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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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益所書坊在三山街,是一家老字號,蔡老闆雖是生意人,卻因為賣的是書,多少帶點書卷氣,他的書坊裡有幾間空屋子,就租給了幾位讀書相公。
說租是客氣,因為他沒有訂明房金若干,隨便給打掃的小廝幾個賞錢就行了。
書坊不是客棧,茶水供應不缺,冬天還在屋裡生個炭爐子取暖,一天兩餐,三菜一湯,一葷兩素的客飯都供應無缺,蔡老闆自己還不時的加個菜一起湊熱鬧,這也是不收費的。說得好聽點是敬重斯文,但是他也有他的打算,他的書坊中不但賣書,而且還兼賣字畫、古董、古籍。
今人的時文、窗課、詩稿固多,古版的書籍也不算少,每年光是刊刻那些應考秀才們的佳作,被中在前十幾名的制藝,賣給那些待考的學生或各地縣鄉的書販,就是一筆很好的收入。
若是再由這些名士們的淵源,推薦出去幾部古版書籍以及名人的古董字畫,那就更有賺的了。這些生意都要靠名的推介,他的書坊中的客房,招待的就是這些名
。
朝宗乍來時住的是客棧,後來蔡益所書坊中剛好有一間客房空了下來,陳定生就推薦侯朝宗住了進去,也是為他省點錢的意思。
以侯公子的名望,蔡老闆自是十分歡,朝宗的
遊廣,待住進來後,著實替他拉了幾票生意,所以蔡老闆越發的恭敬了。
看見朝宗進來,蔡老闆了上去,一面陪笑,一面問道:“侯公子,今天回來得早。”街上已經起更,實際也不算早了,但是朝宗住進來後,終
忙於酬酢,要不就在朋友處或是書寓裡聊天打茶圍,差不多全是一更之後才進門的,比起來,今天是早了點。這倒使朝宗有點訕然,隨便支唔了一聲。
蔡老闆很熱心地叫書坊中打雜的小廝小木頭,去給朝宗打洗澡水,然後還吩咐道:“打好了洗澡水,你就把前兩天人家送我的茶沏上一壺來,放在院子裡就好,再把浸在水裡的西瓜切了端來。”侯朝宗忙道:“別客氣!別客氣!蔡老闆。”
“那裡是客氣呢,都是些家常東西,倒是那茶葉是真正由輻建帶來的武夷山雀舌,細得就像是米似的,泡開來又香又醇,叫人恨不得連葉子一起下肚去才好,聽說這是進貢宮內的御用茶,我有個親戚在茶莊裡當帳房,才捎了那麼一竹筒子來,那可是有銀子沒得買的。
我自知福薄,這種東西享了怕折輻,所以只有借公子的神氣,陪著沏一壺來喝喝。”朝宗倒是笑了道:“蔡老闆,您家大業大,開這麼一所天下聞名的大書坊,我們河南歸德的學堂裡所讀的時文,差不多全是貴坊選刻的。”蔡老闆有點得意,但也輕嘆了一聲,道:“那是最好賣的書,但也是最不賺錢的書。我請來選文章的相公都是有名的老手,自是不能怠慢,刻版的老師父也是好手,代價要比人多上一倍,甚至於用的紙都不肯馬虎。這樣一付版子,最多也不過印上個兩三百部,字樣就有點模糊了,在別人,還能加印個三五十本的,我卻怕砸了招牌,絕不再印了。”
“要這樣才好,所以每年你一部新書出來後,立刻就被人搶光了,來晚一點的,還經常空手而回。”蔡老闆說道:“本錢下得比別人多一倍,賣的價錢跟別人一樣,東西我相信一定比人強,但是講到利潤可就很可憐了,有些老主顧還罵我小氣,不肯讓個折扣,他們那裡知道這樣子我已經是在貼老本了,如果再要打個折扣或是送上幾部,我這書坊用不了幾年就全賠進去了。”侯朝宗笑笑道:“蔡老闆,你的書坊反正也不靠這種書賺錢,這完全是為那些苦讀人盡點心,他們沒有能力去向那些名師請求教益,自己又摸不到竅門,所以才累月經年,徘徊於舉門之外,白首窮經,布衣終老,整天在嘆息著命不如人,實際上就是缺少那麼一點指導而已。”蔡老闆高興起來了:“可不是嗎,我以前也是讀過幾年村塾的,秀才中得很早,可是就省試這二關,足足磨了二十年,還是被摒諸門外,就是制藝跟時文上吃的虧,所以我後來開了書坊,第一就是敦請名家好手,選列了一批名家的佳作,詳細的加批了眉注,指出妙之所在,給後來的小朋友們一條明徑。”侯朝宗道:“正是!正是!蔡老闆,您這是一片仁心,積陰德的,自然是不在求利上打算了。”蔡老闆笑笑道:“那裡!那裡!是你公子說得好,今天我請來選文章的是位馬超塵馬五先生。”
“喔!那是一位-輪老手,他經驗老到,眼光獨特,尤其是他的眉注,更是講解得清楚,一點就通。”蔡老闆得意地道:“我把公子今年應制的稿子給他看了,他推崇得不得了,說是要放在第一篇。”侯朝宗道:“那可使不得,我的文章作得並不好,何況榜還沒有開出來呢。設若不中,那豈不是砸了你的招牌。”蔡老闆笑笑道:“選刊時文,就是要在未榜之前,等榜一發後,所選的人十九上榜,就證明選的人有眼光,那部書自然也賣得多了,當然也有那些專選已中的名家作品的,但是名家太多,而且多半已經位居要津,選了這個漏了那個,反而容易得罪人。”朝宗道:“話固然不錯,但是把我的文章放在前面,總是不太好。”蔡老闆笑道:“侯公子,馬五先生選在前面的文章一定是好的,放之天下,有口皆碑,卻不一定會中。”侯朝宗哦了一聲,語氣中多少有點不自然。
