人們,也俘獲了無數草原少女的芳心。他挾著雷霆之勢回到王庭,他的父汗,對他刮目相看,贊他為最似自己的雄鷹。他替他的父汗東征西戰,令突厥益壯大,與西狄分庭抗禮。就是強如東朝,也不得不將最高貴的公主送到王庭,送到他父汗的大帳之中。

他就象這草原上最燦爛奪目的陽光,人們爭相匍伏於他的腳下。當年老的古漢王終於嚥下最後一口氣,他毫無爭議地成為了新一任的汗王,即使是最桀驁不馴的左屠耆王,也不得不低下他高傲的頭顱。

明畫等人驚慌不已,常寧看在眼中,反而平靜下來,站起來走到軟毯上坐下,鎮定道:“請進來吧。”帳簾輕掀,不知是帳外透進的陽光,還是進來之人的面容,常寧微微閃了一下眼。進帳之人挾著渾厚的氣勢,卻又帶著溫和的微笑,右手橫放於前,行了一禮。常寧微微欠身,始終不敢仔細打量這位繼子,輕聲道:“大王多禮了!”新任突厥王離勒微微一笑,盤膝坐於常寧對面,如烈般的雙眸緊盯著這位高貴的東朝公主。常寧被他的目光灼得低下頭去,轉念間傲氣湧上,猛然抬頭直視離勒,略帶憤然:“大王,未亡人不便讓您久留,有何事,您請說吧。”離勒一口東朝話說得極為字正腔圓,悠悠道:“未亡人?呵呵,你們東朝的話倒是有些意思。難道你們東朝的女子,不管多大年紀,死了丈夫之後便是活死人一個嗎?這樣豈不是將人活活地關於墳墓之中?!”常寧身子微微有些顫抖:“我朝禮儀,自非你們蠻夷之邦所能相比的。更不會有你們這等子襲父的蠻荒野俗。”她鼓起全部勇氣,直望向離勒略帶譏嘲的微笑:“大王,常寧今跟你把話說明白了,要我改嫁於你,除非頭從西邊升起,除非烏闕河水枯竭,除非伊山的積雪全部融化!”她倏然站起身來,冷冷道:“兩個月後,汗王入土之,便是我常寧魂歸故里之時,大王請回吧!”說著一拂衣袖,背對離勒而立,努力控制著顫慄的身軀。

離勒坐於地氈上,仰起頭來,正好望見她後頸中那一抹白淨,就象伊山常年的積雪,純淨晶亮。這高貴的公主,她的身子在顫抖,她的耳墜也在輕微地晃動,這一瞬間,晃得他有些心軟。這也是他首次與這位公主近距離接觸,她深居簡出,即使是在突厥王族的重大宴會上,她也始終是輕紗蒙面,不發一言。他一直以為,她就象他所知道的東朝女子一樣,怯懦膽小,他從來不知,她也有如此烈的時候,這烈讓他微心驚。但這烈之後的強行控制著的怯弱,卻又讓他的心尖有一剎那的疼痛。

他沉默片刻,從容站起身來,沉聲道:“公主,本王今如有冒犯之處,還請公主見諒。本王今來,實是有件要緊的事情,不得不告知公主,還請公主節哀順變。”常寧臉唰地變得雪白,轉過身來,顫聲道:“你說什麼?!什麼節哀順變?!”離勒不忍直望她毫無血的面容,雙目微垂,低聲道:“您的父皇,東朝聖威武肅德皇帝,於八月二十夜,薨逝了。”常寧眼前一陣眩暈,他在說什麼?父皇薨逝了?那永遠如神祗一般的父皇,那天下無敵的父皇,怎麼會―――她呆呆地望向離勒,這人面上的神情,真誠中帶著坦然,還有一絲疼憐,她眼前一黑,直直地向後倒去。

明畫等人的驚呼聲尚未出口,離勒已搶上一步,將常寧抱入懷中。

常寧悠悠醒來,腦中一片糊,還未來得及想起自己身在何處,已見一雙熾熱的眼眸緊盯著自己。她一驚,身子向氈內急縮,同時想起暈倒之前的悲訊,眼淚奪眶而出。

離勒自十五歲那年揚威草原以來,有過無數女人,草原上的女子,如朝陽,如烈火,一個個爭相進他的大帳,為他獻上最熱烈的情愛。從未有過一個女子,象眼前這人這般柔弱悽然,讓他情不自地想去了解她,去保護她。

