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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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遺憾,我也是這樣,"k說,"但是我下定決心要控制住自己。現在請告訴我,太太,假使弗麗達真的也像你這樣一往情深,對克拉姆懷著這種嚇人的忠誠,那麼,面對著這樣的忠誠,我該怎樣打發我婚後的生活呢?"

"嚇人的忠誠!"老闆娘怒聲重複了一句。"這是一個忠誠不忠誠的問題嗎?我是忠實於我的丈夫的…可這跟克拉姆有什麼相干嗎?克拉姆曾經一度選上了我做他的‮婦情‬,我怎麼能失去這份光榮呢?你問我今後你怎麼樣同弗麗達相處?啊,土地測量員,你到底是什麼人,膽敢問起這樣一些事情?"

"太太,"k警告地說。

"我知道,"老闆娘控制著自己說,"可是我的丈夫從來不問這樣一些問題。我不知道到底誰更不幸一些,是過去的我,還是現在的弗麗達。弗麗達是自己貿然離開了克拉姆,而我自己呢,那是因為他不再召我去了。但是更不幸的可能是弗麗達,儘管她似乎還沒有想像到自己有多麼不幸。可我所想的整個兒都是我自己的不幸,因為我當時總在問自己一個問題,實際上到今天我也還在問: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事情?克拉姆把我叫去了三次,可是他第四次就不來叫了,不來了,從來沒有叫過第四次!在那些子裡,我除了這件事還能想什麼別的事情呢?我跟我的丈夫在這以後不久就結婚了…除了這件事還能談什麼呢?那時候我們忙得不可開——我們剛把這家亂七八糟的客棧接了過來,需得艱苦奮鬥把它得像個樣子,——可是到了夜裡!多少年來,我們晚上總是談克拉姆,談論他為什麼要改變主意。要是我的丈夫談著談著睡著了,我就把他醒,於是我們又繼續談下去。"

"呃,"k說,"假若你容許我的話,我想提一個很冒昧的問題。"老闆娘沒有做聲。

"那麼,我就一定不問了,"k說,"唔,這也符合我的意思。"

"呃,"老闆娘回答說,"這也符合你的意思,而且是最符合你的意思。你把什麼都誤解了,甚至把人家的沉默都誤解了。你就只會誤解。我允許你把你的問題提出來。"

"要是我把什麼都誤解了,那麼或許我也誤解了自己的問題了,或許我這個問題提得並不這麼冒昧。我只是想要知道,你是怎麼遇到你的丈夫的,這家客棧又是怎麼轉到你們手上來的。"老闆娘皺起了眉頭,但是她滿不在乎地說:"這說起來很簡單。我的父親是鐵匠,我的丈夫漢斯是一個大農莊的馬伕,他常常跑去看我的父親。那正是在我跟克拉姆最後一次會面以後。我很傷心,當然,我沒有傷心的權利,因為什麼事情結果該怎麼樣,就得怎麼樣,而不准我再去看克拉姆,正是克拉姆自己作出的決定。因此就必須照辦,只是其中的理由搞不清罷了,我有充分的資格去追問其中的道理,但是我沒有傷心的權利;可是儘管如此,我還是整天在前院裡坐著,沒法兒幹活。漢斯看見我這樣,就常常坐在我身邊。我並不向他訴苦,但是他知道是怎麼回事,他是一個善良的小夥子,他陪著我淌眼淚。那時客棧老闆的子死了,因此老闆就歇業不幹了——再說,他也已經是一個老頭子啦。於是,有一次他走過我們的院子,看到我們坐在那兒,他停了下來,沒費多大氣力就把客棧租給了我們,也不要我們預付一文錢,因為他相信我們,而且租金也定得很低。我只想別叫自己成為父親的負擔,此外我什麼也不在乎,所以我想這個客棧和新的工作也許能幫助我忘記一點過去,因此我就嫁給了漢斯。這就是事情的全部經過。"沉默了一會兒,接著k說道:"那個客棧老闆的行動雖然有點輕率,倒是很慷慨的,他之所以相信你們兩個人,是不是有特殊的理由?"

"他很瞭解漢斯,"老闆娘說,"他是漢斯的伯父。"

"那麼,漢斯家裡的人一定是很想跟你攀親吧?"

