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天脈血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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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十一月的京師傍晚,特別寧靜,才至戌時,街上便少了許多遊人。夜空無雲,皎潔的明月懸於中天,在清冷月光的視下,那些罩在屋頂上的白霜與掛在屋簷下的冰稜映著霓虹般的幻彩,彷彿依然延續著白間的熱鬧繁華。

然後,那一層玉屑似的雪末寂然無聲地慢慢飄落而來,就像是在提醒著人們,隆冬已至。

輕柔的夜風越刮越慢,終於停息下來,雪粉窸窸窣窣地垂飄而下。氣息清新,大地寧謐而靜默,沒有咆哮般的呼嘯聲,沒有撕扯一切的破壞力,如同天上諸神為人間撒下了無數白的花瓣。

今年冬天京師的第一場雪,就這般悠然沉穩而不易察覺地來了,尤其是在如此晴朗的夜空中,更讓人產生一種夢幻般的不真實

這樣的夜晚是最適合懷往事的。

比如將軍府中那個權高位重、在江湖上被視為不敗神話的明將軍,此刻忽就拋下正與之商談要事的將軍府大總管水知寒,端起半杯熱茶邁步到窗前,怔怔望著窗外悠然飄下的雪花,想到了三年前的某個冬

記得那一刻也正逢上當年京師的第一場雪。陰差陽錯之下,明將軍與自己的平生勁敵在京城的大街小巷“玩”起了一場捉藏的遊戲。也就是在那一天,他不但在心中定下了徹底擊敗政敵泰親王的計策,也終於正式約戰了那時他心目中唯一的對手——暗器王林青。

如今三年過去了,泰親王眾叛親離,遠遁南疆,縱負隅頑抗,亦難成氣候;而與暗器王林青的一戰,雖然明將軍自謂武功不敵,但林青力戰而亡,葬身於絕頂深淵,確是不爭的事實。對於只看重結果的江湖人來說,明將軍的不敗神話依舊。

也可以說,正是三年前的一切奠定了明將軍至尊無上的地位,從此之後,無論是在仕途還是武道,他都沒有了任何對手。

然而,沒有了對手是否也就意味著沒有了追求?

明將軍懷想良久,輕輕地嘆了口氣,絲毫不介意水知寒會將自己的一舉一動皆看在眼裡,舉杯對空朗聲長嘆:“林兄,我敬你一杯!”然後昂頭一飲而盡。

水知寒的眉頭微微一皺,隨即垂目斂聲,對明將軍的神情態度視若不見,只是輕撫了一下自己尚未傷愈的右肩,似乎僅僅是因為這一場寒雪觸發了他的傷口。

——那是兩個月前在蘇州穹隆山忘心峰頂所受海南落花宮高手龍騰空的瀕死一掌,亦是一直隱忍於明將軍鋒芒之下的水知寒純以武功威懾江湖的首戰。

水知寒低聲道:“知寒舊傷復發,暫請退下敷藥。”不等明將軍回答,他已悄無聲息地退出房間。事實上,肩上的傷勢已近痊癒,只不過他心下明白:儘管是處身於這樣一個溫柔的、甚至會讓人覺得溫暖的雪夜,有些人卻依舊會覺得很寂寞,不用人陪伴的寂寞。

而在京師南郊白院的無想小築中,那個倦靠在閨房窗邊凝望著雪花、風華絕代的女子同樣想到了那一天、那個人,也同樣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終於,駱清幽輕輕站起身來,從牆上摘下那把斷了弦的偷天弓抱在懷裡。她握著弓的手指因為用力而泛白,彷彿想在弓柄上刻下自己深深懷念的那個名字。但一刻之後,卻有一絲恬靜的笑容盪漾在她美麗的角:就算天人永隔,但誰也管不住她那顆始終遊逸在他身邊的心。

斯人已逝,她卻無時無刻不在想念著他,甚至比從前想念得更加心安理得。因為沒有人可以再笑話她,沒有人可以用曖昧的態度傳播著言蜚語,她也不用再擔心他的安全與健康,還可以隨時光明正大地因著某件事、某個情景、某個片段追憶起與他的往事…

只是,再也沒有人會用一柄小木錘給她敲核桃;再沒有人能陪她像孩子似的打雪仗;再沒有人可以讓她一面槍舌劍地鬥嘴,一面在心裡覺得甜;再沒有人能夠讓她理所當然、衣不解帶地照顧,直至嘴角生出水皰;再沒有人有能力讓她忘了自己身為蒹葭門主的責任…

有人敲敲房門,駱清幽方才從一剎那的恍惚中恢復過來:“小何,稍等一下。”她一面輕拭不覺中溼潤的眼眶,一面匆匆對鏡而照,確定自己臉上沒留下任何失態的痕跡。

屋外人一呆:“奇怪,我特別沒讓人通報,你又怎麼知道是我?”駱清幽淡然道:“除了你,還有誰會如此既含蓄又沒禮貌?”