見她惶悲之態,見她淚如雨下,哭得就象草原大雨後風中搖曳的馬蓮花,他的聲音是從未有過的輕柔:“公主,請您節哀順變!”常寧沉默良久,垂頭低聲道:“大王,請您出去!”離勒悵然半晌,不再說話,稍稍欠身,退出帳門。

常寧伏於氈上,失聲痛哭,父皇,您真的薨逝了嗎?您真的丟下受苦受難的女兒不管,就這樣走了嗎?您若是不在了,誰來替女兒作主,誰又能震懾住這離勒,讓他放女兒回去呢?明畫等人上來相勸,常寧甩開她的手,泣道:“你們都出去!”聽得眾人退出帳門,她抬起頭來,面上有著絕望與決然,她緩緩從袖中掏出一把短劍,這是古漢王病重之後,她便隨身攜帶的。

她向東南方向磕下頭去,心中默唸道:父皇,常寧不孝,不能再為我東朝社稷犧牲奉獻了,父皇,常寧就來見您了!

她坐直身軀,淚眼模糊:小四,姐姐不能再見到你了,你自己要多保重,不要再象從前一樣倔強,不要再魯莽行事,我們,來世再見吧!

她緊咬下,閉上雙眼,高舉手中短劍,狠狠向心口刺去。

一顆石子飛來,‘嗆’地一聲擊落她手中短劍,她身軀一震,未及睜眼,右手已被一人大力攥住。狠狠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原來你們東朝的女子是這般沒用!只會自尋死路嗎?!”常寧並不睜開眼睛,低聲道:“請大王放手!”離勒卻攥得更緊,他伸出另一隻手,輕撫上常寧秀氣的雙眉,覺她在自己手下劇烈顫慄,是生氣悲憤到極致的顫慄。他忽然有種快,貼近她耳邊悠悠道:“你聽著,你不用自尋死路,現在,你的親兄弟,東朝的寧王殿下,為了那個皇位,正與他的皇兄們鬥得熱火朝天。你若是不想他功虧一簣,想讓我們突厥支持於他,而不是趁機聯合西狄攻打東朝,你就乖乖的,留著這條命,做我離勒的女人吧!”他將常寧用力往地氈上一推,高大的身軀壓了過去。常寧正沉浸在他所說話語的震驚之中,來不及閃避,被他重重的壓在了身下。

離勒壓住她的雙臂,吻上她光潔細密的額頭,那股馨柔,沒有一絲突厥女人的羶氣,讓他瞬間醉。他情不自地呻了一聲,正待掠上她的紅,卻忽然面一變,疾伸手扼住她的雙頰,望向她悲涼絕望的眼神,眼角洶湧而出的晶瑩淚珠,他忽然有些洩氣,從她身上離開,靜靜地坐於一旁。常寧不可自抑的劇烈顫抖,待撿起身邊短劍,卻使不出半分力氣。良久,離勒站起身來,柔聲道:“是我不對,冒犯於你。從今以後,不會再這樣了。你不用再行這等愚蠢之事。你若是想看著你的皇弟登基為帝,想我突厥與東朝世代好,你就好好留著你這條命。”他頓了頓道:“只是突厥習俗不可因你一人而廢,我突厥更需一個東朝公主來做閼氏,以震懾西狄。你,必須做我的閼氏。但你放心,我不會強於你,我離勒,不願強於任何一個女人,我會等著你心甘情願的那一天!”常寧聽得他的腳步聲遠去,頹然坐於氈上。最初尋死的勇氣過後,是極度的亂和茫然,皇弟他,真的可以登上那個皇位嗎?他若是得登大寶,自己是不是就可以迴歸故土?如果自己現在死了,離勒盛怒之下支持允王他們,自己豈不是拖累了皇弟?!離勒他說的話可信嗎?他是不是真的,不會再強於自己?!