"也可能是這樣,"老闆娘說,"可是我不知道。我也從來不為這個心。"

"可是不管怎麼說,事實準是這樣,"k說,"因為這家人心甘情願地作出這樣的犧牲,而且沒有任何保障就輕易地把一個客棧到了你的手裡。"

"後來事實證明,這樣做並不是輕舉妄動,"老闆娘說,"我一心一意地幹活兒,我身強力壯,我是鐵匠的女兒,我不需要女僕,也用不著僱用人。我跑來跑去,忙忙碌碌,酒吧間,廚房,馬廄,院子,全是我一個人幹。我做飯食的手藝好,我甚至把赫倫霍夫旅館的一些顧客都拉過來了。你還從來沒有在客棧裡吃過中飯,你不知道白天我們有多少顧客;那時候他們來得比現在還多,他們有些人現在已經不上這兒來了。因此,結果我們不僅能夠按期繳付租金,而且過不了幾年,我們就把這個客棧整個兒買了過來,到今天我們完全沒有債務了。我得承認,最後的結果是我把我自己的健康毀了,害了心臟病,而且現在成了一個老婆子了。你可能認為我的年紀比漢斯大得多,可是事實上他只比我小兩三歲,而且他也不會再老了,因為他的活兒就是菸鬥,聽聽顧客們閒聊,再敲敲他的菸斗,偶爾給顧客去拿那麼一壺啤酒——一個人幹這種活兒是不會老的。"

"你乾的事都很出,"k說,"這我一點也不懷疑,可是我們現在說的是在你結婚以前,在那時候,就漢斯家忙著置辦婚禮這一點來說,那準是一件不同尋常的事——要準備豁出一筆金錢,或者至少得冒這麼一份風險,把客棧託到你的手裡,——而且除了你的辦事能耐以外,沒有其他任何可以信賴的東西,何況,當時也還沒有人知道你的辦事能耐究竟如何,至於漢斯沒有絲毫辦事的能耐這一點,那倒是大家早就知道的。"

"喔,得啦,"老闆娘厭倦地說,"我知道你在想些什麼,事實上,我跟你所想的差得遠著哩。克拉姆跟這件事本沒有關係。克拉姆為什麼就應該為我心,或者說得更確切一些,他怎麼能夠為我心呢?那時候他本不知道我的情況。他已經不叫我上他那兒去,這就表明他已經把我給忘記了。一到他不再召喚人了,這就是他完全忘記他們的時候。我在弗麗達面前不想談這一點。這不僅是忘記,簡直比忘記更嚴重。因為任何一個人忘記了誰,總有一天會重新記起他來的。可是對克拉姆來說,這是不可能的。他要是不再召喚誰了,那就是他已經把這個人忘記得乾乾淨淨了。不但忘記了過去的一切,將來也永遠不會記起他來了。假使我努力嘗試的話,我準能猜到你腦子裡想的是些什麼念頭,也許,這些想法在你們那兒是有道理的。可是假使你認為克拉姆把漢斯給我做丈夫,只是為了將來他要再召我去的時候,我可以用不著費多大事就上他那兒去,那簡直就是胡思亂想了。要是克拉姆翹起一個小指頭來叫我去,有哪一個男人阻擋得了我呢?所以這是胡思亂想,不折不扣的胡思亂想,一個人要是喜歡胡思亂想,那他一定會到自己在開始糊塗起來了。"

"不,"k說,"我一點不想把自己搞糊塗;我還沒有你想得那麼遠,可是說實話,我也正在往這條路上想去呢。目前惟一教我驚奇的是,漢斯的親屬對他的婚姻寄予那麼大的期望,而他們的期望,在犧牲了你的心臟和健康以後,居然真的實現了。我承認,我確實有這樣的想法,認為這些事情跟克拉姆有關,這可不是出於我的胡思亂想,或者說,在你現在指出這一點以前,我並不認為這是胡思亂想——很明顯,你只是為了要諷刺我一下罷了,因為這樣能讓你自己到高興。好吧,那就讓你大大地高興一下吧!我的想法還是這樣:首先,克拉姆顯然是促使你結婚的原因。要不是為了克拉姆,你就不會鬱鬱不樂,你也就不會什麼事情都不於坐在花園裡,要不是為了克拉姆,漢斯就不會看見你坐在那兒,要不是你鬱鬱不樂,像漢斯這樣一個膽小怕羞的人就決不敢跟你講話,要不是為了克拉姆,漢斯決不會看見你掉淚,要不是為了克拉姆,那位好心的老伯伯也就不會看見你們倆安安靜靜地坐在那兒,要不是為了克拉姆,你也就不會對你今後的生活抱滿不在乎的態度,因此也就不會跟漢斯結婚。在我看來,單是這麼一些,就已經足夠說明是因為克拉姆的緣故了。但是這還不是全部的情況。假使你不是竭力想忘記過去,你決不會那麼過度耗費你的力,把客棧照料得這麼出。所以,這也是因為克拉姆的緣故。但是撇下這一點不說,克拉姆也是你致病的本原因,因為在結婚以前你對他所抱的那種絕望的情,就已經把你的心臟折磨壞了。現在留下惟一的問題是,漢斯的親屬為什麼渴望他跟你結婚?你剛才親口說過,當克拉姆的‮婦情‬是一個永恆的榮譽,所以,也許就是這一點引了他們。可是除此以外,我揣想,他們也許還希望那顆把你引導到克拉姆身邊去的福星——姑且依你說這是一顆福星吧——是你的命宮星,因此永遠會跟隨著你,而不會像克拉姆那樣很快地突然離開你。"