蔡老闆又道:“馬五先生衡文極準,但是前幾篇,一定選他自己最喜歡、最賞的文章,經他詳加批註後,當真是字字珠璣,句句錦繡,可是那些考官未必有這麼高的眼光,往往看不出好來,所以他選在前面的文章,不是中在頭幾名,就是名落孫山,絕不會像孫山那樣敬陪末座。”朝宗這才笑笑道:“我久聞此公之名,卻不想他還有這種本事。”蔡老闆的興趣更高了,笑笑道:“此公衡文不但目光準,還有一項特
,就是被他選在前篇的人,縱使今科不中,文章身價已是百倍,來歲考宮也會特別注意,必中無疑,所以一經馬五先生選品的文章,若能排在前五篇,就等於是中了。”侯朝宗道:“這個我倒是沒有聽說過。”
“這只是在幾個書坊主人心中有個默契而已,自是不能張揚的,否則就會有人說是縱制舉,反倒會不靈了,連馬五先生自己都不知道有此一說呢,他選文全憑經驗與眼光以及那麼一點靈
,完全是順應自然,若是知道了,反而會不靈了。”侯朝宗道:“這倒也是,凡事都以順應自然為佳,即使富貴窮通,也不是人力所能
縱的。”蔡老闆笑道:“我之所以告訴侯公子,也是因為看準公子是個豁達的人,不會將得失看得太重,而公子的大作,恰又被馬五先生選在前篇,所以才說了,我相信公子今科必中。”
“你倒比我還有信心,我自己卻不這麼想,因為本科的幾位主試大員都是老成持重的刻板先生,我的文章中鋒芒太,未必能如他們之意。”
“但是真金不怕火煉,我在這兒也混了不少年了,見得也多了,雖然我沒有馬五先生論文的本事,但文章的好壞卻還看得出,也從沒有看錯過,我說你能中就一定是高中的,而且前後不會差一兩科。”
“那倒是要謝謝你的金口了。”
“那裡!是小號託公子的福,如果你高中解元,別人知道侯公子是下榻敝寓,報條往門口一貼,豈僅是小號光彩,也更要多做點生意呢!對了,入選為範本的大作,每位都要奉上三部的,大概明天就能印出來了,公子若要送人,我也可以多送上幾部。”有的人文章被選,常因此沾沾自喜,要了到處送人,還有些自己掏包買了來送人的,更有人打聽得那些書坊要請誰選文了,花錢打點,致贈重饋,也希望自己的文章能選上,藉以成名。
朝宗本人已經是名滿金陵的佳公子了,自然不屑於這點微名,因此笑笑地道:“不必了,你在這上面花銷已經夠多了,還是留著賣吧!”
“這是應該的,我已經把這個打進開銷裡去了。”他嘴裡說不賺錢,但是朝宗知道這是利潤最高的一項投資,每逢此時,各地的士子云集金陵,不中的人,多半會買一部時文回去,下苦工鑽研,以為下一科的準備,有些窮秀才典當了行李,寧可走路宿回去,也必定要抱一本回去。
朝宗也看過一兩部前人的文範,卻不太熱中,他深信自己的才華,不屑於拾人牙慧,所以興趣也不高。
因此,他笑笑地道:“我自己一部都不要,你若有富裕,就送五部給報恩寺的老和尚好了。”報恩寺的老和尚不要看書,但是廟裡的客房中,常住著許多落拓的士人,他們遠道而來,投試不第,回去的盤纏無著,再者也為了省下次一科再來的路費,乾脆就住下不走了。寺裡有十方香火,免費供應他們住宿之外,早晚一頓熱粥,中午兩個硬麵餑餑,幾片醃菜,總還能維持他們不為餓殍,這也是敬重斯文之意。
朝宗叫他們把書送給老和尚,實際上是送給那些窮士子。
蔡老闆倒是很動地道:“每年小號也要送一批書給寺裡的,只是沒有時文,不怕公子笑話,以前我也送的,那知道他們拿了去,自己不看,竟拿去賣了。”朝宗深深地嘆道:“讀書人竟亦賣書,這是很可悲的事情,跟秦瓊當鐧賣馬一般,莫非到窮途末路時,必不至此,徒然引人同情,何忍相責呢?”蔡老闆是商人,朝宗的話雖然不是在責怪他,他自己多少也有點訕然,幸好那個叫小木頭的小廝來說:“侯相公,你的洗澡水打好了?放在你房裡。”侯朝宗謝了道:“這該叫興兒去做的,這小鬼一定是不知道野到那兒去玩了。”蔡老闆道:“那倒不是,尊大人託人由驛站上捎了信跟東西來,留在布政司衙門,著人要公子去領取,因為來人急著要離開,公子又不在,只有叫興兒去了。”侯朝宗倒是一怔!他想,自己還沒有放榜,父親家信來會有什麼事情呢?而且又那麼急。
這一來,他連聊天的心情也沒有了,一逕回到自己的屋裡,小木頭果然給他放了一盆溫水。
朝宗寬衣待浴,解開衣襟,懷中掉出一個沉甸甸的東西來,卻是李香君送他的那個荷包。
繡工很細,還透著一陣陣的幽香,不過香君已經說了,那是鄭妥娘繡了送給她的,她只是借用一下,所以這個荷包倒沒引起他的綺思,只有濃烈的好奇。
好奇是急於想知道其中放了什麼,在媚香院,他自是不便打開來看看,在路上也不方便的。
一則是天黑了,看不清楚;再則是路上有燈亮的地方一定有人,他一個斯文相公,手執婦人荷包,也未免不倫不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