草原上的夜晚,天幽深高遠,星星很亮,亮得讓躺於草地上的常寧捨不得坐起身來。秋風拂過原野,她覺得有些寒冷。她伸手撫上前那一封密函,出欣的笑容。小四他,終於成為東朝至高無上的帝王,終於要派人來接自己回去了。那記憶中青澀如欖果的少年,現在穿上皇袍,坐於龍座之上,會是什麼樣子呢?

一人悄然走近,她慄然滾開,那人呵呵而笑:“公主,您不用這樣,我離勒說話算話,絕不會碰你一下!我們,就好好說說話吧,夜如此美麗,若是仇恨相見,豈不是大煞風景?!”他在草地上躺落,不看向滿面警戒之坐於一旁的常寧,雙手枕於腦後,望向夜空中的點點繁星,輕聲道:“小時候,我和公主一樣,特別喜歡這樣躺在草地上看星星。總想著自己是哪一顆星星,為什麼會墜落在這草原之上,為什麼要生在這王族,為什麼要揹負許多自己不願揹負的重任!”常寧心中一動,身軀慢慢放鬆,稍稍向旁挪了一下,並不作聲。

“公主,其實說起來,我們都是可憐之人,用你們東朝的話說,就是‘長恨生在帝王家’!可恨也沒用啊,既然上天給了我們這種命運,我們便只有坦然面對。便要成為這帝王之家最強大的人,讓其他人都臣伏於我們的腳下,讓這大地都為我們而顫抖!”離勒的話語漸轉逸興豪飛,他猛然轉過身,側臥在草地上,盯著常寧恬靜的面容:“公主,不知您可願意和離勒一起,做這草原上最強的王者,帶著這草原上的人們縱橫馳騁,永保康寧?!”常寧被他熾熱的眸光嚇住,身子微微後縮,囁嚅道:“大王,我,我皇弟他―――”離勒微微一笑:“我知道,武帝陛下就要派人來接您回去,他在國書中也對我說了此事。但是公主,我想問您,我若是一定要您做我的閼氏,不放您回去,您又當如何?!”常寧一驚,怒道:“大王,你就不怕與我東朝為敵嗎?!”離勒哈哈大笑,身子向常寧傾過來。常寧被他住,身形後仰,鼻中呼入年輕男子溫熱的氣息,與那年邁的古漢王腐朽的氣息截然不同。她有一刻的亂,瞬又痛罵自己,怎麼會在這種時刻還有這些胡思亂想!

亂間,離勒在她耳邊輕聲道:“我是怕與東朝為敵,可你們東朝,你的皇弟,現如今,更怕與我為敵!他基不穩,允王已有叛象,慕藩態度不明。在這關口,我若是強留你不放,你說你的皇弟,會為你冒險越過慕藩,越過西狄,來向我要人嗎?!”常寧默然不語,離開離勒的氣息,向後一仰,細柔的肢一軟,倒在草地之上,頭正磕上草中的一塊石子,‘唉喲’一聲喚出聲來。

離勒心尖一疼,忙俯身將她拉起,不顧她的掙扎,攬她入懷。替她輕著腦後,覺到她掙離自己的懷抱,用力將她箍住,柔聲道:“別動!你別怕,我不會傷害你的。”懷中之人漸漸停止掙扎,呼也變得有些急促。離勒卻只是溫柔地替她著腦後,手心捂住她的如絲秀髮,覺到懷中之人炙熱的體溫、柔軟的芬芳氣息,心醉神,低低道:“公主,您給我三個月的時間,給我一次機會。三個月之後,您若是還不願留在我的身邊,我一定放您回去,也不會與您的皇弟為難,我離勒對著草原發誓,決不食言!”草原的冬季,風雪肆,常寧整呆在帳內,沉默寡言。

那夜過後,離勒態度強硬地拒絕了東朝使者的要求,堅決不放她離去。只說三個月後再給武帝陛下一個答覆。而一個月後,她便收到了皇弟的來信,允王與廢太子叛亂,他處於極度困境之中,他在信中苦苦哀求皇姐,不要輕易求死,要皇姐忍下恥辱,再等上一段時間,等他平定叛亂之後,定會來接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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