"你真的是這樣想的嗎?"老闆娘問。

"是的,我真是這麼想的,"k立刻回答道,"不過我認為漢斯的親屬所抱的希望不能說是完全正確,也不能說是完全錯誤,而且我想,我還看到他們所造成的錯誤。當然,從表面看來,似乎什麼事情都如願以償了。漢斯獲得了可靠的生活保障,他有了一個漂亮的子,他受到人們的尊敬,而且客棧又償清了債務。可是實際上什麼也沒有如願以償,如果他跟一個普通姑娘初戀,然後生活在一起,也許反而更幸福一些,假如說有時候他在客棧裡好像喪魂落魄似地站在一旁,就像你埋怨他的那樣,那是因為他真的覺得自己好像丟失了靈魂了——他對自己的婚姻並不愉快,這是千真萬確的,我對他早有深切的瞭解——像他這樣一個年輕有為的聰明人,要是娶了另一個子,也許會更幸福一些,我所說的更幸福,是指更獨立一些,更振作一些,更有丈夫氣概一些,這也都是真的。而你自己呢,又一點也不幸福,因為你自己說,要是沒有這三件紀念品,你就沒法活下去,而且現在又害了心臟病。那麼,漢斯的親屬所抱的希望是不是就錯了呢?我想也不一定錯,福星懸在你的頭上,只是他們不知道怎樣把它摘下來。"

"照你說來,他們有什麼事情錯過了機會沒有做呢?"老闆娘問。她這時候正仰天躺著,眼睛盯著天花板。

"去問克拉姆,"k說。

"這樣,咱們又回到你的事情上去了,"老闆娘說,"咱們倆的事兒是並行不停的。"

"你想從克拉姆那兒得到些什麼?"老闆娘問。她已經坐了起來,出枕頭,讓自己的背靠在上面,眼睛直瞪瞪地望著k。"我把我的經歷坦白地告訴了你,你應該有些明白了。請你也坦率地把你要問克拉姆的話說給我聽聽。我費了多少口舌,才說服弗麗達上樓去呆在她自己的房間裡,我生怕你當著她的面不能痛快地說出來。"

"我沒有什麼可以隱瞞的,"k說,"可是,首先我想引起你注意一些事情。你說,克拉姆是健忘的。那麼,第一,在我看來,這似乎是本不可能的;其次,這也是無法證明的事情,顯然是無稽之談,而且是克拉姆曾經寵愛過的小妞兒們編造出來的。你居然也會相信這種庸俗的虛構,這使我到驚奇。"

"這可不是無稽之談,"老闆娘說,"而完全是從一般經驗得出的結論。"

"可我知道,往後的經驗就能否定這個結論,"k說,"而且在你和弗而達之間,還存在著另一種不同的情況。就弗麗達的情況來說,本不發生克拉姆不再召她去的問題,相反的,他召過她,但是她沒有答應去。甚至可能現在他還在等待著她呢。"老闆娘沒有做聲,只是用眼睛上下打量著k。最後她說:"我願意冷靜地傾聽你所要說的話。你儘管直率地說,不用憐惜我的情。我只有一個要求。不要提克拉姆的名字。你管他叫他或者別的什麼,可是不要指名道姓地提他。"

