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春野孤墳吊前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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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心底,似乎有什麼在生長…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楊磏龍又把他帶了過去,湊在他耳朵邊上陰森森道:“杜賢弟,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你去吧,你的寶貝秘笈還你…我在泉州海外丁香島上等你,看你,有沒有本事搶回諾顏…”之後,他被糊里糊塗推出艙外,又從船板上掉了下去…台州那場血戰好慘烈,不知死了多少弟兄,他開始只是傻乎乎地看著,看著看著,又抄起鋼刀向前衝鋒…

直到沈小楠極力攔住他,拖回了軍營。

再往後呢?再往後,一切都安靜了…他看見沈小楠嘶聲哀嚎,在沙灘上奔跑,追逐著遠處一片白影,大聲叫著:“京大哥,你起來啊,京大哥,你回來啊…”他看見沈小楠不顧一切地向海裡衝,右手一把抱住她,兩人忽然抱頭痛哭,沈小楠喊著:“怎麼辦?瀾滄姐姐醒了怎麼辦?鐵肩幫怎麼辦?”再往後呢?霍瀾滄終於醒了過來,但是…沒有人肯去告訴她出了什麼事情。霍瀾滄忽然覺到什麼似的到處尋找,但是…終於跪在地上,痛哭失聲——“冥哥哥…你究竟在哪裡?”她終於喊了出來…

杜鎔鈞本來想去扶他,只是,自己也抑制不住地開始淚,那面白木筏多少衝淡了諾顏離開的悲痛,京冥,京冥他走了,那個始終微笑著的,似乎能給所有人力量的京冥去了…好像隨時還會走出來,面容疲憊但眼神炯炯地解決所有難題…他,也走了…

霍瀾滄把自己關了一個月,但終於走了出來,只是,每個人都能覺到,她身體裡似乎少了點什麼。

三年後,霍瀾滄終於放心把幫主的位子給武藝小成的杜鎔鈞,孤身前往瀾滄江畔,開闢鐵肩幫南疆勢力,這七年間,已經頗有小成,但是,她無論如何不肯再回中原,只是守著瀾滄江,繼續成為鐵肩幫的靈魂和支柱。

到如今、已十年!

杜鎔鈞站在船頭,海外的小島在望。他終於赴約而來,本以為平靜如水的心卻又上下翻騰開來,那個人,那個女人…十年了,她是紅顏老去?還是依舊美麗不似凡塵?

船到岸,杜鎔鈞驚呆了。

一片鮮花如海的延續,向著島的那一頭鋪開。

似乎是天下的鮮花都集中到了這裡,海風帶著腥氣吹過,鮮花搖擺起來,幾乎是一的素淡,淡粉,淡紫,雪白…夢一般地開進人的心裡。

杜鎔鈞猶豫了許久,不知邁出哪隻腳,才不會踩到這遍野的花海。

忽然,一陣稚清甜的歌聲從遠處傳來,脆生生的,風鈴一樣清亮,好像是鮮花微笑的聲音——世味年來薄似紗,誰令騎馬客京華?

小樓一夜聽雨,深巷明朝賣杏花。

矮紙斜行閒作草,晴窗細戲分茶。

素衣莫起風塵嘆,猶及清明可到家。

一個穿著鮮紅衫子的小女孩兒從天邊跑來,杜鎔鈞幾乎懷疑是回到夢中——那,那幾乎就是小小的諾顏啊!

“你是誰?”小女孩歪著頭“伯伯說有客人,是你嗎?”

“伯伯?”杜鎔鈞一驚。

“嗯。”小女孩兒用力瞪著他,上上下下地打量:“伯伯說,今天爹爹來接我回家。你就是爹爹嗎?爹爹…是什麼?”杜鎔鈞一下全驚呆了,看著那雙純澈的眼睛,竟然不知如何回答——他七年幫主做下來,今天,第一次慌了後腳,如同少年時的懵懂一般。

“你…你伯伯在哪裡?”他急急問道。

“在娘那裡啊——”小女孩不滿的說,似乎奇怪他問出那麼簡單的問題。

“那…”杜鎔鈞心莫名狂跳了幾下:“你娘,在哪兒?”小女孩上前拉了他手,小手柔軟的如同溫玉:“走,我帶你去——”轉過一片小小的山坡,是一大片綠,顫得人心尖兒柔軟的綠。綠野之中,是叢叢丁香點綴,丁香的盡頭…

是一座孤墳。

孤墳前的男子緩緩回過頭:“杜鎔鈞,你來了…”他的兩鬢竟然已經斑白,額頭上皺紋如同刀刻。

杜鎔鈞縱身一躍,衝到他身邊,一把抓住他的衣襟:“楊磏龍,諾顏呢?”

