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3章壽年七十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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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吳月娘見番兵到了。家家都關鎖門戶,亂竄逃去,不免也打點了些金珠寶玩,帶在身邊。那時吳大舅已死,止同吳三舅、玳安、小玉,領著十五歲孝哥兒,把家中前後都倒鎖了,要往濟南府投奔雲理守。一來避兵,二者與孝哥完就親事。一路上只見人人荒亂,個個驚駭。

可憐這吳月娘,穿著隨身衣服,和吳二舅男女五口,雜在人隊裡挨出城門,到於郊外,往前奔行。到於空野十字路口,只見一個和尚,身披紫褐袈裟,手執九環錫杖,腳趿芒鞋,肩上揹著條布袋,袋內裹著經典,大移步將來,與月娘打了個問訊,高聲大叫道:“吳氏娘子,你到那裡去?還與我徒弟來!”唬的月娘大驚失,說道:“師父,你問我討什麼徒弟?”那和尚又道:“娘子,你休推睡裡夢裡,你曾記的十年前,在岱嶽東峰,被殷天錫趕到我山中投宿。我就是那雪老和尚,法號普靜。你許下我徒弟,如何不與我?”吳二舅便道:“師父出家人,如何不近道?此等荒亂年程,亂竄逃生,他有此孩兒,久後還要接代香火,他肯舍與你出家去?”和尚道:“你真個不與我去?”吳二舅道:“師父,你休閒說,誤了人的去路。後面只怕番兵來到,朝不保暮。”和尚道:“你既不與我徒弟,如今天已晚,也走不出路去。番人就來,也不到此處,你且跟我到這寺中歇一夜,明早去罷。”吳月娘問:“師父,是那寺中?”那和尚用手只一指,道:“那路旁便是。”和尚引著來到永福寺。吳月娘認的是永福寺,曾走過一遭。比及來到寺中,長老僧眾都走去大半,止有幾個禪和尚在後邊打座。佛前點著一大盞硫璃海燈,燒看一爐香。

已是銜山時分,當晚吳月娘與吳二舅、玳安、小玉、孝哥兒,男女五口兒,投宿在寺中方丈內。小和尚有認的,安排了些飯食,與月娘等吃了,那普靜老師,跏趺在禪堂上敲木魚,口中唸經。

月娘與孝哥兒、小玉在上睡,吳二舅和玳安做一處,著了荒亂辛苦底人,都睡著了,止有小玉不曾睡,起來在方丈內,打門縫內看那普靜老師父唸經。看看念至三更時。

只見金風悽悽,斜月朦朦,人煙寂靜,萬籟無聲。佛前海燈,半明不暗。這普靜老師見天下荒亂,人民遭劫,陣亡橫死者極多,發慈悲心,施廣惠力,禮白佛言,薦拔幽魂,解釋宿冤,絕去掛礙,各去超生。

於是誦唸了百十遍解冤經咒。少頃,陰風悽悽,冷氣颼颼。有數十輩焦頭爛額,蓬頭泥面者,或斷手摺臂者,或有刳腹剜心者,或有無頭跛足者,或有吊頸枷鎖者,都來悟領禪師經咒,列於兩旁。

禪師便道:“你等眾生,冤冤相報,不肯解脫,何是了?汝當諦聽吾言,隨方託化去罷。偈曰:勸爾莫結冤,冤深難解結。一結成冤,千解不徹。若將冤解冤,如湯去潑雪。我見結冤人,盡被冤磨折。

我今此懺悔,各把悟徹。照見本來心,冤愆自然雪。仗此經力深,薦拔諸惡業。汝當各託生,再勿將冤結,當下眾魂都拜謝而去。小玉竊看,都不認得。少頃,又一大漢進來,身長七尺,形容魁偉,全裝貫甲,前關著一矢箭,自稱“統制周秀,因與番將對敵,折於陣上,今蒙師薦拔,今往東京,託生於沈鏡為次子,名為沈守善去也。”言未已,又一人,素體榮身,口稱是清河縣富戶西門慶“不幸溺血而死,今蒙師薦拔,今往東京城內,託生富戶沈通為次子沈越去也。”小玉認的是他爹,唬的不敢言語。

已而又有一人,提著頭,渾身皆血,自言是陳敬濟“因被張勝所殺,蒙師經功薦拔,今往東京城內,與王家為子去也。”已而又見一婦人,也提著頭,前皆血。自言:“奴是武大、西門慶之妾潘氏是也。不幸被仇人武松所殺。