"我樂於遵命,"k回答說,"可是我到底要從他那兒得到什麼,這是很難說清楚的。首先,我要求近處見到他;然後我要求聽到他的談話;然後我要清楚他對我們的結婚抱什麼態度。至於我要向他提出什麼要求,那還得看我跟他會見的結果如何而定。在談中間可能會引出許多事情來,但是對我來說,最重要的還是跟他會面。你知道到現在為止,我還沒有跟一位真正的官員說過話。這一點似乎比我過去所想像的還難辦到。但是現在我得到了恩准,可以用私人的身分對他講話,在我想來,這就容易安排得多了。如果我以一個公務員的身分跟他說話,我只能在他城堡的辦公室裡,這也許是辦不到的,或者——這也是個疑問——在赫倫霍夫旅館裡,但是,如果以一個私人的身分,在任何地方,在一間屋子裡,在街上,在我碰到他的任何地方,我都能跟他談話。要是我發現這位官員在我前面,我也樂意走上去跟他談話,我的本意可不是在路上談話。"

"對,"老闆娘把頭藏到枕頭堆裡,似乎她說的是很羞人的事情,"假使我能設法利用我的影響,把你希望跟他會面的要求傳達給克拉姆的話,那就請你答應我,在沒有接到回話之前,你自己不要作任何舉動。"

"我無法答應你這個要求,"k說,"雖說我很樂於滿足你的願望,或者說你的任。你知道這件事已經迫不及待了,特別是在我跟村長談話得到了不幸的結果以後。"

"你這種理由是不能成立的,"老闆娘說,"村長是一個無足輕重的人,要是沒有他那個老婆,他這個村長一天也當不下去,他什麼事情都靠老婆給他辦理。"

"你說米西?"k問。老闆娘點點頭。"我去見村長的時候,她也在場,"k說。"她表示了什麼意見沒有?"老闆娘問道。

"沒有,"k回答說,"可是她也沒有給我留下她能夠表示什麼意見的印象。"

"唉呀,"老闆娘說,"你看,你把我們這兒的事情全都看錯了。不論怎樣,村長為你作的安排,那是沒有什麼意義的,等我有空的時候,我去跟他的女人說說。假使我現在再答應你,保證至遲在一個星期之內就能得到克拉姆的迴音,那你總不會再有任何理由不答應我的要求了吧?"

"這一切都不足以影響我,"k說,"我的主意已經打定了,我要想法子使它實現,哪怕將來得到的是一個對我不利的答覆。既然這是我的堅定不移的願望,我就不必預先正式提出會見的要求。只要我不提出會見的要求,這始終不過是一種狂妄的企圖而已,但是將來如果接到了一個不利的答覆,那麼這種充滿信心的企圖,就會變成一件公然違法的事情了。老實說,這樣反而更糟。"

"更糟?"老闆娘說。"不論怎樣,這都是違法的行為。那你現在可以愛怎麼幹就怎麼幹。請你把裙子遞給我。"她當著k的面毫不在乎地穿上裙子,匆匆跑進廚房。k聽到餐室裡已經吵吵嚷嚷地鬧了好大一會兒了。有人在敲那扇傳送飯菜的小門。兩個助手打開了這扇小門,嚷著肚子餓了。接著又有幾張臉在門口出現。你甚至還聽得見有好幾條壓低了調門的嗓子在唱歌兒。

不可否認,k同老闆娘這一席談話,大大地耽誤了做午飯的時間,現在午飯還沒有準備好,顧客卻都已經聚集在餐室裡了。可是按照老闆娘的命令,誰也不敢跨進廚房裡去。這會兒,那些在小門目張望的人向大夥兒報告老闆娘來了,女僕們立刻跑回廚房,當k走進餐室的時候,一群為數相當驚人的顧客,不下二十多個,男男女女——全穿著本地的、可又不是鄉村式樣的服裝——便像水一般從廚房那扇小門旁邊湧向餐桌,各自回到自己的坐位上。只有在角落裡的一張小桌子上,有一對夫婦帶著幾個小孩子早已坐在那兒了。那個相貌和善的藍眼睛男人,灰的鬚髮都是亂蓬蓬的,彎著身軀站在孩子們的面前,手裡拿著一把刀子在給唱歌的孩子們打拍子,他不斷地想讓他們儘可能唱得柔和一點。或許他是在想用歌唱來使孩子們忘記飢餓。老闆娘淡淡地向顧客們說了幾句抱歉的話,沒有人抱怨她這種態度。她四面張望著尋找老闆,可是老闆早已從這種困難的處境下身溜走了。於是她慢條斯理地走進廚房,再不理睬k,k也就急急忙忙地跑到弗麗達的房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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