“死了。”杜鎔鈞剛要出手,楊磏龍已經繼續平平靜靜地回答:“十年前就死了。”楊磏龍的臉上完全沒有一絲活人的神采,他輕輕一拂,好像拂去灰塵一樣撣開杜鎔鈞的手,摩梭著墳前白玉的墓碑:“杜鎔鈞,我等你十年了。”

“你…”杜鎔鈞後退一步,顫抖著說:“你給我說清楚。”

“香兒,過來。”楊磏龍坐在地上,招了招手,小香兒一跳一跳地竄進他懷裡:“伯伯——”

“鎔鈞”楊磏龍指了指地面“坐。”

“十年前,我發現諾顏有了身孕,只是…過度驚嚇勞累,她已經染上不治之症。諾顏不肯讓我告訴你,她說——”

“什麼?”杜鎔鈞又一動站了起來。

“坐下,你怎麼還是當年的子?我怎麼放心把香兒給你?”楊磏龍緩緩道:“她說,要你振作起來,有出息,要我幫他一次。”杜鎔鈞什麼也說不出來了,楊磏龍說話極是儉省,但是他依稀可以想象諾顏的哭訴,半夜的無眠,楊磏龍的躊躇…還有那舟中訣別,諾顏的無助。

原來,是這樣的。那個女子費了這麼大心力,只是為了讓他好好活過這十年,讓心頭的傷漸漸變成疤痕。

杜鎔鈞慢慢跪倒,他現在已經不會隨時大哭大叫,只是顫抖著抱緊了墓碑——冰涼的,圓潤的,是否,如同諾顏離去時的身體,冰玉一般?

壓抑已久的哭聲終於山洪一樣爆發了出來,小香兒不知所以地抬頭看著伯伯。

杜鎔鈞忽然抬起頭,淚水還是不斷滑落:“楊磏龍…你夠狠,只是,沒想到,你這麼愛諾顏。”楊磏龍先是一驚,又嘲諷地笑了起來:“我自然極愛她,我差不多是和你一起喜歡上諾顏的?只可惜…她心裡只有你,我能做的,也只有為她種一島鮮花。”杜鎔鈞沉默了許久,輕輕拉過香兒,打量著她的眉眼,酒窩…一眼眼地看著,好像是蒼天送他的寶貝。忽道:“你為什麼這麼傻,楊磏龍,你當年好像沒什麼搶不來的東西。”

“嘿嘿,杜鎔鈞,右手那個小子從來就沒告訴你,左手…其實是個太監?”楊磏龍哈哈大笑起來,好像在說什麼極為可笑的事情:“你不知道麼?嘿嘿,嘿嘿…你叫我和你爭什麼?不過…我已經知足了,諾顏和我在一起的子,天天喊著我阿龍哥哥,不像有些人,咳、咳、不像有些人…”他緩緩垂下頭,把臉埋在黑袍裡,忽然揮手:“走吧,快走!帶著你的女兒滾,這裡是我的地方,不許你再踏進半步!”

“伯伯——”小香兒從來沒聽過伯伯用這麼兇狠的語調說話,忽然大哭起來。

“走,和你爹爹走!”楊磏龍用力揮手:“不要讓我看見你們——杜鎔鈞,你還不滾,你非要和我在這裡打上一架是不是?”杜鎔鈞忽然沉默了,一把抱起香兒,向外走去。

楊磏龍,好像也才三十五歲吧,但是…他已經是個垂暮的老人了,這片海,就留給他吧,如同記憶中永遠的女孩。

站在船頭,杜鎔鈞戀戀不捨地看著這丁香島,小香兒在懷裡哭鬧個不休。直到此刻,愛的一片心意才終於暖上心頭…那樣的亂世啊,有多少愛已別離?又有多少愛曾守候?

諾顏,方諾顏,金陵的第一才女…只是不該捲入那片江湖啊。

他欠她一生,只有補還給這個小女兒…杜香兒,他的希望和亮

船開了,孤島終於變得朦朧,野孤墳似乎也成往世的記憶。

杜鎔鈞一陣恍惚,緊緊抱著女兒——十年前的一個秋天,他也是這樣彷徨地逃奔,在一座叫做“相山廟”的破爛寺廟裡睜開眼睛,思念著諾顏,畏懼著江湖…但是,後來的那些人卻讓他改變了半生命運。

今天,他還是一個人,思念著諾顏,只是不再畏懼江湖——那些人呢?那些風華正茂的人呢?他們在哪兒啊?他們…是夢嗎?

天空,海闊,一如亙古不變的海,令人眩暈而不知所在。

“爹爹——”香兒終於停止了哭泣:“我們去哪裡?”杜鎔鈞這才忽然轉回神,他愣了片刻,笑笑,回答:“走,跟爹爹去中原,去瀾滄江,去大草原——香兒,爹爹帶你去看另外一個世界,另外一個彩的世界,好不好?”小姑娘雀躍地點頭,帶著無限的憧憬——她那麼小,還不知道世界有多麼大,遠遠超過丁香島的這邊到那邊。

風,如同理想一樣鼓滿船帆——今天正好是順風,小船破而前。

前方,總有新的夢吧。

丁香島上,楊磏龍目送著那個寄託了他十年心血的“女兒”的離去,忽然覺得似乎再也沒有事情可做。

地語天言皆幻夢,而如今乾坤只有靜謐,安靜的幾乎等於永遠…

楊磏龍的手輕輕劃過墓碑,一行鮮紅的波斯文字刻在雪白的墓碑上,他的手指覺著這凹凸,似乎提醒著自己,其實,也曾有一分深入骨髓的愛戀:誰願歸去?守望一生。

很久以前,曾經有個人用極深沉的語調念過這句話——誰願歸去?

守望一生…

——謹以此文,獻給多年來守衛我理想的阿伽哥哥。

——飄燈,初稿成於2005年1月26凌晨三點三十五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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