蒙師薦拔,今往東京城內黎家為女託生去也。”已而又有一人,身軀矮小,面背青,自言是武植“因被王婆唆潘氏下藥吃毒而死,蒙師薦拔,今往徐州鄉民范家為男,託生去也。”已而又有一婦人,面黃瘦,血水淋漓,自言:“妾身李氏,乃花子虛之,西門慶之妾,因害血山崩而死。蒙師薦拔,今往東京城內,袁指揮家託生為女去也。”已而又一男,自言花子虛“不幸被氣死,蒙師薦拔,今往東京鄭千戶家託生為男。”已而又見一女人,頸纏腳帶,自言西門慶家人來旺宋氏“自縊身死,蒙師薦拔,今往東京朱家為女去也。”已而又一婦人,面黃肌瘦,自言周統制龐氏梅“因癆而死,蒙師薦拔,今往東京與孔家為女,託生去也。”已而又一男子,形披髮,渾身杖痕,自言是打死的張勝“蒙師薦拔,今往東京大興衛貧人高家為男去也。”已而又有一女人,項上纏著索子,自言是西門慶妾孫雪娥,不幸自縊身死“蒙師薦拔,今往東京城外貧民姚家為女去也。”已而又一女人,年小,項纏腳帶,自言“西門慶之女,陳敬濟之,西門大姐是也,不幸亦縊身死,蒙師薦拔,今往東京城外,與番役鍾貴為女,託生去也。”已而又見一小男子,自言周義“亦被打死,蒙師薦拔,今往東京城外高家為男,名高留住兒,託生去也。”言畢,各恍然不見。小玉唬的戰慄不已。

原來這和尚,只是和這些鬼說話。正前告訴吳月娘,不料月娘睡得正,一靈真,同吳二舅眾男女,身帶著一百顆胡珠,一柄寶石絛環,前往濟南府,投奔親家雲理守。

一路到於濟南府,尋問到雲參將寨門,通報進去。雲參將聽見月娘送親來了,一見如故。敘畢禮數,原來新近沒了娘子,央浼鄰舍王婆來陪待月娘,在後堂酒飯,甚是豐盛。吳二舅、玳安另在一處管待。

因說起避兵就親之事,因把那百顆胡珠、寶石、絛環教與雲理守,權為茶禮。雲理守收了,並不言其就親之事。到晚,又教王婆陪月娘一處歇臥。

將言說念月娘,以挑探其意,說:“雲理守雖武官,乃讀書君子,從割衫襟之時,就留心娘子。不期夫人沒了,鰥居至今。今據此山城,雖是任小,上馬管軍,下馬管民,生殺在於掌握。

娘子若不棄,願成伉儷之歡,一雙兩好,令郎亦得諧秦晉之配。等待太平之,再回家去不遲。”月娘聽言,大驚失,半晌無言。這王婆回報雲理寺。次夕晚,置酒後堂,請月娘吃酒。月娘只知他與孝哥兒完親,連忙來到席前敘坐。

雲理守乃道:“嫂嫂不知,下官在此雖是山城,管著許多人馬,有的是財衣服,金銀寶物,缺少一個主家娘子。下官一向思想娘子,如喝思漿,如熱思涼。

不想今娘子到我這裡與令郎完親,天賜姻緣,一雙兩好,成其夫婦,在此快活一世,有何不可?”月娘聽了。

心中大怒,罵道:“雲理守,誰知你人皮包著狗骨!我過世丈夫不曾把你輕待,如何一旦出此犬馬之言?”雲理守笑嘻嘻向前,把月娘摟住,求告說:“娘子,你自家中,如何走來我這裡做甚?