“哈哈,此言何解?”駱清幽輕理雲鬢:“你本是大步而來,至門口十步前卻突然慢了下來,此謂含蓄。可是你倒說說,普天之下除了你,哪還會有人半夜三更大搖大擺地直闖女子閨房,還不讓人通報?”

“嘿嘿,放輕腳步只是想趁你不備嚇你一跳,更何況現在遠不到半夜三更,我當你是朋友才不和你見外啊。”聽著對方大大咧咧地解釋,駱清幽忍不住抿嘴一笑,開門讓客。

凌霄公子何其狂踏入屋中,面上依舊是那副睥睨天下的傲態,口中則喋喋不休:“你誇我沒禮貌倒還罷了,可千萬不要罵我含蓄,我平生最恨那些心裡骯髒齷齪卻偏偏裝出正派模樣的偽君子了。”駱清幽抓住話柄:“卻不知何公子剛才心裡有何骯髒齷齪之事?”何其狂為之語,隨即自嘲地大笑:“小弟確是懷著不可告人的目的,那就是…”他略一停頓,故作神秘地放低聲音,“下雪了,想約你一同去賞雪。”駱清幽嫣然道:“我才不信你有那麼好心。老實代,今天到底是賭輸了錢還是喝空了家藏美酒,要不然就是被哪個豪門公主拒絕,這才來找我散心的。”其實駱清幽早已知曉凌霄公子的來意。

何其狂表面狂傲且灑脫不羈,內裡卻極為細心縝密。他與暗器王林青相最篤,自然也知道林駱二人情深義重,擔心駱清幽思念林青心切,鬱鬱不樂,所以才常常藉故找她。兩人每次相見皆如兄妹般出言無忌,就算駱清幽心緒不佳,聽何其狂一番海闊天空的東拉西扯後,倒真是減少了許多煩憂。也虧得有何其狂常來相伴,這三年亦杜絕了無數要登門的提親者。

此刻,何其狂的眼神落到了駱清幽的懷中,神驟然一黯,玩笑話盡皆止於邊。失去主人的偷天弓似乎已不復昔時的凌厲霸氣,卻比世上任何的鋒刀利劍都能夠輕易攪亂他的心境。

駱清幽這才發現,自己剛剛只顧著拭目對鏡,卻忘了放下懷中的偷天弓。她不願惹何其狂念及故友,強作輕鬆地將弓重新掛好:“既然要陪我賞雪,還不快快備轎?”何其狂卻悶嘆一聲,坐於桌前,毫無忌地端起一杯茶倒入腹中。

他向來隨心而動,本是興高采烈而來,此刻睹物思人,再也沒了賞雪的興致。這三年來,他與駱清幽之間可謂無話不談,卻唯獨有意避免提及暗器王林青之事,彼此都不願引得對方傷。但這一剎措手不及之下,如湧來的往事避無門,再不能止。

駱清幽怔立一會兒,也陪著何其狂坐下,良久方才幽幽開口:“事實上他已死去將近三年了,我相信他在九泉之下也不願意看到我們這般沮喪無為。或許,我們更應該關切那些活著的人。”何其狂無語,只是重重點點頭。

“比如,我很想知道小弦那孩子怎麼樣了?當年宮滌塵傳話說,蒙泊大師帶他去了吐蕃,但這三年來音信皆無。雖然我相信宮滌塵一定會好好照顧小弦,卻還是忍不住替這孩子擔心。”何其狂的腦海中隱隱浮現出那個面容俊俏、行事莫測的宮滌塵。他半生遇人無數,卻絕少有人如宮滌塵一樣,令他一直看不通透。

駱清幽續道:“我本想有機會去吐蕃看看小弦,卻又覺得他或許已適應瞭如今的生活,見到我之後只怕會更想念他的林叔叔,徒惹傷心而已。瞻前顧後之下,再加上門中事務繁忙,竟就耽擱了下來…”何其狂輕輕點頭。他理解駱清幽的心情,那孩子就像是一面連接著現在與過去鏡子,看到他,便會照見到那許多不堪面對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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