自古上門買賣好做,不知怎的,一見你,魂靈都被你攝在身上。沒奈何,好歹完成了罷。”一面拿過酒來和月娘吃。

月娘道:“你前邊叫我兄弟來,等我與他說句話。”雲理守笑道:“你兄弟和玳安兒小廝,已被我殺了。”即令左右:“取那件物事,與娘子看。”不一時,燈光下,血瀝瀝提了吳二舅、玳安兩顆頭來。唬的月娘面如土,一面哭倒在地。被雲理守向前抱起:“娘子不須煩惱,你兄弟已死,你就與我為。我一個總兵官,也不玷辱了你。”月娘自思道:“這賊漢將我兄弟家人害了命,我若不從,連我命也喪了。”乃回嗔作喜,說道:“你須依我,奴方與你做夫。”雲理守道:“不拘甚事,我都依。”月娘道:“你先與我孩兒完了房,我卻與你成婚。”雲理守道:“不打緊。”一面叫出雲小姐來,和孝哥兒推在一處,飲合巹杯,綰同心結,成其夫婦,然後扯月娘和他雲雨。這月娘卻拒阻不肯,被雲理守忿然大怒,罵道:“賤婦!你哄的我與你兒子成了婚姻,敢笑我殺不得你的孩兒?”向頭提劍,隨手而落,血濺數步之遠。正是:三尺利刀著項上,滿腔鮮血溼模糊。月娘見砍死孝哥兒,不覺大叫一聲。

不想撒手驚覺,卻是南柯一夢。唬的渾身是汗,遍體生津。連道:“怪哉,怪哉。”小玉在旁,便問:“怎的哭?”月娘道:“適間做得一夢不詳。”不免告訴小玉一遍。小玉道:“我倒剛才不曾睡著,悄悄打門縫見那和尚原來和鬼說了一夜話。

剛才過世俺爹、五娘、六娘和陳姐夫、周守備、孫雪娥、來旺兒媳婦子、大姐都來說話,各四散去了。”月娘道:“這寺後見埋著他每,夜靜時分,屈死淹魂如何不來!”娘兒們說了回話,不覺五更,雞叫天明。吳月娘梳洗面貌,走到禪堂中,禮佛燒香,只見普靜老師在禪上高叫:“那吳氏娘子,你如何可省悟得了麼?”這月娘便跪下參拜:“上告尊師,弟子吳氏,眼凡胎,不知師父是一尊古佛。適間一夢中都已省悟了。”老師道:“既已省悟。

也不消前去,你就去,也無過只是如此。倒沒的喪了五口兒命。你這兒子,有分有緣遇著我,都是你平一點善所種。不然,定然難免骨分離。

當初,你去世夫主西門慶造惡非善,此子轉身託化你家,本要蕩散其財本,傾覆其產業,臨死還當身首羿處。

今我度脫了他去,做了徒弟,常言‘一子出家,九祖昇天’,你那夫主冤愆解釋,亦得超生去了,你不信,跟我來,與你看一看。”於是叉步來到方丈內,只見孝哥兒還睡在上。老師將手中禪杖,向他頭上只一點,教月娘眾人看。

忽然翻過身來,卻是西門慶,項帶沉枷,繫鐵索。複用禪杖只一點,依舊是孝哥兒睡在上。月娘見了,不覺放聲大哭,原來孝哥兒即是西門慶託生,良久,孝哥兒醒了,月娘問他:“如何你跟了師父出家。”在佛前與他剃頭,摩頂受記。可憐月娘扯住慟哭了一場,乾生受養了他一常到十五歲,指望承家嗣業,不想被這老師幻化去了。

吳二舅、小玉、玳安亦悲不勝,當下這普靜老師,領定孝哥兒,起了他一個法名,喚做明悟。作辭月娘而去。臨行,分付月娘:“你們不消往前途去了。

如今不久番兵退去,南北分為兩朝,中原已有個皇帝,多不上十,兵戈退散,地方寧靜了,你每還回家去安心度。”月娘便道:“師父,你度託了孩兒去了,甚年何我母子再得見面?”不覺扯住,放聲大哭起來,老師便道:“娘子休哭!那邊又有一位老師來了。”哄的眾人扭頸回頭。

當下化陣清風不見了,正是:三降塵寰人不識,倏然飛過岱東峰。不說普靜老師幻化孝哥兒去了,且說吳月娘與吳二舅眾人,在永福寺住了十光景,果然大金國立了張邦昌在東京稱帝,置文武百官。

徽宗、欽宗兩君北,康王泥馬渡江,在建康即位,是為高宗皇帝。拜宗澤為大將,復取山東、河北。分為兩朝,天下太平,人民復業。後月娘歸家,開了門戶,家產器物都不曾疏失。後就把玳安改名做西門慶,承受家業,人稱呼為“西門小員外”養活月娘到老,壽年七十歲,善終而亡。此皆平好善看經之報。有詩為證:閥閱遺書思惘然,誰知天道有循環。西門豪橫難存嗣,敬濟顛狂定被殲。樓月善良終有壽,瓶梅佚早歸泉。

可怪金蓮遭惡報,遺臭千年作話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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